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滅吧,熄滅吧,瞬間的燈火,人生只不過是行走著的影子, 一個在舞台上高談闊論的可憐演員,無聲無息地悄然退下。 這只是一個傻子說的故事,說得慷慨激昂,卻毫無意義。」

  ─ ─《馬克白》莎士比亞

許多人對於何謂藝術的解讀所見略同,馬丁史柯西斯曾公開表示,現代人喜歡用很粗略的方式歸類電影,然而一位真正導演所拍出的優秀作品無法被刻意解讀、簡化消耗、快速吸收,甚至是一言以敝之,所以為什麼金馬將最佳影片頒給了《大象席地而坐》,其實答案呼之欲出。外媒寫著,《大象席地而坐》是被重述的希臘悲劇,這確實為一部難以闡釋亦難以評論的電影,我們必須回歸到胡波的原著《大裂》、人生觀與生命歷程才能延伸至觀者自我感受之上。

四個小時抑鬱極致的絕望,緩慢而凝滯的劇情流動如同日復一日難以言喻的沈重情緒,最壓迫的莫屬利刃般一針見血刺穿的世界真實面向,不願思考之人也許會丟出一句為賦新辭強說愁,但悲哀的是,我們多多少少都會在其中望見自己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碎片,零零散散不成人形。

雖然電影改編自書中的一篇同名短篇小說,但卻綜合了其餘篇章的故事元素在其中,交織成電影中四位主角的人生,導演以自己的方式探問整個社會的運行法則與世界的真面目,藏於明白易懂的謊言背後是無法理解的真相,楊德昌導演說,我們都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因此自己所看不到的背面,胡波拍給你看。

 

在原著短短的故事上導演更動了許多,比起電影中的鏡頭語言,《大裂》更為直視暴力與憤怒,台北、西門町、花蓮出現在小說中的地名,被石家莊與滿洲里取代,原本只有于城的故事線也添加成了四條,胡波的無力、厭世和絕望好似油污狠狠附著於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個流氓和一位老人的日常生活,四位橫跨不同年齡層的角色,道出現代人常見的困境原型,現實桎梏不停惡性循環,在可預見的未來裡根本無力擺脫這道沈重枷鎖。

于城因為受拒於心儀的女孩,因此轉而與好友的老婆發生關係,不幸東窗事發,朋友毫不猶豫打開自家窗戶一躍而下;韋布在學校裡為了幫朋友出頭,因此得罪了校園惡霸,卻於一次衝突中意外失手害死了這名混混;長相清秀甜美的女學生黃玲,與母親關係劍拔弩張,只能從與副主任的地下不倫戀情中暫時逃離現實,然而這段關係依然紙包不住火;垂垂老矣的王金,即將迎接被送入養老院的命運,又面臨愛犬橙汁喪命於其他狗狗利齒之下,牽著百般疼愛的孫女之手,盼能於生活絕境中找到一點柳暗花明。

劇情從一開始便開門見山告訴觀眾,滿洲里有一隻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兒,瀰漫濃厚的虛無主義色彩,從失焦到聚焦,從模糊到清晰,從泥淖到斷裂,四個人帶著那尚未被捻熄的一點點愛與善意,卻也因此命定般不可逆的瞬間墜入深淵。

 

「上帝經常會讓你一無所有,再給你一點甜頭,這點甜頭就是在閉上眼睛的一瞬間,讓你錯覺擁有了很多東西。」

因愛而產生的傷痕清晰可見,每個人的互動都無比疏離,每個人的對話都異常生硬,鏡頭搖著晃著便走完了人生,畫面凝結滯留於生存意志的斷裂,那是一種關於心理狀態的捕捉,緩緩流動,行屍走肉,毫無生氣,不知該何去何從,我們還要活著被傷害多久?

陰翳灰濛的色調,晦暗僵硬的氛圍,縈繞不去的配樂,每一顆深邃偏執的藝術鏡頭都存在著末世之美、絕望之美、哀戚之美,他的世界越是絕望,他的畫面就越是驚人,畢竟即使人生是場災難也得是場美麗的災難,持續讓人浸淫其中。隨著千絲萬縷的劇情持續纏繞,最令人感到悲涼的莫屬屢見劇中人物將責任歸咎到旁人身上,因為妳的拒絕因此間接造成我朋友跳樓,因為影片外流妳毀了我的教職生涯,因為你多管閒事所以讓一切失去控制,然而,一昧將過錯推至對方身上,自己就能減輕一些壓力與罪惡感了嗎?

