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狐博客 > 愛人如己 > 日誌 > 經濟學 2009-11-13|訪談陳志武:金融讓我們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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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和:有一個朋友看了我寫的一篇關於你的文章,來信說,陳志武在1980年代是標準的負笈美國的金融專業技術人士,如今變成了影響華語世界的公共知識分子,這是我們的福音。這樣的評價讓我很有觸動。我由此聯想到我們的大學。你看清華大學這麼多年過多地強調了工具理性,他們要求學生只有兩條,聽話,出活。而北京大學,雖然有胡適的傳統,可是到今天,很多北大人似乎已經是空有情緒,在學以致用的路徑上,北大似乎遠遠趕不上清華了。那麼,當你的人生經歷、價值體系和知識結構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的時候,我當然很想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之後,你是怎樣從完全的工具理性,過度到今天對價值理性的全面思考的。或者說,在你的身上,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為什麼會形成一種優美的結合,以至於現在很多大陸的讀書人都把你當成了一個學人的範本。

陳志武: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個主題:「只有市場經濟才能救中國人」,這個主題越來越清晰。我之所以要強調人這個字,是因為過去這麼多年,在中國,有那麼多的人在思考國家的命運,「五四」如此,洋務運動是如此,都要以救中國作為最高使命。事實上,這個是一個很宏大,很抽象的概念。我想問,我們救了中國,到底最終是為了救誰?我認為這是一個巨大的歷史命題,進入近代史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都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國家命題上,這必然忽略了個人價值的尋找。你知道的,為了國家,我們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個人可以被犧牲掉。所有的強國運動,成為我們的終極關懷,而個人僅僅是一些工具,一些器皿,一些螺絲釘。

事實上,在這樣的時刻,我們要強調一個常識:市場經濟真正的價值,不僅僅是因為它可以讓一個國家的經濟實力得到提升,更重要的是因為它可以把人解放出來。所以我要突出救中國人,而不是說救中國。只要中國人得到了拯救,中國必然因為人的解放得到強盛,而且這種性質的國家強盛,纔是最為本質的強盛。

蘇小和:我能理解你這樣的觀點,並且認為這是一個更有建設性的變化。但我更想知道,你和我們一樣,都是在一種家國文化裏成長起來的人,為什麼這麼多年之後,你終於能夠拋開宏大敘事,轉而開始思考人的自由,人的發展?

陳志武:事實上我是從2001年開始,才重新開始關注中國社會的變遷,中國社會的發展,中國市場的發展,剛開始我也是更多地關注制度問題、社會問題、國家問題。或者我這麼說,我開始思考中國問題,更多的還是沿用工具理性的思路。

這與我的求學經歷有關。1986年我到美國以後,發現在美國,你要生存下去,必須學一門更加具體的學科。那是一個所有基本的政治制度,基本的社會問題都已經成型了的國家,那種空泛的追問也許已經不那麼受到所有人的追捧了。就像胡適講的那樣,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需要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放在求證上面。需要針對某一個具體的問題,具體的學科來進行自我建設。所以從1986年開始,一直到2001年,這16年之間之間,我基本上沒有太多的介入中國,沒有關心中國。我只是在研究金融,研究經濟學,或者說,這16年,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技術之上,由此,我終於成了你的朋友所說的,一個標準的金融專家,一個不錯的金融教授。

蘇小和:你的數學趣味非常好。

陳志武:對,金融學,經濟學,數學是最優美的路徑。 你進入數學裡面,你會覺得很美。就像你熱愛的詩情畫意。如果說你永遠不會放棄的是你的詩歌,那麼我永遠不會放棄的是我的數學,數學在我的世界裡,有著無與倫比的詩歌之美。

蘇小和:一個金融學工具的教授,一個數學世界的高手,在2001年竟然回到了中國問題,中國人的問題,這是怎樣的一種轉變呢?

