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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公視正要上檔的新戲《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在我的同溫層引起不少討論。關於父母對孩子的期待、與其相應的教養態度,甚至基於對美滿家庭與後代的想像,而在擇偶條件上有什麼限制,都有幾位朋友跟我分享他們的經驗和想法。聽完以後發現,很多時候我們的好意或許就是別人傷痛的來源,我們通常不會知道。作為一個當事人,又該怎麼在成年後處理好自己,是個普遍被忽略但又十分重要的問題。所以今天我想來分享一位朋友怎麼找到自己的故事,希望給有類似經驗的人們一份鼓勵和方向,或許你也能更自在地做自己。

純如是個纖細敏感的女孩,而且這分纖細反應在她的才能上也是十分亮眼,從小她就被老師們稱為才女。不論藝術表現、音樂、寫作都有所涉獵,也通常是那種學校有比賽會被派為班代表的學生。不過這一點在她傳統的家庭裡,並沒有受到重視。小學以前父母偶爾還會稱讚她的作品,但求學之後,她感覺父母只有在成績和她生病的時候,才特別關心。套句現在新興的詞彙,她算是個「童年情感忽視」的例子。父母有他們自己的期望,也認真教養要求她生活習慣和禮貌,並且「為了她將來好」,在成績上有很高的期待,但是他們打罵挑剔的過程中,卻從來不問她怎麼想。回憶童年,她只感覺經常被誤會、責罵,但是百口莫辯,因為「大人覺得她是怎樣就是怎樣」,她的理由或事實並不重要。在這樣的氛圍下,自然她的性格特質也不被尊重或引導。

她的父母和很多上一輩的父母一樣,覺得小孩子無須稱讚,只需要被「教導」(指正),或許是這些長輩也許不懂稱讚的好處,也從無技巧。由於無止盡地對未來憂慮,他們總害怕孩子(或自己作為父母)不夠好。好像稍有鬆懈鞭策,孩子就會長歪了一樣。所以她從小接收到的訊息,不論是否表現得比同儕突出,都是「這沒什麼,妳還要加油」(=妳不好)。

「有次我在漫畫裡看到一個故事,印象中大致上是這樣:有個漂亮、能幹又溫柔的女生,大家都覺得她很棒,但她從來沒為此表現出一點驕傲,人們也就更加讚賞她的謙虛。大家一直不解的是,這麼棒的女孩怎麼始終單身?人家要幫她介紹,她就說自己沒那麼好啦,婉拒那些機會。她的工作也非常有愛心,在慈善單位照顧老人家。後來她決定成為一名修女,一輩子把自己奉獻出去。雖然別人看她覺得非常好,但事實上,她從來不曉得自己『是什麼』。從小她媽媽就一直叫她不要驕傲,說她做得好都是應該的,所以她的心裡有很大的空洞,從來沒有養出自我價值來。她沒辦法愛特定對象,只好去當修女,因為愛特定的人是一種『自私』,媽媽教她要公平對每個人好。」純如說。

這個故事真是淺顯易懂。純如跟我提到關於「漂亮」這件事,她沒印象有被家人稱讚過,反而憶得起的不愉快經驗比較多。比如說小時候如果得到一件可愛的裙子,小女生穿上去很開心,想要現給大人看,她開心的樣子總被媽媽說三八。再大一點,青春期的時候,女生當然會穿短裙,母親也總會說,裙子不要穿那麼短,難看!(後來我們猜測應該是出於擔心而不是真的難看)一直到她成年以後都是這樣。不只母親,其他家人也是,幾次在她想展示點什麼的時候,回她以「妳少得意」的反應。那些不經意(我們不能確定是否刻意)的冷漠,就像在她心上釘上一根根利刺。於是她長成一位再也不覺得自己很棒的大人。相偕而來的是接下來人生的困境:她不曉得該怎麼發揮自己。在工作上容易給自己低評,並且對挫折容忍度降低。因為當一個人覺得自己很爛的時候,為了保護自我的完整,就會開始逃避那些證明他很爛的情況,而且過度敏感。比如上司如果稱讚她做事認真仔細,要是動作再快一點會更有效率的話,她只會high light到後半句,覺得「糟糕了主管嫌我動作太慢,是不是覺得我做不來?」而聽不到別人對她的肯定。

這幾年她陸續和我商量了幾次,我也推薦她多接觸心理相關的書籍文章、多瞭解自己,所以她也慢慢開始懂了,自己很多看事情的角度深受原生家庭的影響,而且這些模式還會一再複製到新的人際關係上去。就像純如從來不覺得自己漂亮,因為家人都沒說過她漂亮,甚至打擊自信讓她放大自己外貌上的瑕疵,而且她的情緒總是被壓抑、忽略,好像一切她的感受、想法都不重要,「別人怎麼看她」才重要。母親最常對她說的話之一,就是「妳這樣別人會笑妳」。「他者中心」正是她的問題,她永遠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審美,而批評輕易就可以打擊她。

就跟前面舉的那個漫畫裡的主人公一樣,那些在外人看來不錯的特質,她都覺得是過譽,甚至有時反而感覺別人稱讚是一種「虛偽」。她沒辦法將讚美消化成自我肯定的一部分。反之,那些會潑她冷水的人,卻被她視為「因為是好朋友所以對我說實話」。雖然聽完覺得傷心,可是她告訴自己「因為是事實,所以我要接受」,面不改色地繼續和他們往來,也沒讓他們知道她其實感到受傷。

