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是日本著名漫畫編輯、原作者、民俗學家大塚英志為2005年出版的《環》雜誌的供稿,後收錄於《アトムの命題 手塚治蟲と戦後まんがの主題》。本人由英文譯文將其全部轉譯。

《阿童木大使》:日美和平條約的寓言

幾乎所有漫畫的讀者都熟悉手塚治蟲最具代表性的漫畫系列《鐵臂阿童木》[1],但一般讀者可能不熟悉這一系列漫畫的最早版本,《阿童木大使》。其於1951年4月號的《少年》上開始連載。這也是日美和平條約簽署的一年[2]。由於美國政府在這一年早些時候向日本政府遞交了安保條約草案,當《阿童木大使》在3月27日出版時,該條約的議題已經流傳開來。《阿童木大使》一直連載到1952年3月,在這段時間裡,《對日和平條約》[3]和《日美安全保障條約》[4]相繼被日本簽署,其「特使」和「委員會」成員也返回了日本。正是《阿童木大使》這個標題賦予了其主角與之後的鐵臂阿童木系列相比完全不同的特質。正如我將在下面討論的,阿童木在這個衝突時期作為國家大使的形象反映了對這個時代的憂慮。儘管如此,在日美和平條約簽署之時出現的大使形象的主角不應該僅僅被當作一種外交姿態來負面解讀。

在《阿童木大使》開始連載的那期《少年》出版之前,刊登了一期連載告知。然而,正如漫畫歷史學者所知,這則告知中並沒有包含任何阿童木的形象,而只有手冢事先給編輯擬定的標題:《阿童木大陸》。雖然我們沒有辦法知道《阿童木大陸》向《阿童木大使》的轉變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對圍繞日美和平條約的事件的認識,但《阿童木大使》的故事情節讀起來確實非常像對條約的一個寓言。[5]

《阿童木大使》描述了外星人對地球的一次意外入侵。奇怪的是,對每一個外星人,都存在一個和他或她一模一樣的人類,就像一個豆莢裏的兩顆豌豆。例如,對名叫小玉的年輕人來說,在外星人中就出現了一個和他有著完全相同的面孔和特徵的年輕人,這個設定適用於所有其他角色,只有一個例外:天馬博士製造的機器人男孩阿童木。阿童木有點像是死者的遺像,因為天馬博士按照他在交通事故中死去的摯愛的兒子飛雄的樣貌來製造阿童木。雖然在故事中從來沒有清楚地解釋過,但似乎由於飛雄並不存在於地球上,在外星人中也就沒有飛雄出現,因此,只有機器人阿童木沒有相應的匹配。這種中立性[6]是阿童木發揮作為大使的作用的條件,事實上,阿童木得到了拜訪外星人的許可,參加了和平談判並取得了成功。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父親天馬博士所說的「無法成長的孩子」的壓力下,阿童木也承受著重擔。

天馬博士把機器人製造成他兒子的樣子,然而,由於這個機器人無法成長,惱怒的他最終把機器人飛雄賣給了馬戲團。因此,阿童木作為角色的首次出場呈現出一種變異了的奇特的「流亡的貴族」[7]的敘事模式。當然,對於任何有常識的成年人來說,科學家似乎不可能理解不了機器人不能成長,但我們不能忘記,這個故事是一個「寓言」。作為一名「無法成長的孩子」,阿童木渴望與「入侵者」進行和平談判,並由他的機器人身份,阿童木向他們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式」,所有這些都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外交。然而,更值得密切關注的是終幕,其中外星人在和平達成後向阿童木送去了一張「成人的面龐」(圖1)。

外星人給他留下了這樣的信息:

阿童木君:

我們基於你現在的樣子做好了一張大人的面龐。你不會一直是一個少年。當我們下次再見的時候,要以大人的容貌見面哦。再見了。

隨即,阿童木的朋友小玉向離去的外星人喊道:「下次見面,我也會長大的!」。就在這一格,《阿童木大使》結束了。

圖1 《阿童木大使》的結尾部分

顯然,我們不必深入閱讀《阿童木大使》,就能察覺到日美和平條約與佔領下的日本的寓言。盟國駐日本最高指揮官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就民主的成熟程度,將日本稱為「十二歲的孩子」。1951年5月1日,就在《阿童木大使》開始連載之後,新聞與出版規制被廢除了,但是手冢當然沒有忘記對審查的擔憂,作品中的侵略者高度相似化,沒有被設定為美國的象徵。

「美國式正義的代理」還是「反武裝大使」?

一份手冢的關於《阿童木大陸》的備忘錄證明,他最初考慮的是一個非常不同的框架,經過了根本性的改動後才呈現為我們在《阿童木大使》裏看到的故事。下面是備忘錄的內容,它是在於2004年在東京吉祥寺伊勢丹舉辦的手塚治蟲展中公開的。

大塚平太:一個虛偽的共產主義者,想要奴役外星人的政治家。

科裏迪多·多魯門:美國總統,和平主義者,建議向外星人開放海洋。

天馬博士:失去了他唯一的兒子飛雄,極度神經質,用塑料製造了阿童木1,2,3,4號來代替他;他後來考慮奴役外星人,但被另一個天馬博士和飛雄阻止;最後自殺謝罪。阿童木:和飛雄完全一樣的塑料機器人;通過道德教育獲得了知識;擁有一個人工大腦,能夠進行價值判斷;與外星人站在同一邊,反對天馬博士。

雖然《阿童木大陸》中的「外星人奴隸」問題昭示著歧視機器人的主題以及《阿童木大使》中的機器人解放運動,然而是日本的「虛偽的共產主義者」支持奴隸制,天馬博士也支持他。但是,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美國總統提倡「外星人」的「解放」。阿童木的角色是「追求正確,反對錯誤」,「打敗天馬博士」的機器人。這樣英勇地追求正義的角色為電視動畫中的阿童木提供了原型。在美國和平主義的支持下相信「什麼是對的」,對抗「什麼是錯的」的機器人阿童木忠實地反映了戰後的另一個側面,即通過組建日本自衛隊實現「和平」(1952年1月31日)和《日美安保條約》的簽署(1952年2月29日)。

然而,最終,手冢努力讓阿童木成為一名反武裝的大使,而不是美國式正義的代理。《阿童木大陸》中的阿童木反映了戰後日本(以及其作為代理的地位)的歷史軌跡,而《阿童木大使》中的阿童木則忠於日本憲法的序言和第九條(以及解除武裝)。換言之,美國作為日本和平的夥伴退出了舞臺,隨後的向「自己」的意識的轉變無疑是美國的影響力式微的首要跡象,這是一個深深困擾著文學和文化批評家江藤淳的轉變。

在《阿童木大使》之後,手冢迅速地完成了迪士尼的小鹿斑比和木偶奇遇記的漫畫改編。這裡沒有必要詳細討論手冢如何分別在斑比和匹諾曹的形象上重構森林大帝和連載版的阿童木。相比之下,在他的一篇戰時草稿《直到勝利之日》中,手冢描繪了一個被米老鼠用機關槍殺死的年輕人(可能是他自己的形象)。為了分析手冢的作品——他通過重新接受迪士尼式的表達方式並使自己與迪士尼式的表達方式協調一致——我們需要簡要地思考一下在日美和平條約之後,他與迪士尼的全面和解意味著什麼。