陳志武:200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對中國又重新感興趣。暑假的時候,我跟美國金融學會的一個代表團先到臺灣,大家每個人做一個演講,然後又到大陸來,在上海、北京,每個人也做了一個演講。離開上海的時候,不知道誰給了我一份《財經》雜誌,在飛機上,我把那期《財經》,也就是2001年7月份的那期《財經》從頭到尾全部看了一遍。

我很驚訝地發現,中國的《財經》,從頭到尾都在理性的分析中國的經濟問題,社會問題,其理性的程度,讓我大喫一驚。我回到耶魯後,我馬上就開始讓我的研究生收集一些數據,開始是證券市場的一些觀察、一些問題,尤其是關於公司治理的問題,事實上我對中國問題的思考,正是從公司治理的領域開始。

隨著討論的深入,我發現,只要討論市場發展的問題,經濟發展的問題,就不可能繞開政治,不可能避開制度方面的話題。2002年,我花了一些時間專門研究:是不是一個國家可以沒有自由的新聞媒體,照樣也可以發展出來完善的資本市場,市場經濟等等這些東西。這是我當時花了很多時間收集各個不同國家,大概80多個國家的數據和案例。那一段時間我還著重瞭解了一下中國和其他國家的侵權法,特別是關於名譽侵權,媒體的一些法律。那兩年我對侵權方法的法律專註得比較深。

那個時候我就想,怎麼樣解釋現代社會,對於現代市場經濟來說,新聞自由、新聞媒體不再只是一個政治意義上非常重要的一個制度安排,不再是一個意識形態。新聞對於市場的發展,特別是資本市場的發展是非常有必要的、不可或缺的一種必要手段。。

蘇小和:自由通暢的信息,是資本市場穩健和進步的祕密。

陳志武:這樣一來,我就有點走出純粹的經濟學或者金融的研究了。慢慢地我給國內的媒體寫一些文章,或者在國內的高校做一些演講。我在耶魯給我的學生講的都是一些專業課,非常的工具,非常的抽象。但是,我怎麼給國內的朋友們講課呢,怎麼樣給國內一般的受眾講解金融學和經濟學呢?對於國內大多數讀者而言,也許我熟練的那些模型和工具,並不重要,他們首先需要了解的,是金融到底是怎麼回事?金融市場到底是為什麼重要?

蘇小和:這是一個耶魯大學的金融教授不得不進行的金融啟蒙課。

陳志武:大概是2004年、2005年期間,我忽然想,在美國,有非常發達的資本市場,人們有很多金融選擇。安排一輩子生活,無非就是找一個更恰當的、不同的金融產品的投資組合。但是在傳統的社會,在中國,當這些東西都還不十分發達的時候,人們怎麼解決未來的生活?人的尊嚴,人的命運,是按照一種怎樣的金融規則在安排呢?

蘇小和:這就發展到對人的關注了,對人的命運的關注了。不過教授,我想沿著你這個路徑,把話題引導我們都很熟悉的費孝通先生身上。你知道的,他的《江村經濟》有著對中國經濟社會的非常細膩、非常學術化的關注,我在裡面讀到了先生對中國人的深沉的關切。但是在晚年,他似乎再也沒有興趣,沒有精力來思考人的命運了。我想說的是,你也是一樣的負笈海外,一樣的作品等身,為什麼你卻把目光鎖定在人的發展上,或者我可不可以問你,是不是等你老邁之後,你也會放棄這種對人的價值的思考呢?