瞭解原生家庭造成的影響後,她卡關了。由於過去沒辦法重來,而且父母也不可能道歉。她很清楚以父母的角度而言,他們只覺得自己是在盡力把孩子教成溫順有禮的好孩子罷了,哪裡錯了呢?錯只錯在,這個社會對「好孩子」的定義,是抹殺自我的,但真正思考過這點的家長卻沒幾個。「我也只是萬千同樣家庭裡的一個罷了,其他還有更過分的」,我看到她又再次不得不內化這種境遇。「不然還能怎麼辦?」她問。

對父母,她是怨恨過了(這花了她三年才理解自己有恨),但她也還是愛著的。在她長出夠強大的自己之前,沒辦法擺脫「希望被父母肯定」的期待。但要怎麼長出夠強大的自己呢?尤其她又是一個內化了「我很不怎樣」價值觀的人,這是一種惡性循環。即便周圍的人告訴她很棒,就算錯誤地用跟人比較的方式評比價值,她也還是不錯,但她無法打從心底相信「這樣就可以了」,她還是那個想要炫耀裙子或成績,但是被說「我怎麼會生出這種女兒」的孩子,然後一次次重複這種被周圍人傷害的過程。長大後這也變成內心的聲音自己傷害自己。不幸的是,成年後的關係就是「自己選擇的」了,怨不得誰。

在她好不容易認知到這點的當晚,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她在一座大城市裡生活、上課,不論在課堂上還是講堂樓下的一間空房裡,有個男人叨叨續續地反覆講著這個城市的地理歷史,很像是在教導她什麼。這聲音一直跟隨著她,她覺得有點吵。空閒時間她畫了一張光影漂亮的窗景水彩畫,並且拿給一位朋友看。沒想到這個朋友當場把這張畫給對折了。畫作遭到破壞後,她怒不可遏,抄起身邊的鬥蓬往對方身上打去,但是怎麼打都施不到力,鬥蓬只有軟軟地碰上對方,並沒有造成任何傷害。憤怒沒有順利發洩,讓她更是又急又氣,發了瘋似的往對方身上招呼。

「我懂了,妳需要的是意識到自己的憤怒。過去那些人那樣對妳,因為不是惡意的,妳也認為好像就是他們說的那樣,所以妳只覺得難過、無由來地愧疚,卻沒有意識到其實妳也很生氣。」聽完她的夢時,我恍然大悟,而她哭了。三十幾年的人生,她覺得愈活胸口愈悶,可是從來沒機會反駁那些人說:「我就是很棒,不是因為我天生優秀,而是因為我很努力,這不是驕傲,是本來就值得肯定!」她沒想過這種解釋。她一直以為偶爾小小的自信是出於傲慢,因為別人這樣告訴她,讓她對自我肯定感到羞恥。在我看來,這種否定也算是當事人或許沒自覺的惡意,只是以善意包裝,欺騙了自己也欺騙了她。

她當然不是林志玲,可是她很仔細保養,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打扮得宜;她是有些藝術細胞,但是要做出好作品,背後是十數年的磨練;她不笨,但要言之有物需要大量的閱讀跟思考。這些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也值得讚許,周圍人卻輕忽她的付出,輕率地拿高標或主流價值看她,斷定這些表現都不重要,從來沒有尊重她的價值就在於她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

純如的故事,是一個投射性認同的過程。別人把他們的喜好、價值觀投射在她身上,每個人看到的其實是他們自己討厭自己的部分,比如自己內在的驕傲,只要說是別人在驕傲,就不用面對自己不好的感覺。而她吸收了這股厭惡,以為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並且無力抵抗。這不能怪她,因為「教養」就是這樣的過程;也不是她遇上的人特別壞,人在關係裡或多或少都會有投射,何況是望子成龍的父母。他們最大的恐慌就是「孩子不好」,於是敏感地捕捉各種不好的蛛絲馬跡,並回饋給孩子,一直接收到「你這樣不好」訊息的孩子,反而會認同這個形象,也就是比馬龍效應(Pygmalion Effect)。原本應該強化與發展孩子的優點,卻反倒強化、創造出了(本來不存在的)缺點。

你愈害怕的事情愈會發生就是這樣。長大後的純如當然不希望繼續被人冠以「不怎樣」的評價,但偏偏她的潛意識就是會讓她選擇如此對待她的關係,更甚之成為也同樣這樣對待別人的人。她很難感受到「快樂」,因為從小快樂總被與忘形劃上等號、遭到壓抑,發生好事她就想著會被嫌棄,就像暑假的第一天就想著暑假結束後的考試一樣,對別人的風光也是總會先顧慮隱憂,這一切都是無意識的條件反射。

只要處在關係裡,我們就擺脫不了各種投射。投射經常與當事人的實際無關,而是觀者的主觀。所以我們要做的,不是尋找一個沒有投射的關係(也不存在),而是覺察到披著善意的負能量、覺察被投射後自我的憤怒,才能讓這些他者投射的價值漸漸從你性格中抽離,擺脫投射性認同。這是「憤怒」的好處。或許純如要「找回自己」的路還很長,但是她的潛意識已經幫她開出一條路來。下一次她再無價值感時,可以想想那是否只是別人的想法、不是事實,當她慢慢能區分出雜音之後,才能好好站穩自己、聽見自我肯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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