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覺得我已把父親殺死了。

過去有好多年中,我不知道我父親是否還活著,我也不在乎。

有一派心理分析理論說,有些人長大以後,有一天就得把自己心裡的父親形象給殺掉。我看過一些心理分析醫生,但仍然搞不清楚,到底我做了什麼。有時,我覺得我還在尋找一個父親,一個可以安慰我、引導我的人。但有時,我認為我已經在心裡把自己父親殺死了。西方文學戲劇中不乏弒父的例子,而在中國的文學戲劇傳統,充斥太多父女的衝突,許多父親強迫女兒嫁給他選擇的對象,造成父女決裂的悲劇,但是沒有人殺死父親。

我的父親還活著,他沒死。一九四九年,他從中國來臺灣,他曾經以為會暫時居住的地方,他住了大半輩子,八七年他決定回去中國,打算終老在那裡,但那裡的親戚不歡迎他,他雖然投下他所有的積蓄,但他們討厭他,叫來國臺辦的人將他驅逐出境,我的父親鬱鬱寡歡回到臺灣,他一回來便得了巴金森症,因為病得不輕,只能住進醫院。

我的父親幼年喪父,他一輩子要一個兒子,卻生了一個又一個女兒。我就是那個最不「孝順」的女兒,二十二歲到巴黎後,我再也沒回過家。

你應該原諒你父親,也有另一派的心理醫生會這麼說,幼年喪父的人總是渴望繁衍子嗣、傳宗接代。我卻做不到,我的父親不是父親,他很少回家。當他回家,他會把我趕出家門。或者,他因熱戀而把我們正在住的房子當成禮物送給別的女人,連通知我們都沒有。

我的童年在去外婆家前的夏天便結束了。那一天,父親帶我去找一個叫蘇明雲的女人。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間榻榻米房間,我躺在榻榻米上,一個阿姨穿著內衣裙走過去。我記得一張和母親絕然不同的臉,白瓷般的皮膚,母親皮膚黑,很多人都叫她黑貓。我從榻榻米上仰視著,房間裡什麼都沒發生,這個世界也什麼都沒發生,阿姨給我糖喫,她一直笑著,我的父親坐在房間的另一邊,他們輕聲說話,我們準備要離開。

「是不是在新竹? 」我的母親嚴厲地問我,她打我的手心,因為我不能說出所有的細節。她後來好多年還在問,是不是換了兩次公路局的車?在那個房間裡停留多久?我全不記得了,我說。我的母親告訴我,「那是因為妳睡著了,妳總是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刻睡著了。」

我的父母在我們面前吵架,然後,父親把餐桌上的碗盤全摔在地上,不但如此,他還用鍋子捶打母親的頭,母親抱著流著血的臉蹲在地上,父親才意猶未盡地轉身離去,我驚愕地發現,我的童年從未開始便已結束了。

在那之前,每個晚上,我總是等著父親回家,我常等他等到睡著,他半夜回家,我如果聽見便會起牀,以睜不開的睡眼偷偷看著父親,我渴望他的出現,我渴望他的關心像沙漠旅人渴望水。但父親責怪我三更半夜還不睡,他把我推回臥室,他並不理會我,他從來沒想到我。他已成為空洞的人,他的心肝都已被掏空了。

「一個中國父親不應該隨便向孩子顯露情感,父親有父親的威嚴,」長大後,我的母親這麼說,「父親要有父親的樣子」,我痛恨她的懦弱,不管父親如何對待她,她仍然向著他,為他說話。

一個中國父親?「他不是住在臺灣嗎?為什麼是中國父親? 」我和母親頂嘴,但她回答,「他是大半輩子住在臺灣,但別人不都還叫他老芋仔? 」 他們說臺灣是番藷,中國是芋仔。

