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9012年了，俄羅斯卻決定把所有“對當局不敬”的言行列爲非法。

什麼算是“對當局不敬”呢？這就說來話長。首先，什麼算是“當局”？按照目前的官方版本，“俄羅斯聯邦內執行國家權力的機關”是與國家符號如國旗國徽、憲法、“國家”及“社會”相平行的概念，某種意義上，身在國家體制內的所有官員，軍警，以及議員——上至普京，下至你家門口的交警，都可能算“當局”的一分子。

然後，什麼算是“不敬”？恐怕沒有人說得清楚。已知的是，這項法律的主要應用範圍是網絡言論，如果簡單粗暴地概括一下，那大概就是：不許在網上罵政府/總統/官員/議員。

模糊，寬泛，看不出除不讓人說話之外的其他用意，讓人感覺穿越到了十八世紀甚至更早，還自帶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喜感……難怪這項法案自進入杜馬討論起，就在俄羅斯網絡上激發了層出不窮的創作熱情。3月14日，在聯邦委員會表決通過這項法案的第二天，聯邦委員會主席馬特維年科甚至引用了其中的一個：“從此以後，如果你說官員不好，那麼你就犯了‘對當局不敬’罪，但如果你說官員的好話，那麼又犯了‘傳播假新聞’罪。”

俄羅斯網絡表情包——“你在網上提到了當局，但是不夠尊敬……” / 網絡

3月18日，普京在他第四次當選俄羅斯總統的一週年紀念日當天簽署了這項法律，這下，正式媒體的新聞題圖也成了最新一批天然表情包。從此以後，俄羅斯人可能將因爲在網上“對當局不敬”而被處高達30萬盧布的罰款，甚至拘留十五天。

俄羅斯網絡表情包——“突發新聞！對當局不敬導致’一半人口入獄‘”

“大不敬”的復活

俄羅斯網友從不讓人失望。

幾乎從此事對外公開的第一天起，國內外“歷史經驗”就成了俄羅斯網絡熱門話題：“感覺穿越十八世紀”其實是一個非常精確的描述，俄羅斯歷史上第一次將“侮辱權貴”列爲重要罪名，就是十八世紀初彼得大帝在位期間。

1718年，一名瑞典畫家因爲筆下的彼得大帝被認爲形象不夠威武而被判流放西伯利亞。1720年的案卷顯示，在宴會上拒絕別人的敬酒也可能惹上大麻煩——因爲祝酒辭是“爲了皇帝的健康”，有些人因爲拒絕了這杯酒而被認爲意圖詛咒皇帝。

彼得大帝肖像 / 維基百科

這顯然標誌着一種新的政治生態：沙俄帝國中央集權的強化恰從彼得大帝開始，也在此時達到巔峯。在此之前，侮辱大公或沙皇只會得到象徵性處罰，在此之後，葉卡捷琳娜二世也在她的自由化改革期間曾試圖放寬相關法條。

十九世紀，在歐洲、西方、自由化與俄羅斯、東方、民族化之間搖擺不定的歷代沙皇都將這項罪名當作顯示恩慈的機會：他們通常會赦免因這項罪名遭到逮捕的犯人，以此彰顯開明形象。唯一的例外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原因十分簡單：在二十世紀初普遍的糧食短缺現狀下，辱罵皇帝在民間已經蔚然成風，不滿情緒的蔓延可能造成致命後果，而開明形象不能當飯吃。

並不令人驚訝，俄羅斯歷史上對此最爲敏感、也最爲嚴苛的時代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三十餘年中超過64萬人因相關罪名（“反對蘇維埃政權”）被判處死刑，定罪人數是這一數字的5.8倍。除此之外，被俄羅斯網友翻出來的二十世紀國外案例還包括1945年以前墨索里尼治下的意大利，1989年以前的羅馬尼亞——統治者名叫齊奧塞斯庫，還有2006年之前的伊拉克——也就是薩達姆。1990年，史上唯一一位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也曾簽署過類似法條禁止辱罵總統，但事實上該條文從未實行過。

