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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壹 -

  格魯吉亞的漫長公路上,沒別的可以賣,沿途只見西瓜,哈密瓜,兩種瓜類構成了主要的物質,也是路邊攤的最大的主題。至多,還有一種塑料袋和木頭構建成的垂椅,非常廉價感,既不鄉土,也不時髦,就連蓄意混搭進現代展覽空間,作爲一種醜的存在,類似馬丁.基彭貝爾格在美國做的展覽《卡夫卡的快樂大結局(美國)》都嫌多餘,那個是找個辦公空間放滿桌椅,類似大雜院似的中介機構,象徵卡夫卡的某種生活,可是這裏都放不進去。

  是我們這個生產簡單宜家風格的累贅物,不知道把它放在哪裏好,一種殘存的農業文明的恥辱的存在。

  路邊總有。就只有這三樣,瓜是碩大的,旁邊坐着沉悶的高加索婦人,已經沒有勞動力的老人,他們也不高聲喧叫,只等你默默下車。一點不讓人想起他們遙遠的高加索祖先,包括希臘神話裏的美狄亞——我們都沒見過,只看過卡拉斯扮演的電影裏的美狄亞公主,陰沉沉的大眼睛,裏面裝的下嫉妒,仇恨和死亡。

  任何一個瓜的大小,足夠一車人喫。一定非常甜,老式的花紋,墨綠加黑,像一種一扭一扭的斯特萊德的綢緞紋樣,隱忍着有點尊嚴感。看到那種碩大,只覺得喫的無能,像中年男人面對豐美的肉體的些微畏懼。被拋棄的遙遠的世界的農產品,默默無聲,存在於斯。

  真的就是一次都沒有叫車停下來,去買只上來。只在腦海裏殺掉那隻瓜,想着就一定會有快感。

  廣大的連片的鄉村是格魯吉亞的主體地帶,只有農田,還有簡陋的客棧,幾乎看不到別的,農田裏散佈着牛羊,所以“農林牧副魚”俱全,也算是完美的前現代生活樣本。前蘇聯時代應該還有工廠,大約08年的發生在俄羅斯和格魯吉亞之間的南奧塞梯戰爭——這般耳熟,總在新聞聯播裏聽過的名字,熟悉地輕鬆就寫了出來——讓一切停止了下來,變成了一個沒有工廠的國度。後來在首都想買點面霜,居然都匱乏,還是從德國進口的。可見工業荒到什麼程度。本國只有肥皂廠,我買的肥皂,厚重如磚,滿是奶油的質感,真是好東西。

  有一家礦泉水廠深入人心,商標上面印着雪山的礦泉水,設計感非常好,據說是斯大林最喜歡的牌子,他是格魯吉亞人,這是他家鄉的牌子。輕啜,有點澀口的感覺,是不熟悉的人的陌生感,微小的敵意,這家還有種梨子果汁,棕色啤酒瓶裝的,還有清甜的氣泡。

  這家工廠是最有存在感的。路邊小店都有它們的影子,除此而外,一切付之闕如。

  我們包的車,也是奔馳,很少看到這種款式。方型,沉悶,沒有大都市習見的流線感,坐進去,座位也狹窄。不禁想是不是奔馳特供版,專門給欠發達國家。每次進去就不想下來,有一種被關進棺材的沉悶,非常無聊。唯一的樂趣,是和鄰座聊天,大家又都是陌生人,無法深入,就只能進入漫長的睡眠,每到路邊的大車店,都驚喜一下,覺得是監獄放風。

  其實和一般的長途旅程也沒什麼兩樣。不過格魯吉亞路邊的車馬店卻不讓人失望,裏面的高加索人種顯然還是有着中亞民族的特質,男人圓頭圓臉上的鬍子,中年婦人豔麗的紗巾,還有粗壯的腰肢,往往下車會以爲你到了喀什的一家小店,細看又是不同,這裏的更粗曠,更落寞——不像我們國家的人們,全部露着生意的狡黠。他們是笨拙的,一張菜單,往往多算或者少算,大手一揮,算了——就從來沒有付對過一次錢,後來和朋友討論,倒也喜歡,有種未被馴化的民族的粗糲感。