果然每個人都有人生,每個人生也都只有自己,我們正在旁觀胡波一生的種種痛苦。

 

「不同文明程度有不同文明程度的規律和計畫,高級可以連同低級計畫吞噬掉,這些的區別就是兩百年。兩百年是文明的區別,一百年是國家的區別,幾十年是家族與個體的區別。層,就是這麼形成的。」

電影裡有人在家庭運作產生斷裂,有人在學校軌道產生斷裂,有人在道德信任產生斷裂,遊走於社會邊緣看著裡面的人繞著核心日夜打轉,彷彿自己被文明所遺棄,被體制所隔絕,永遠不得其門而入。這個社會有一個既定「流程」,這個世界有一種不成文「模式」,所有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通往世俗標準之下的「成功」,而這種成功就是建立在物質與虛榮之上,就連所謂青春、婚姻、家庭等包裝成人生藍圖的雛形,那都是美化過後極為複雜的事物,代表了廣大群體中無所適從、不明就裡的抽象規範,背後是我們無力抗拒的生存虛無,猶如海美手中比呀比,那一顆看不見的橘子,請記得,不要想著追尋生命的意義,要忘記生命極有可能毫無意義。

如此抽象而虛無的現代人精神折磨,好比階級差異與族群劃分,早已在呱呱墜地的那刻清楚區隔開來,她與他永遠都不會變成一路人,那是被資本主義、人類文明、社會形態扭曲的樣貌,縱使你再如何力爭上游亟欲改變,滿身油污也無法讓這灘死水產生任何流動,傾頹於懸崖邊緣的世界只會越來越壞,越來越壞。

《鬥陣俱樂部》泰勒說了一席話,我們是被歷史拋棄的一代,沒有目標也沒有位置,沒有偉大戰爭,更沒有經濟大蕭條,我們的偉大戰爭就是與自身靈魂的抗爭,我們的經濟大蕭條就是面對物質世界和內心恐慌。胡波也曾於訪談中提過,這一輩年輕人所面臨的內心虛無,不亞於茹毛飲血的原始人或戰場上等待死亡之人所面臨的虛無,這些平庸卑微、苟延殘喘的靈魂在不著邊際的絕望中無處可逃,《大象席地而坐》之所以給人真實之感,在於虛構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然而現實的荒謬卻往往毫無邏輯可言。

「世界越來越壞了,朝鮮偷渡來的人七八成都是女人,給東北光棍節婚生子,男人被抓回國關進勞動營。棒子只提供三萬人的救助,其他人都遣送回去。東歐的難民經過三代人才能融入主流社會的最下層,你看看周圍,覺得一切都不錯,但你根本接觸不到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目的性讓世界一點都不美好,只是看起來好像有理有據的運行著。」

 

但在那美其名是獨善其身是自掃門前雪的世界,我們生來擁有的事物一點一滴,一層一層慢慢被剝奪,在永無消除之日的疲憊中,依然看到創作者尚未熄滅的善念,是殘溫,是餘燼,也是還得繼續活下去的藉口。于城目睹廚房發生火災,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不顧一切往回衝,黃玲的媽媽面對副主任妻子歇斯底里登門叫罵時,毫不猶豫選擇保護了自己的女兒,這些微光注定無法驅逐黑暗,無法消弭窒礙,無法淡化憤怒,更無法照亮前方,隨著胡波的身影漸漸被黑暗侵蝕吞噬。

時不我予、有志難伸、困獸之鬥才是人生的大半節奏,生活就像一堆破爛,每天堆在跟前,清掉一塊,新的一塊馬上接踵而至,有時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然而最實際的做法,就是我們繼續停留在原地,遙望千里之外,想像有天能在陌生之處展開新生活,拒絕逃避才能有動力解決現階段的無解問題,照理來說。