一方面,似乎手冢堆砌了一些支持戰後憲法的東西:擁有迪士尼式身體的阿童木「永遠不會成長」,儘管如此,他通過拒絕軍事力量,加入和平談判而得以「成長」。即使今天日本與俄羅斯爭奪庫頁島,並渴望成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以便成為一個「成熟的國家」,日本承諾的成熟——類似於小玉承諾的「下次見面,我也會長大的」——顯得非常發育不良。另一方面,手冢自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有意刪除了《阿童木大使》的結局,因為它提出了作為主角的阿童木在後續系列中如何繼續以兒童形象生活的難題。因此,即使我們對最終選擇並不特別滿意,在發表出來的阿童木和沒有發表出來的阿童木之間確實存在著一種不安,反映在憲法的序言和第九條在共同安全保障與和平主義(基於解除武裝)之間左右為難的情況上。這麼說來,《阿童木大使》確實是關於日美和平條約的漫畫。

為什麼手冢讓阿童木反武裝?這不是簡單的在當時複雜的政治情形下的妥協。相反,反武裝的問題與手冢對漫畫技法的選擇有關。[8]解除阿童木武裝的決定源於手冢在美國佔領期間對迪士尼的重新接納。

戰前對迪士尼的接納:繪畫體系與「不死的身體」

我首先要指出,認為手塚治蟲漫畫的表現體系[9]完全起源於日本的想法是錯誤的。從江戶時代或中世紀漫畫動物藝術的角度來觀察漫畫並非不可能,但這種歷史觀忽視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與三十年代初期出版的許多漫畫入門書中普遍存在的「創造性傳統」。在20世紀30年代的文體革新中,對迪士尼的接納是非常重要的。

手冢在戰前對迪士尼的最初經驗並不是通過其原創動畫電影。謝花凡太郎的《海の海賊》被認為是手冢創作的起源(專欄作者註:原文如此,但是無法找到這部作品的相關資料,存疑),而這部作品讓人想起他在1934年出版的《ミッキーマウスの活躍》。在沒有國際版權法的情況下,謝花凡太郎可以自由使用迪士尼角色,總的來說,日本漫畫角色可以說是迪士尼角色的漂洋過海。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手冢第一次描繪自己的米老鼠是在戰時的草稿《直到勝利之日》中,並且,手冢並不是複製謝花,而是借鑒迪士尼的原創動畫(圖2)。

圖2 《直到勝利之日》

關於美國動畫對他的作品的影響,手冢在採訪中發表了以下評論:

手塚治蟲:有三個電影製片人我非常佩服,塞西爾·B·戴米爾,卓別林,以及迪士尼。隨著1977年卓別林去世,三人都作古了,我感覺我的時代也結束了。

石子順:但事實並非如此。(笑)手塚治蟲:但是從今以後漸漸地,這三個人會被遺忘,由於種種原因,我認為他們三位是最有特色的電影製片人。戴米爾的奇觀是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使在漫畫中,當你使用全景描繪事物時,你也在創造電影奇觀。石子順:戴米爾風格經常出現在你的作品中,不是嗎?特別是在描繪自然災害、洪水、巨大破壞等方面。有著讓人回想起《十誡》中劈開紅海那樣的表現。手塚治蟲:在戰爭期間,我經歷了一次可怕的空襲。我看到一座城市瞬間在我眼前熊熊燃燒。這麼說不太合適,但這是一種奇觀。因為我親眼看到了,不知為何我感到必須得把這種大規模破壞或大規模衝突畫下來。然而,這些場景傾向於弱化角色……就漫畫而言,我在15到16歲深受美國漫畫的影響,大約在1937或1938年。儘管如此,美國漫畫本身還是深受喜劇電影的黃金時代的影響,比如巴斯特·基頓或麥克·塞納特。在美國創作的許多漫畫中,你會看到漫畫人物做鬼臉,就像羅斯科·阿巴克爾、本·特平或其他喜劇演員一樣。卓別林特別重要,比如他的羅圈腿和特大號的鞋子。這些東西也適用於漫畫。換句話說,那個時代美國漫畫家的創作來自那羣喜劇演員。同樣地,我努力地模仿它們,我的漫畫裏滿是羅圈腿和特大號的鞋子。然後,卓別林的喜劇以其強大的社會諷刺和「含淚的微笑」在內容方面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節奏影響了我。[10]

