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前段時間,某著名節目主持人在私下飯局的視頻被放到網路,隨即引發軒然大波,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視頻裏所呈現的形象與其供職單位與舞臺形象產生了巨大分裂和差異。相似情況的還有近兩年被打掉的許多蒼蠅、老虎。著名學者海青認為,由於生活沒有安全感,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全面崩潰,誠實、本色、率真之類的德行最後都淪為雞湯,我們已經生活在常態的欺騙狀態中,一個轟轟烈烈的全民表演時代到來了。她指出,國人對於職業表演以日常倫理苛責,但卻人人都在遵循著「程序謊言」進行表演。把後臺暴露到了前臺是最糟糕的一種表演失誤,對不恰當的人說了不恰當的話,在任何時候都是死路一條。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算是一句老話,在老話裏總能看到社會觀念和人們的情緒。「婊子」和「戲子」,這是兩種非常古老的職業,自從人類中的一小部分解決了飽暖問題之後,就有了性交易,自從有了對天地鬼神的祭祀崇拜儀式,就有了戲子的祖師爺--裝神扮鬼的巫祝。古代倡優並稱,這也是兩種表演性極強的職業,表演是為了取悅別人,人人都需要被取悅,所以任何時代都少不了這兩種職業,名妓和名優總有捷徑迅速上升到社會階層頂端,其中最天才、最敬業的已經完全分不清表演和真實的界限,他們在表演中綻放了最自由最真實的自我,而且獲得極大的精神享受,像愛德華·諾頓在《鳥人》裏那句臺詞:「我在舞臺上從來不裝,但在舞臺之外全是在裝」。

但是,「裝」的水平高低,可有天壤之別。水平高的是藝術,水平低的是作秀,更差的令人不忍直視,藝術就是一則在幻覺中看到真實的奇特謎語,「婊子」和「戲子」被認為是職業說謊者,而且說謊技能越高超就越成功。人們對這兩個行當又愛又恨,給予各種蔑稱,又拿出倫理道德標準來要求。只不過,隨著時代改變,其中很多人已成為偶像名流,政治地位、經濟能力、社會影響力明晃晃地擺在那裡,在公眾艷羨的眼光下,所謂情、義,早不是什麼重要問題。

更何況,「有情」、「有義」並不是某兩種職業的從業者才特別稀缺,而是目前人類普遍匱乏的品質。李碧華的小說《霸王別姬》,開篇就說:「婊子只該在牀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職業就是職業,即使成不了大師,做到敬業也就行了,「戲如人生」多半隻是外行的想像。1949年以後針對藝人有「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演戲」這句話,語義無比曖昧,其實是認同了「戲子無義」的前提,再反話正說,說你們在臺下還可以「清清白白」的。跟「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一樣,都是一種誅心的文字遊戲。

是戲裡還是戲外,是真情還是假意?生活本來就沒有安全感,人人都怕被騙,大家都戰戰兢兢彼此試探著,一邊鼓吹誠實、本色、率真之類的德行,最後都淪為雞湯抹茶之屬。因為表演與欺騙的一體兩面,就有了各種語言暴力加之於表演,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自證清白。然而,高密度的造假、欺詐層出不窮,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全面崩潰,我們已經生活在常態的欺騙狀態中。事實上,作為職業的表演因為受時間空間限制,不會產生什麼危害性,國人對職業表演以日常倫理苛責,面對浩瀚的日常表演卻不知所措。時至今日,恐怕很多行當都該歸入職業表演之列,才能產生科學客觀的評價標準,不然,只能讓人當笑話看。前不久,在報紙上看到「清清白白做人,坦坦蕩蕩為官」的標題,說這話的人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說得有多妙。

官場的表演性遠比舞臺和大屏幕更為精密,龐大的官僚機構是在日復一日的文件、指令、會議、慶典中運行的,每場儀式都像一出荒誕大戲,但要求所有參演人員一本正經、不笑場地演下去,這個系統中的每個人無論身份、地位、年齡無不受到波及,即使懵懂的小學生,在要學會在個人總結裏,寫下無數毫無意義,卻被公認非這樣寫不可的「場面話」,讓人從少年時代就適應說謊。「程序」是體制最鮮明的一個特色,伴隨每個程序啟動的是大量的「程序謊言」,它像口令,或魔咒,重複出現在體制運行的每個環節,人們在一生中需要無數次把它們背下來,填寫在試卷、表格、各類申請中。你可能並不相信它,對它耳熟能詳。

在一切職業中,天才都只是少數,有人最多做到敬業,大部分人只是無奈地敷衍,把職業作為混口飯喫的工具。在體制中也是如此,如果能像Seven-Eleven一樣全年日夜無休持續表演的,稱其為天人或天子都是當之無愧的。大部分人在表演之外需要放鬆,更何況表演是極端耗費HP的,一些新手通不過幾關就把命都用光了,被開出局外。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概括中國處世哲學,那就是勸人韜晦,禍從口出,不要嘴欠,所以不管什麼會場都常見到發言者你推我讓,彷彿誰先開口誰先死一樣。尤其在表演道行沒修到爐火純青的時候,不如做一隻安靜的美男子,總比演砸了強。