荒謬表象充斥偽善臉孔,對於現狀無力改變,質疑存在、否定生命,還能怎麼辦呢?因此他們一心向著滿洲里,同是天涯淪落的四個人最終還是聚在同一台車,慢慢駛向深淵,迎向天光沒滅。至於人們為何依然渴望愛大過恨?因為還活著所以必須抱有希望,這也是滿洲里不能前往的理由,一如《瘋狂麥斯:憤怒道》中芙莉歐莎孤注一擲的綠洲殘影,海市蜃樓一旦觸碰到現實便會瞬間灰飛煙滅,不留一絲痕跡。

「人活著呀!是不會好的。會一直痛苦,一直痛苦,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就一直痛苦。以為換了一個地方會好,好個屁呀!會在新的地方痛苦,明白嗎?」

 

「往小裡說,這些小說講述的是隨著年齡增長,逐漸了解到的關於自己的,以及他人的生活。往大裡說,這些小說寫的是城市、毀滅和末世感,關注的是個體對存在的失望。」

每個憤世嫉俗的人心裡都有一個失望的理想主義者,胡波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他的精神寄託緊緊寄生於生存苦痛與折磨,縱使絕望致鬱,卻無意取暖或隻身與世界抗衡,點燃一枝火柴,定睛凝視稍縱即逝的火光,順手拋向上方穹頂,密密麻麻的斑駁黑點盡是靈魂的傷疤,象徵生命早已殘破不堪。

有人說最後撼動大地的象鳴是胡波的生命微光,在萬物裂痕之中還是有光從縫隙透進來,私以為那無疑為困獸之鬥、迴光返照,每個人面臨戰場和心理素質皆不同,胡波眼前所見的生命是一片荒原,世界是一個懸崖,文明則是一列兩百年的火車,從頭到尾按順序掉落,痛苦永遠存在於呼吸起伏的每個毛細孔中。王爾德云當代藝術追求向內探索的深度,融合更強烈的情感帶出一種純粹的廣度,藝術本身與真實世界存在一道巨大鴻溝,而藝術家致力追求傳遞自身情感、表達精神象徵,進而打破大眾與藝術之間的隔閡,這就是胡波不容於人間的才華。

但無奈身處於被平庸包圍的環境,所謂討好大眾的藝術才是藝術,迎合世俗的品味才是品味,符合功利的創作才是創作,不難理解他感受到的斷裂成為龐然大物,憤怒因此有血有肉,向死而生,化作一聲聲劃破夜幕的悲鳴,拒絕溫順的走入那良夜。

《大象席地而坐》的結局比《大裂》還多了點慈悲,在主角抵達花蓮後這樣寫:

「我跑向那頭坐著的大象。身後有人喊著什麼根本聽不清楚。因為我得看看牠為什麼要一直坐在那,這件事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一個問題了。等我貼著牠,看到牠那那條斷了的後腿。牠看上去至少有五噸重,能坐穩就很厲害了,我幾乎笑了出來,說實話我很想抱著牠哭一場,但他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氣真大,然後一腳踩向我的胸口。」

 

這無疑是一部值得獲得高評價的作品,無論思想深度與藝術價值,李安看完電影後有感而發,胡波把生命放在電影裡,正是《大象席地而坐》打動人心的原因,我們都心知肚明胡波最後屈服於這片荒原,讓人不禁再度深思自殺這個真正的哲學議題,直到片尾赫然出現的「大象席地而坐」,六個字讓眼淚瞬間落下。然而,這一切都會是別人的錯嗎?假使萬事萬物都以結果來論斷其價值,如此往死裡鑽未免也太過極端,電影說什麼是創作者的動機,你從中看到什麼、得到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我們追求的始終還是生命的經驗,人生也僅只一個我們告訴自己的故事,還能怎麼辦呢?所有人都還活著。

最近讀完的《苦雨之地》書末,吳明益老師認為,小說家的責任在於探討湮滅做為生命本質的意義何在,所有說故事的人都是如此,並引述《長路》一段名言,「萬物生降於哀戚與死灰」,最後他稍做了修改:

「回到《長路》。那個父親說的話並沒有那麼絕望,在『萬物生將於哀戚與死灰』之後,他還說了一句『我還有你』。

萬物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8/11/13

 博客來:《大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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