在手冢通過謝花的作品與迪士尼不期而遇的同時,迪士尼對美國動畫的影響也對他產生了衝擊。然而,正如手冢巧妙地認識到的,好萊塢喜劇電影在這些不同的作品中反映出來的形式[11]在本質上比迪士尼本身更重要。在好萊塢喜劇和迪士尼動畫中常見的事實是,這些角色在身體上「難以被殺死」。即使米老鼠從懸崖上摔下來,被壓扁在地上,他也會毫髮無損地出現在下一個場景中。這種迪士尼帶來的「永恆」或「不死」的身體是好萊塢動畫的遺產之一。毋庸置疑,這種「不死」的身體是以漫畫為基礎的繪畫表現形式的必然趨勢,同時,正如 Max Lüthi 所討論的,童話具有類似的「刀槍不入」的身體性,這種風格被稱之為「平面性」[12]。雖然這種身體性可能不完全是好萊塢的觀念,但這種意識形態在好萊塢仍然在某種程度上佔統治地位,就像電影《Die Hard》的標題所暗示的那樣。篇幅所限,這裡不能進行充分的討論,但我想順便補充一下,好萊塢動畫般的身體性為電影《黑客帝國》提供了讓真人演員進行日本動畫風格的動作演出的基礎。

總而言之,漫畫的「映像的技法」[13]並不是源自戰後居住在常磐莊[14]的那些漫畫藝術家的作品。相反,現在的漫畫史研究者們的主流認知是,所謂漫畫繪畫技法的一個重要方面是通過在1935年左右通過接納美國動畫而形成的,手塚治蟲在「佔領」期間重新找回了其作用。

戰爭前後漫畫的規制:武器的科學的現實主義

然而,仍然有一件事需要考慮。上世紀30年代初被引入漫畫的另一種繪畫技法與早期迪士尼風格的動畫截然不同。1930年代早期的一位特別值得注意的漫畫藝術家是插畫家大城のぼる。他承擔了小熊秀雄原作的《火星探検》的作畫工作。

在《愉快な鉄工所》中,作者以一些難以理解的喃喃自語作為作品的開頭,大意是:「參考資料已經收集好了,再幹一些力氣活我就要寫一本書。」不知怎的,這位藝術家獲得了有關「工廠見學」的資料,這顯然是故事的來源,故事裡一個年輕的主人公和一位教授一起去滿洲調查「鐵脈」和在那裡建造的「鐵工廠」。不用說,這個故事反映了當時通行的國家政策。這不僅是漫畫所希望的國家政策的主題化,而且也是「科學」的代表。如果作者暗示漫畫是可以通過收集參考資料來描繪的,那是因為賦予漫畫權威的是「科學」而非「空想」,這種傾向反映了當時意識形態的變化。事實上,在《愉快な鉄工所》裏,科學和空想仍然在競爭,最後,這種國策工廠的場景以這樣的話達到高潮:「總之,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愉快的夢!又是一本的漫畫書

根據宮本大人的說法,在1938年10月內務省向出版社頒布的「兒童讀物改善綱要」中,最合意的是「嚴肅」(「真面目」)地描寫「日中合作」的兒童漫畫。大城所描繪的在工廠中的日中合作漫畫當然符合政府規制的要求。宮本告訴我們,在這種情況下,漫畫所尋求的的「嚴肅」意味著「科學的現實主義」。

在兒童漫畫中,根據政府有關兒童閱讀材料的規定,誇張、省略和荒唐無釐頭的手法被限制使用。這條規則的邏輯是這樣的:這是一場科學戰爭,兒童必須對此採取科學的態度,因此科學描述應當是現實的。[15]

換言之,通過「科學」,大城努力實現「現實主義」,從而呈現了擺在作者面前的一堆參考資料。因此,一方面,在那些可能被認為是「夢」的場景中,工廠機器被描繪成宏大的「現實主義」;另一方面,正因為故事「在夢中」發生,角色就用迪士尼風格的非現實主義來描繪(因為進入夢境就是進入動畫世界)。綜上所述,科學的現實主義和迪士尼美學在同一作品中並存。

