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自己喜歡女生的?

至少,一定比我早吧?

因為那時候的你,相對於我的慌亂,不知所措,你是那麼的自在,那麼的理所當然。

四十年前的我,在還沒準備好時,你的時間軸轉動著,在我的刻度上,停下來了。

頂著資優生的光環,背著全校甚至全村的期待,孤單的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大家都嚮往的學校卻不如我想像的,老師同學的冷漠與疏離,讓人不習慣。每個同學都把握分分秒秒的讀書做習題,學校的空氣讓人窒息,學校的天空,又窄又灰暗。

你是第一個向我伸出手的同學,你的爽朗,你的細心,你的幽默,讓我可以稍稍吸到一絲的新鮮空氣。

每天第八節下課後,你總是陪著我在校園散步,說是校園,其實只是個小小的操場,只重成績的私立學校,一棟又一棟冰冷的鋼筋水泥建築物,建築物間的小小空間就是唯一可以活動的操場。我們拖著一天被老師壓榨疲憊的身軀,慢慢地在操場上走著,你聽我背英文單字,被國文詩詞,每次說以前學校的事給你聽,你總是露出羨慕的眼光說:你以前的學校比較好,幹嘛轉來這間女子監獄?我大笑,叫你不要亂講話。在你面前,我自在而放鬆。一圈又一圈的繞著操場走,跟你在一起的時間好快,你總要陪我陪到住校生的喫飯鈴響起,才心不幹情不願的離開。

我們無話不談,覺得你就是知心好友,莫逆之交,只要你在身邊,我就莫名的開心起來。

是喜歡上你了嗎?是愛嗎?一次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很快的,第一次月考來了,人生的第一個挫折,也跟著來了。

私立學校的考試果然不同,那次的理化只考了九十分,離理化老師訂的標準還有段小距離,生平第一次被叫到前面,被狠狠的抽了幾藤條,手的痛,痛到心裡,眼淚不聽話的滴在學生裙上。

聽到老師叫你的名字,你繞到我那排,從我身邊走過時,丟了你的手帕在我桌上。聽到老師用難聽的字眼講你,我自顧不暇,不知道你被打了多少下,看你一臉不屑的表情走回自己的座位,把考卷揉了,塞進抽屜裡。你揉考卷、塞抽屜、踹桌椅,被老師發現,又被叫上去多抽了幾下。

下課你到我位子來安慰我。

「你還好嗎?」、「手還痛嗎?」、「理化老師最狠,打人都不手軟,以後他小孩不要被我教到。」、「下次再讀就好。」

面對你一連串的關心,我卻無言,這是第一次,我沒有回話,沒有表情的僅僅只是看著你。

你也沉默了,應該是不習慣那條被我刻意畫出的距離鴻溝吧?

第一次月考的排名出來了,從小沒考過三名之外的我,掉到後段,班導把我叫進辦公室。

「不是一開始就跟你說過不要跟她走太近嗎?」、「你們倆個在搞什麼?同性戀?你知不知道同性戀是變態?」、「你還要繼續被她帶壞?那你就等著去補習班吧!」

每天下課後的散步沒有了,我的藍天沒有了,連空氣都快要吸不到了。

一次又一次拒絕你課後散步的邀約,看到你的表情,我知道,你受傷了。但是,我沒辦法,我沒辦法承受同學的眼光,老師嚴厲的質疑,更無法原諒自己成績糟。那座無形卻巨大的牆,隔開了我們,你在東,我在西,你在南,我在北,但,你受傷的眼神無奈的嘆息,卻能穿透那牆,也撞擊著我的心。我幾乎,就要動搖了,想跟你說:陪我去散步好嗎?

原諒我的不勇敢。想對你說,但,說不出口。

爸媽來看我,問我怎麼成績這麼變得糟?是不是沒在讀書?

有讀。我的聲音小的自己都有點聽不到。

「老師說你跟同學搞同性戀?」

「沒有啦,只是好朋友而已。同學亂傳的。」

「你如果這樣就回來,不要浪費家裡的錢,讀私立很貴。」

第二次月考,第三次月考,成績進步不多,以前國中的老師怕我不適應私立學校的學習方式,怕我挫折感大,反而有不好的影響,勸我下學期就轉回原本的學校。我同意了。

所有的事都在進行著,只是,沒讓你知道。

我怕,會捨不得你,會哭。

我可以想像學期開始時,你發現我不在時的震驚,你瘋狂的打電話到家裡打我,不過,都被家裡人擋掉了。我知道我不直接跟你說說話,你是不會放棄的。我接起電話:

「你為什麼要轉學?為什麼沒有跟我說?」

「沒有為什麼,就不想在那裡唸書。你以後不要打電話來家裡了,你打來我也不會接,我想要專心唸書,你不要影響我唸書。」我冷冷的,不帶感情的說。

我知道那幾句話,一定傷了你。

忙碌的國三,之後高中三年,我把自己埋在書本中,只是在一天將結束前,仍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總會想起那短暫的黃昏課後散步,不知道是想念你,還是想念那個感覺。只是想起時間越來越少,越來越短。直到那天。就在我以為你只是生命中的一個回憶一個嘆息而已時,你又跨進了我的時間軸。

就在要北上參加學校新生訓練的前幾天,接起家裡的電話,竟然是你。沒有想到幾年之後,你竟然還會撥了那幾個號碼。

你一直要求見面,我一直拒絕你。最後,拗不過你,我答應讓你在我北上那天,到學校專車的集合地跟你見面。

對不起,我食言了。

我在車裡。

坐在學校的專車上,看著你的身影,我竟沒有勇氣下車見你。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越逼近發車時間看著你跑前跑後著急張望的身影,幾度,我不忍,幾乎就要衝下車,最後,車子開始移動,你的身影也越來越小,越模糊。見面又如何呢?我一樣不勇敢,一樣還是會逃掉,一樣會傷害你。

幾乎已經忘記多少年過去了,我試著很用力的忘記你,忘記那黃昏散步的溫暖。

不管是當學生還是當老師,我刻意對中性的女生保持距離,甚至還有學生來抗議:

「老師,你恐同嗎?」「老師,你是不是歧視同志?」

我不是恐同,只是怕在那些女生的身上,看到你的身影,怕那會一口氣整個掀開我收的好好的緊緊的回憶盒。

四十年了,竟還是忍不住想起了你。

下次,你會在哪一個時間軸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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