陳志武:我覺得我是能理解費孝通先生的。在中國的制度背景下,他有權力和地位,德高望重,實際上他是把自己帶進了上層權力的體系中,所以到後來,他已經不是一個學者。他要享受所謂權力階層方方面面的好處,他可能身不由己。這個問題值得關注,不管是誰,只要他稍微不注意的話,權力很容易把一個人給異化了,因為權力的吸引力確實太大了。

事實上我可能也有過這樣的機會。我有的時候想,如果我願意聲音稍微安靜一點,少一點,我在中國也可以做很多與權力有關的事,給我很多與權力有關的地位。但我個性在此,加之我身處耶魯大學,所以,我一般在中國開會的時候,都不太喜歡去有部長,有副總理、或者是總理的那種會議,那種會議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你到那兒去,像我們這些人,沒有人去關注。你不管說什麼,你要說得太認真,你就是不懂事,不領會這個場合,完全是一個異類,跟這個場合完全是不相干的、不協調的。

在這樣的場合,我們明顯看到,你的權力越多、越大,大家都會把注意力聚焦在你的身上,前呼後擁,很多人都會這樣,絕大多數的人都嚮往那種境界。這顯然是一種權力的境界,而不是學術的境界。

蘇小和:你這樣的選擇,是您的個性使然?還是您的另外一些因素決定的?

陳志武:完全是個性。有的東西是天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本能的對權力的反感。

蘇小和:是嗎?這個很有意思。要知道,在中國傳統文化裏,學而優則仕,我們都是這麼被教育,被薰陶過來的。

陳志武:所以很多人罵我,很多人說我對國學,對中國的傳統文化了解不是太多,也許他們說得是對的。因為我受這方面的影響是不多。我父母都是農民,所以他們也沒有辦法管我,顧不過來,我有五個兄弟,我父母有六個兒子,沒有女兒,家裡面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母親每天清早天還沒有亮,四五點鐘就起來,下地幹活,在我們起來之前,她已經在地裡面幹活,菜園裡面幹活幹了好幾個小時了。

回到家裡,看到我們起來,她就開始做飯。做完飯,看著我們喫完了,她又下地幹活。中午回到家裡面洗衣服,做中午飯。我的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年夏天的時候,我在旁邊看我母親,中午做午飯的時候,一邊做菜一邊打瞌睡。然後同時做完中午飯,馬上再繼續洗衣服,把衣服晾乾,她沒有休息的時間。做完以後馬上又要下地幹活,晚上回來天黑了,回到家裡又做晚飯,晚上還要縫衣服。

我的意思是說,我的母親從小就沒有教育我怎麼巴結權力。

蘇小和:我能基本認同你的這種與生俱來的認知習慣。成長的環境,尤其是小時候的環境,可能決定著我們的一生的價值觀體系。我想提到楊小凱,我知道你熟悉他。他出身官宦之家,從小就有某種對權力和政治的宏大思考,這跟我們苦孩子的出身,太不一樣了。

陳志武:我見過楊小凱,但是沒有太親密的交往。所以我不是太瞭解他這個人。但是我瞭解他思考問題的方式。我驚訝我們看世界的方式竟然那麼相似,也驚訝於另外一些領域的完全不同。

蘇小和:對,他的一生,相當長的時間都是在思考國家命運,在晚年纔回到個人建設上。而你卻在中年開始,就已經把人的命題納入到你的學術架構中來了,這是一種怎樣的區別?

陳志武:這可能跟一些偶然的因素有關係。個人因素方面,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在國防科大讀研究生的時候,就是1985年的時候,那個時候,國防科大的各個系都把所有的學生,包括本科生、研究生都叫到操場上,然後讓系裡面的政委、系主任還有其他的領導,從前面到後面,一個個審查,看看學生有沒有奇裝異服,看看學生的頭髮長不長?當時,我們系主任和政委從我身後走過去的時候,我看見他們用那種審判的眼光來看我,我的血壓迅速攀升,那一瞬間,我幾乎要用腳踢他,我覺得那是對我最大的侮辱,我沒有辦法接受這種侮辱。他們憑什麼可以用這種眼光來看我?我有我的人格,我憤怒。好在我當時年紀尚小,膽量不足,最後一瞬間,我抑制住了。

蘇小和:我能理解你當時的憤怒,我們都是這麼憤怒過來的

陳志武:對,我覺得很難忘記。如果當時我真用腳踢的話,那就麻煩了。

蘇小和:你的人生也許就完全變了。

陳志武:不過這件事促使我思考,為什麼人要活著?我的尊嚴來自哪裡?