同一年,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不久,大城創作了《汽車旅行》,其與以往的作品最明顯的不同之處在於對透視技法[16]的大膽使用。為了「嚴肅」地描繪父親和兒子乘坐的火車,以及聚集在那裡聽父親講故事的乘客,鐵軌旅行採用了非常精確的透視技術,打破了在諸如《のらくろ》中角色從右到左排列在畫格里,如同觀眾席上看到的「舞臺」的老舊風格。科學的現實主義不可避免地採用了漫畫中的透視技法,在描述火車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當基於透視的「真寫」或「現實主義」最初在現代日本使用時,它是根據陸軍和海軍對繪圖技法的要求而出現的。在明治維新(1868)之後,藝術學校隸屬於工部省管轄。甲午戰爭時期(1904-5)出現的藝術家們進一步發展了寫實繪畫技法。寫實表現和透視技法成為戰時繪畫的首選體系,在十五年亞太戰爭期間,漫畫也開始追求這種技法。

《汽車旅行》中的畫面表現可以被看作是手冢的先例。這種表現體系不是單純地將電影和動畫技術應用於漫畫,而是隨「規制」而產生的以透視和「科學主義」的形式出現的現實主義。

戰後漫畫的可能性,由米老鼠而生或死

前面討論的技法的結合的一個結果是,漫畫在武器的刻畫中融入了現實主義,在角色的刻畫中融入了動畫式[17]的非現實主義,這使得像手冢的戰時漫畫《直到勝利之日》這樣的東西成為可能。在這部與著名的國策電影[18]同名的草稿中,透視的現實主義和動畫式的非現實主義並存。我想說明這一點:此時手冢漫畫中的繪畫表現形式結合了透視技巧和寫實的現實主義[19]。注意到圖3中結合了美國戰機的現實主義描寫與透視法。

圖3 《直到勝利之日》

對工業機械、火車和武器的現實描繪,與「不死」的米老鼠式的、沒有實體的角色的世界之間產生了矛盾。手冢對這種矛盾表現出某種焦慮,描繪出一個直接被米老鼠駕駛的現實主義風格的戰鬥機發射的機槍子彈攻擊,但是又顯然不死的年輕人。其表現手法是,年輕人的真實身體,垂落的頭部和湧出的血液仍然像動畫一樣。在這個表現體系中,我觀察到漫畫史上一個象徵性的轉折點,即如何描繪「生命」、「死亡」和「性」——身體的不可避免的死亡顯得與迪士尼式的非現實主義完全不符。這就是戰後漫畫如何在一方面以一種「文學」的方式將生死的主題內化,另一方面向著與現代動畫作畫的萌系風格相關的色情方向發展。

總而言之,這種表現體系產生於日本戰時思想不得不以迪士尼風格的手法,在一部漫畫中和美國主義共存這一點。

拒絕武器現實主義,為阿童木解除武裝

如圖4所示,手冢在《新寶島》(1947)中使用的「映像的手法」並不是戰時透視或現實主義的,這就回到了《阿童木大使》的「反武裝」問題。

圖4 《新寶島》

在這個構圖中,手冢使用了運動的透視,然而,如果你仔細觀察「汽車」,不僅它變形了,而且輪胎在向前移動時看起來也皺縮了。簡單地說,它是非現實的。正如我之前所討論的,正是戰時法規中鼓吹的「科學主義」鼓勵詳細描述工業機械、武器和火車。因為我沒有時間來提供這方面的例子,只能簡單地說,大約在1940年,漫畫在對戰鬥機和武器的描述中變得完全現實主義化。