我很想知道一個父親該有什麼樣子? 我也很想問父親,他以為一個父親該有什麼樣子,我從來沒問他。我後來知道,他終身在扮演丈夫和父親,或者他只是扮演他自己,這個角色如此難以飾演,且他不知道這個角色如此難以扮演。我是明眼的觀眾,我看出他的演出破綻。他死也不會知道我看出他的破綻。

五歲那年,母親把一些我的用品裝在一個提包,父親到街上叫了一輛三輪車,他與三輪車一起回來,他們把我交給來接我的外婆,外婆先坐上三輪車。

那時我不願意離開他們,我先站在家門內不肯踏出門外,父親等得不耐煩後,終於用力拉著我,並把我抱上三輪車,在三輪車上,我嚎啕大哭,到了車站後我不願下三輪車,外婆生氣地說,「這都是阿山仔留給你的壞個性,查某囝仔,你愛改呀。」這句話她跟我說過好多次,她有時說日語,有時閩南語,有些時刻我仍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兩年後回臺北,父親不見人影,偶爾才半夜回家,大部分時間都不在,而母親總是心情不好,鐵著一張臉,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憂鬱症,那時如果我們惹她不高興,她便用雞毛撢子打我們,我最不聽話,所以也最常被打,常常身上都是瘀血,夏天上學時只好故意穿長袖和長褲,老師幾次告誡我必須穿夏裝上課,我騙她我得了怪病,不能曬太陽。每次的瘀血大約都要十餘天才會消除。

那時的我不覺得奇怪,因為父親回家也常常打母親,他用整張椅子砸向她,或用他的皮帶抽打,母親從不反抗,我感到莫名的恐怖,常常半夜驚醒,想離家出走,我不理解為什麼母親不能反抗父親,反抗是必要的呀,我必須反抗,如果母親打我,在傷痕未消退前,我絕不會跟她說話。但我有時想,我遺傳了他們的暴力,我把暴力一直積儲在內心裡,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像炸彈般炸掉。

母親留在陰暗的房間,也逐漸成為一間陰暗的房間。她躺在陰暗房間的牀上,有時她會煮一大鍋菜,她自己什麼都不喫,那是讓我們帶便當或晚餐,她每天給我們五元,我們得用來買麵包和牛奶,我都把五元留著,多半用那些錢去集郵社買花花綠綠的郵票,我寧願挨餓,上國中時我的集郵冊已滿滿三大本,然後突然就失去興趣了。

外婆三和綾子從大甲來看她的女兒。她和心如坐在客廳那張假皮L形還破一個洞的沙發上,沒有人說話,然後,心如從錢包裡取出幾百塊新臺幣要我姊姊收下,姊姊立刻掉頭跑開,只因為我剛進門,心如立刻將錢塞給我,外婆還拿出一張符紙,她說,「貼起來吧,我去和媽祖求來的,是求夫妻和好、家庭平安。」母親開始流淚,她說,「媽祖已經不理我了,你不必再求了。」

外婆說,她會再去和七娘媽求求看,然後便和心如走了。大姊便從房間跑出來,搶走我手上的鈔票並用力丟在地上,「你為什麼要收心如的錢,你會讓外婆覺得我們很可憐!」

「我們是很可憐嘛。」我向姊姊頂嘴,她氣呼呼地走回房間。

我已記不清楚,母親那幾年究竟怎麼度過,她去了醫院幾次,與自己的母親三和綾子大吵了一架。從此她便變老了,她變得很老,奇怪的是,父親去監獄後,母親的憂鬱症反而好了,她離開了陰暗臥房,每天積極地為父親的事奔波。後來父親返回中國老家,母親才死了心。

十歲那年吧,長年在外的父親有一天突然回家,他要母親做午餐,他先是埋怨母親動作太慢,又責罵她廚藝不精,最後,他要我把飯從電鍋中取出,因太燙我將煮熟的飯鍋倒在地上,父親沒有打我,他說我可以走了,我以為他要我回我的房間,但他跟著我到房間門口,他一字一字地告訴我,我必須離開這個家,必須滾出去,我走的時候腳上連鞋子也沒穿。我一個人在外面走了一天。我無處可去。