1894年一副描繪流放西伯利亞場景的油畫 / 維基百科

公平地說，侮辱國家元首在許多國家都屬明令禁止之列，但沒有多少國家會將範圍擴大到國家元首以外的其他人。在2019年，能夠用來類比俄羅斯新法案的更合適的例子或許應當是泰國、沙特或者荷蘭，它們都執行着思路和風格相當接近的法律，且量刑遠比俄羅斯重。2015年泰國的一個著名例子當中，有人因爲諷刺了國王的狗而面臨最高37年的監禁。

然而真正的敏感點也正在於此：這些國家的法律保護的對象通常是國王和王室成員，而今天的俄羅斯聯邦並非君主制國家。它只是被許多人懷疑——大多數時候以調侃的形式——正在向君主制國家靠攏。

就在法案通過之際，一張在最近幾年堪稱“網紅”的歷史圖片再一次成了大家情緒的共同出口：照片上的這位老人名叫伊萬·佈雷洛夫，出生於1891年，職業是理髮師。1947年，他因爲在下發的選票上寫了“喜劇”一詞而被判刑八年。

不滿的代價

如果回顧歷史案例，大約有兩種前提條件可能產生這樣的結果——要麼是絕對中央集權以及隨之而來的高壓政治，一切反對聲音都被消弭；要麼是不滿情緒極爲普遍，當局不得不出臺類似法規試圖控制局面。

在俄羅斯，前者會否成真尚未可知，後者卻已經是公開事實。

自去年六月正式宣佈啓動養老金體制改革以來，普京的民衆支持率連連告急，今年1月31日與2月20日的連續兩次全俄民調顯示這一數字已經下跌到了64%，爲五年來最低，甚至低過了2014年1月的最低紀錄。明確表示不支持普京的受訪者則直線上升到了34-35%。

僅僅一年前，普京剛剛以得票率76.69%、投票率67.9%的歷史紀錄高票當選第四任俄羅斯總統。

昨日在訪問吉爾吉斯坦時，面露疲憊的普京 / 視覺中國

在對所有權力機構（也即法案中可能遭遇不敬的“當局”）的調查當中，總理梅德韋傑夫依然以66-67%的不支持率墊底，成績爲十三年以來最差。緊隨其後的是國家杜馬（64%，63%）和俄羅斯政府總體（61%，59%）。同樣十三年來第一次，認爲國家正走在錯誤道路上的受訪者連續兩個月在比例上超過了支持國家現道路的羣體，且數字仍在逐漸增加。

2018年，俄羅斯經濟在各方矚目中取得了2014年以來的最好成績——2%的增長，然而2019年伊始，俄經濟發展部卻公開給政界樂觀情緒潑了冷水：前一年的增長“主要是由一次性、不可持續的因素帶動的”，比如亞馬爾天然氣項目的動工，以及俄羅斯世界盃的影響。而事實上，俄羅斯人均真實收入在2018年還下跌了0.2%，超過一半的人收入僅夠維持溫飽，甚至還不夠，個人負債率則暴漲了22.4%。

去年9月，俄羅斯民衆抗議俄羅斯國家杜馬投票通過養老金改革法案並將退休年齡延遲5年 / 視覺中國

按照俄經濟發展部的預測，今年俄羅斯的經濟增長預期僅有1.3%，而被所有經濟學家重複了千千萬萬遍的“結構性改革”，迄今仍然不見蹤影。今年2月，普京再次在其國情諮文當中許下了25.7萬億盧布的投資項目計劃，從方式到方向，都很難看出與五年前乃至十年前有什麼區別。

去年九月，一度在俄羅斯國內引起軒然大波的養老金改革方案，在普京發話之後無波無瀾地順利通過。民衆的抗議固然沒有起到任何實質性作用，捉襟見肘的資金問題也同樣沒有找到什麼出路。大選結束後的一年裏，普京和他幾乎沒有變化的政治團隊依然如故。

而現在，表示不滿的代價正在變得越來越高——“對當局不敬”罰款的30萬盧布，將是俄羅斯平均月工資水平的7倍，和平均月養老金水平的21倍。（責編/苗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