手冢在戰後的漫畫的特點是使用了動畫式的「電影風格」,這迫使必須對武器進行現實主義的描繪。在迪士尼世界中,即使是機械對象都以與非現實的角色相同的方式描繪。在戰後漫畫中,手冢弘揚了戰時的科學主義,不僅對武器裝備進行了寫實的描寫,而且對戰前引入的身體進行了非現實的描寫。後者為解除武裝提供了前提,因為事實證明,戰時的現實主義不適合描繪阿童木這個角色,更普遍地,不適合戰後漫畫。

回到武器現實主義,漫畫與國策的再結盟

當然,關於戰後漫畫是否註定要走這樣的道路,或者這些轉變是否遵循了手冢本人的倫理,依然存在疑問。這是個人選擇還是更廣泛的歷史力量?第二次世界大戰和美國佔領時期的漫畫史研究才剛剛開始。無論如何,《阿童木大使》的「解除武裝」會引起某些與日美和平條約相呼應的矛盾。手冢將阿童木描繪為一個英雄,他象徵著美國式正義,卻成為了代表反武裝的談判者。類似地,即使手冢放棄了戰爭期間強制性的武器現實主義,他也沒有無條件地接受迪士尼。相反,他接受了使用非現實的技法所來描繪實際死亡的身體這一固有的矛盾。他將這一矛盾作為戰後漫畫的可能性的一部分。

手冢所摒棄的「武器的現實主義」隨後在《機動戰士高達》中重新出現,該片將機器人描繪成武器。日本動畫和現代御宅文化繼承了這一趨勢。御宅族們在宮崎駿的早期作品,以及他對小女孩的興趣上見到了武器現實主義的復興。實際上,「御宅的表現」的起源至少可以部分追溯到戰爭時代。

當代漫畫中所必須的「御宅的表現」同時包括了手冢作品的可能性與困難。因此他們一直在重複戰爭時期和佔領時期的美國主義和科學主義之間的矛盾。作為一名漫畫原作者,我不能不關注當代漫畫與國家政策之間的一致傾向。我認為我們一定不能忘記我們的表現方式是源於政府強制的政策。在寫這篇文章時,我也在自我警惕。

[1]1951年手冢在名為《阿童木大使》的漫畫中首次引入了機器人阿童木這個角色,但直到1952年,手冢才開始以《鐵臂阿童木》的名字連載有關阿童木的故事。

[2]1951在舊金山簽署的和平條約正式結束了美國對日本的佔領。

[3]參見vcn.bc.ca/alpha/learn/S

[4]1951年9月8日,美國和日本簽署了《安全保障條約》,將美國軍隊駐紮在日本領土上以防衛日本。

[5]大塚在其他地方也提出過類似的論點,如《アトムの命題 : 手塚治蟲と戦後まんがの主題》。

[6]實際上,阿童木作為中介並沒有十分中立。

[7]從「流放的貴族」的敘事模式或母題的角度討論日本早期和中世紀文學與著名的民俗學者折口信夫有關。

[8]原文為「方法」。

[9]我把「マンガの表現」描繪成「漫畫的表現體系」而不是「漫畫表現」,因為這傳達了某種手冢對漫畫表現的系統性質的感覺。

[10]參見《手塚治蟲+聞き手=石子順『手塚治蟲漫畫の奧義』》。

[11]大塚使用術語「形式性」來表示好萊塢電影的形式主義特徵。

[12]大塚使用術語「平面性」,指的是扁平或者只有兩個維度。

[13]術語「映像的技法」意味著用於組織圖像或「想像」空間的一組系統的技法。

[14]指的是那時居住在那裡的一羣漫畫家,他們被認為是戰後漫畫形式風格、表現體系、敘事的奠基人。

[15]參見宮本大人《見ることと見えないこと──松下井知夫の戦中?戦後──》。

[16]在本文中,大塚交替使用「透視図法」與「遠近法」,二者很難區分。

[17]原文是「アニメ的」。

[18]指的是成瀨巳喜男《勝利の日まで》。

[19]原文是「寫実的現実主義」,指的是完全追蹤或複製現實的現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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