蘇小和:事實上當時你已經開始思考人的權利、人的自由、人的解放。我們再來看看湖南的另一位學者黃仁宇。你看看他,一輩子都在思考國家的命運,大歷史觀也好,數目字管理也好,明朝的財政稅收也好,都是國家主義思維,他似乎一輩子也沒有思考過個人建設,他也身在美國啊,事實上他的日常生活可能比你更美國化。這是為什麼?

陳志武: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通病。前幾天我在演講的時候,《三聯生活週刊》的一名記者問我,你鼓勵年輕人借貸消費,把未來的錢借到今天來花,這樣會不會讓太多的銀行承受太多的金融風險,金融危機的風險因此增加了。我回答他說,沒有必要讓每一個人都要像總理一樣思考問題。金融借貸,本身是一種博弈。對個人來說,你能夠借到錢,你就贏了一半。銀行既然願意把錢借給你,他有問題是他的問題,個人沒有必要把整個銀行的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但是很有意思,在中國大家都不這麼思考,中國的讀書人都喜歡從總理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從政府的角度來思考問題。我認為,這是一個思考的錯位。

蘇小和:沒有從人的角度來思考。楊小凱生病以後說了一句話,他說人一輩子最大的工作是追求自己的幸福,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好了。

陳志武:我也非常認同這句話。這種觀點,多年前胡適之先生早就說過的,他說年輕人要把自己鑄造成器,他說爭你自己的自由,就是為國家爭自由,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不是靠一羣奴才建立起來的。

蘇小和:所以胡適之成為一代宗師,了不起。你看胡適有沒有這種感覺:我們今天所思考的問題,胡適早思考過了,而且都給我們找到答案了。我們今天所有的話都是在重複他。

陳志武:從這個意義來說,他是很神奇的。在中國知識分子裡面,對「五四」運動的反思或者重新思考,沒有太多的人從英美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角度來理解。換句話說,一直到現在,知識分子沒有幾個能夠像胡適那樣,真正理解自由主義,真正為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個人建設找到方法。現在的知識分子,哪怕是做專門研究的,尤其是專門研究「五四」前後的這些文化和哲學的人,做歷史研究的人,沒有幾個領悟到私有產權的重要性,尤其沒有領悟到金融市場的重要性。

蘇小和:你這是典型的中國問題思考。中國問題,在學術上早已是一個學科,是一個範式。你看李約瑟,他是從科技的維度來分析中國問題的。費正清、費維愷,是從清末的歷史,從政治制度的角度來分析中國問題。黃仁宇則是從明朝的財政體制來分析中國問題。美國的漢學家彭慕蘭,他是從田野調查的角度,從中國鄉村入手,站在一個很具體的小村莊來分析中國問題。我覺得你是延續中國問題的學術史研究,在這麼一個大的框架內,你的路徑很醒目,就是從現代金融的角度來分析中國問題。您覺得我說的有點道理嗎?

陳志武:有很多道理。但我不是一個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這不是我的立足點,但或許可以說,你的表述,接近了我的方向或者研究領域。我更多的還是一個經濟學學者,金融學的學者。這個可以說跟中國有關係,也可以說跟中國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用這樣一個分析範式,來看看中國,她的社會結構,她的幾千年的社會和文化結構。我會拿這個作為我的一個實驗室、一個數據和資料的佐證來源的地方。

我這麼說,不是自謙。但我承認,我很早就看到,中國的歷史研究領域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就是這些人普遍只對朝代歷史,朝代變遷的歷史感興趣。但我更有興趣的,卻是人的發展歷程。就是我開頭說的,我現在對市場經濟救中國的命題的興趣,遠遠低於對市場經濟救中國人的興趣。金融讓我們得自由,我想這是我未來思考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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