那事件發生以後,我從來沒和他談過話,他問我什麼,我必恭敬回答,且使用「您」這個字。我從不敢看他,如果他剛好回家,我便躲回自己的房間,我們都不說話,他也沒話要告訴我。我的父親以前沒當過父親,他不知道應該如何當個父親,他沒當過我們的父親,他有太多人生問題,他來不及處理,還沒有時間管我們。

我是那個宣稱沒有父親的女兒,失去父土的女兒,無政府主義者的女兒。我可能跟我的父親一樣不負責任,遺傳了他所有的缺點。我討厭聽他說話,他總是自以為是,他說謊,而且自己還相信他說的謊言,他不斷地背叛母親,頑固堅持,死不悔改。

然後,我父親再也沒回家了,母親沒告訴我們他去了哪裡,一些年後,我們才知道他是「可怕」的「匪諜」,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景美看守所。

國二那年,有一個數學老師下課後叫我到教員休息室,我走了進去,那位數學老師正在喝茶,他喝著泡在玻璃杯裡的茉莉花茶,把茶葉吐到他自己的手上,他看著茶葉,問我:你父親是不是馮信文?我點點頭。他繼續看著我,「你知道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嗎?」我默不作聲,他提高聲調,「妳說呀!」,我茫然地搖搖頭。

數學老師看了鄰座一位教三民主義及軍訓課的老師一眼,他又喝起茶來,我很拘束地站在他們面前,數學老師笑著說,「你想一想你父親是什麼人,你想一想。」我說,「對不起,老師,我想不出來,」數學老師開始以犀利的眼光瞪著我,那眼光令我害怕退縮:「你的父親是狗熊,你不知道?」

我的父親是狗熊?數學老師和軍訓老師大聲笑起來,我真想在他們面前消失。我真想逃走。後來我發現似乎大家都避著我。我不敢再去上學,終於決定不去上學。好幾個禮拜都在家裡休息,母親問我為什麼,我一直不敢告訴她原因,母親後來知道原因,要到學校替我興師問罪,我怕她去,就恢復了上學,但我在學校一直沒有朋友。

我從來沒去監獄看過我的狗熊父親。他不要母親讓我們看到他灰頭土臉的樣子,他在監獄寫信給我們,假裝他在南部上班,「要好好讀書,遵從汝母的教誨。」妹妹們還不懂事,姊姊每次讀信便哭,我根本無所謂,我覺得他不是寫給我。他的信不多,自從我知道他真實的去處後,我連他的信也懶得再瞄一下了。

十七歲那年,我父親從監獄回家,他變得很瘦很沉默,他早已失業,沒事便一個人在家讀《聖經》或寫書法,聽說他在監獄裡受了洗,他回家那天,我從學校回來,看到他把他在監獄裡習作的書法貼在牆上,那是《聖經.哥林多前書》談愛的一段,我很不服氣,我覺得他根本沒愛過人,怎麼可以把愛貼在那裡。

他回家後不久,便把母親的神明壇拆了下來,「不可拜偶像。」他嚴肅得如同一個牧師,母親很慌張,她把神像燭臺全收在箱子裡,改成初一十五去廟裡祭拜,她說,「你父親真是荒唐,荒唐,他不知道他所以能提早出獄全是媽祖的庇佑呀!」父親不知道,父親也不想知道,有一天他不小心在箱子裡看到神像,他便把他們全扔到垃圾筒去,正好我看到了,我偷偷收藏起來,甚至把其中兩尊神像帶出國。

那就是千里眼與順風耳。

他從監獄回來後,有一、二年都留在家裡,那是我的青春叛逆期,我討厭看到他,放學後,我總是一個人到處晃蕩,在書店或圖書館逗留,我回家時,他不是安靜地坐在電視機前便是掃地或讀報紙,「爸,您看報紙啊?」我經過他時會這麼問。「嗯,看報紙。」他也會這麼回答。或者,「爸,您掃地啊?」「嗯,掃地。」