演砸了分好幾種,最糟糕的一種是讓觀眾看到了後臺,如果大幕拉開,看到的是沒準備好的演員和一團亂的佈景,這就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了。豪宅、名錶、情婦、某些私密小嗜好、以及酒桌上的紅歌黃唱,這都是需要蓋得嚴嚴實實的幕後景觀。在體制中地位越高的人,啟動程序的許可權越大,也越密集地接觸、製作和使用程序謊言,但與此同時,他們擁有、經歷和目睹的後臺也越壯觀,對表演技能的考驗也越嚴峻。近兩年在央視從業人員身上頻繁爆出新聞,有的是以為自己就是自己扮演的角色,有的是不知道觀眾已經看出了自己沒有演好自己的角色,有的是把後臺暴露到了前臺,說明有不少人都亟需加強演員的自我修養了。

我們應該相信,全世界的政客和有政客理想的人們都是用生命在演戲。精神分裂根本不算什麼,在這種時候,有效且正當的宣洩渠道就顯得至關重要了。不要以為米國人不精分,《紙牌屋》裏的大Boss當上總統之前連性向都變雙了,多虧賢內助大力支持,認為有助於排毒減壓。脫口秀節目可以把各種政要名人無底線地挖苦,電影可以讓人身臨其境地感受政治意淫,更不用說《南方公園》之類笑點極低的動畫片,值得隆重推出的還有一部叫《美國艦隊·世界警察》的木偶卡通,是反主旋律惡搞的典範,所有梗都來自最低俗的屎屁尿之類。當然,惡搞調侃,並不妨礙主流政治宣傳的振振有詞,把笑出來的眼淚擦掉之後,大家還是正襟危坐。

無論是從領袖健康還是人民福利角度,禁止政治笑話都是非常不利的。作為結果,表演壓力太大的國人更習慣用另一種方式來減壓,於是有了派系、圈子這種東西。在親信死黨面前可以放鬆神經,把後臺的內容端上檯面,說些私房話,但交淺言深,同樣是人際關係的雷區。對不恰當的人說了不恰當的話,在任何時候都是死路一條,結果一眼望去一切正史都是派系鬥爭史,一切野史都是甄嬛傳。

調侃和笑話之所以產生,很多時候並不是針對誰,只是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而已。長時間以來我們擁有的唯一成氣候的美學風格就是紅色美學,作為結果,唯一的類型笑話就是調侃來自紅色年代的官方話語。上世紀80年代末有個電影《頑主》,其中反覆出現一個機械的女聲:「瞻仰毛主席遺容,憑本人的工作證、身份證或者介紹信入場」。一個時代過去了,只留下一具供人瞻仰的遺體,最初在遺體上狂歡的不是尋常百姓,他們驚魂甫定,眼神遊移,恍惚而悻悻,還不在尋歡作樂的狀態。這時候最先開始嬉皮笑臉的,是熟諳體制內幕和官方話語的「大院子弟」,《頑主》的片頭曲唱道:「你是這樣想的你卻那樣說,人人都帶著一層玩具面膜」,王朔的小說曾經讓人們感到撕下玩具面膜時一瞬間的爽,後來在馮小剛的喜劇電影裏發揚光大。「打死我也不說」,「地主家也沒餘糧啊」,「有組織,無紀律」,「人心散了,隊伍難帶了」,這些梗讓人記憶猶新,正是因為把官話放在荒誕語境裏,顛覆了曾經的不可一世。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我愛我家》也經常用這個手法,一身官僚氣的牛大姐、老傅這些角色,主要功能就是說出官方辭令讓人起鬨架秧子。

這種對主流話語和假裝高大上的不經意似的調侃讓國人開心了20年,講笑話的人雖然經常自稱痞子,但他們卻是熟諳一切程序謊言的紅旗下的蛋,血液裏奔湧著表演的天才和素材以及規避風險的技術技巧,穿拖鞋光膀子神侃天下大事宇宙人生和鄰家小妹的風格僅屬於他們。他們老了之後,世界是牛大姐和老傅們的了,他們不停地拋出一個又一個梗,但是,沒人敢起鬨架秧子了。官本位使一切領域都帶有官場性,所有人不得不以一種尷尬的姿勢生活,「面具戴得太久就嵌到肉裏了」,這是不久前在酒桌上聽到的一句很智慧的話,一個轟轟烈烈的全民表演時代到來了。

海青,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博士,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後。現就職於中國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主要研究中國近現代社會文化史。著有《「自殺時代」的來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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