有一天,我向母親要求買一雙鞋,母親必須上班,她要無事的父親陪我去買。我走在父親身後,他坐車帶我到臺北西門町,我買了一雙鞋,我們又坐車回家,我不但不與他說話,並堅持般地走在他身後,那時,我不要別人知道他是我父親,我自己也不希望他是我父親。但父親帶著寬容的態度,他並未勉強我,也沒與我多說話。

但是監獄沒改變父親,一點也沒有,沒多久後,他又恢復了過去的習慣,他愛上了一個精明能幹的矮小女人,沒有收入的父親便瞞著母親把我們住的房子房契交給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同意供養父親,只是她只養了三年,三年後,我們必須搬家,那時父親又失蹤了。

一九八六年,臺灣解嚴,並且開放民眾到中國旅行探親,曾經在牢裡待過的父親非常幸運,他沒有被刁難,可能出入境管理局作業錯誤,他們允許父親到中國去,他告訴母親,他將一個人回老家終老。

在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和四個姊妹站在擁擠的客廳,看著他將一隻新買的大皮箱的拉鍊打開,他把衣服和日用品及他買來要送他母親、弟妹的黃金和禮物全塞進皮箱裡,然後,他戴上一頂鴨舌帽,他說:「你們不要送我。」便一個人走出去巷口外叫了一輛計程車。

那一年我即將從學校畢業,我早已經搬離家了,但一心一意想出國,我打算離這個家遠遠的,愈遠愈好,當天,我不是來為父親送行,也不是來勸他留下,我只打算見他一面。當我與四個姊妹一起站在客廳看著父親打包,我看到他臉上出現了那種倔強的表情,我明白那表情,我已明白,父親不但不會再理會我們,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家來了。

我始終無法明白那表情,也無法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對待母親,而母親為什麼沒有反抗。

但我錯了,我的母親生平第一次反抗了父親。

就在父親提著行李往外走時,原來在樓上避不見面的母親突然衝下來,「你有種就不要回來,你若再回臺灣就是狗娘養的!」母親對著父親大吼,她把那本父親經常翻閱的《聖經》丟向父親,《聖經》的硬殼封面剛好擊中玻璃,「砰」一聲之下玻璃全碎了。我看著母親對父親做出反擊。「再砸,多砸一點。」我說。

姊姊跑出門去拉父親,她一臉驚恐的表情,父親執意不肯回頭,姊姊對我們喊著「快來求求爸爸別走。」她一個人跑到巷子口就跪下來,我覺得丟人現眼,便站在家裡動也沒動,我看著父親走了,而姊姊追在他後頭,不知所措的樣子,她走回室內,望著我和妹妹,她突然指著我說,妳為什麼站得那麼遠,而且只會加油添醋,你完全沒有愛心,你是一個可怕的人,你知不知道。

我才知道,不管發生什麼,我總是像個旁觀者,我沒有立場,也沒有心意,彷彿這個家與我無關,我只是碰巧站在那裡。

我姊姊其實不知道,那一天我曾和父親說過話。

滿是油煙的廚房裡只有我們二人,父親說,「不,過去你們的日子過得太好,不需要我的照顧,我那麼多年沒有照顧到那邊的人,他們才需要我。」那邊?聽起來像一個什麼老遠而且到不了的地方。

父親慢吞吞地喫著一隻剛蒸熱的肉糉,而我從來不知道他在中國還有母親和女兒甚至妻子,我不知道他如此掛念他們,甚至還感到歉疚。

「爸,我也是你女兒呀,」我痛苦地吐出這句話。

「不,」我父親仍然說不,他把粘著米粒的糉葉疊合起來,「你就當作你從來沒這個父親。」他站起來,丟下糉葉,離開了油煙之地,離開了跟他一樣徬徨的我。

──《自由時報》2004.02.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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