  好看的是牆壁,粉紅的,淡藍的,雖然簡陋,可明亮如同夏加爾的畫,接觸了幾家下來,頓時覺得車馬店的食物簡單好喫。沒有城裏餐廳的繁瑣,連餐具都簡單,只有涼菜和熱湯,就各種碩大的饢,他們的饢有專門的坑,卻顯得笨,是一個巨大的半圓坑,無論是在放置饢還是取出來的時候,都需要費勁地把半個身子放進去,明顯的笨,卻也沒有改。還有漫畫專門做招貼,圓滾滾的師傅半個身子在饢坑裏,雙腳離地,簡直人都可以進去——可以看到高加索人的簡單。

  簡單到最後都傲慢了。

  冷喫熱喫都可。我在斯大林紀念館附近的小店買了一個,瞬間喫了半個,熱辣辣的飽脹感,基本的食物滿足,饑荒時期的人過年,後來又在卡茲別克雪山腳下買了,還不是完全圓形,有個腳,像一隻火腿的形狀,拎着做遊客照最好——在當地確實是基本食物,遠不如新疆的饢豐富多彩,他們在食物上,不喜歡多動腦筋。

  車馬店裏的饢是冷的,冷的還有涼拌茄子泥,涼拌黃瓜,涼拌西紅柿——後兩者加涼拌兩個字都多餘,簡單的切開,澆上橄欖油。湯有兩種,灑滿香草的蘑菇湯,加酸菜煮的牛肉湯,剛開始喫,簡直都是熟悉感,完全是東北鄉村食物,一種慵懶的滿意感蔓延開來,整個人不再那麼焦灼。可是我們遠在中亞,離開土耳其只有一站之地的中亞,與希臘隔海相望的中亞。

  兩種湯,完全是爲亞洲胃設計的,我們養了三隻貓的暈車小同伴,喝了蘑菇湯之後,徹底的恢復了活力,亮出了自己的肌肉。

  老闆點菜時候有種虛張聲勢的熱情,大概也真是人不多,看到亂糟糟的中國人有一點刺激,哪裏像我們的高速公路休息站,一車一車的人,這裏只是門前冷落,不過性格上的疏懶很快站了上風,冷冷的,看着陌生而又怯怯的我們,很快恢復了平靜。

  我們拍照,裝腔作勢的驚喜,或者喫到好喫的時候得意的笑鬧,在他看來,都是旅人的常態。有的店大,增加了一項內容,現場包餃子——格魯吉亞人用包包子的方式包餃子,一隻只大牛肉包子,扔進鍋裏煮熟,一大盤端上來,是適合壯漢的飲食。

  - 貳 -

  在柏林住的酒店,在“褲襠大街”上,西德時期著名的商業街道,到的那天晚上出去逛,心生快樂,物質刺激的簡單快樂,沿街都是商店,櫥窗裏紙醉金迷之外,還在街道兩旁設置了玻璃展櫃:一雙金光燦爛的鞋,隔着玻璃也能聞到的百合香水,專供皇室的“茜茜公主”戴過的皮手套,還有小巧玲瓏的皮鞋,感覺到皮面的柔軟,想穿着走在雨天的柏林大街上,踐踏出泥點,“世間好物不堅牢”的殘酷快感。

  酒店照例有柏林熊,我的酒店這只是彩虹色,繽紛妖嬈,和車站出來的大棕熊截然不同。不禁想到二戰前的柏林,納粹雖然興起,但20世紀30年代卻是柏林的瘋狂時期,滿是歌舞場,滿是尋歡客,是經濟停滯階段的社會性發泄?也許是走出了資本初期積累階段的人類的縱慾?衣修伍德德小說《我是一家架照相機》,改編成電影《歌廳》,放縱大膽讓人面紅耳赤。

  電影《歌廳》海報

  原諒我再次用了紙醉金迷這個庸俗不堪的詞語,除此而外,也沒什麼可以形容,紙醉?應該是指錢花如流水?金子則到處都是,舞臺上,手指上,男人女人的燦爛頭髮,還有曬過的肌膚上,金子都在流淌,蜜一樣的景象。

  當然我是小市民的淺薄,喜歡這些。真的柏林哪裏會這麼單薄?酒店不遠就是珂勒惠支紀念館,不知道是因爲她住過這裏,還是後來政府的劃撥,我在柏林經常困擾,當年西柏林是被圍繞在柏林牆裏面的,完全不知道哪裏是西柏林的屬地,哪裏是當年社會主義國家東德的領地,照說這片區應該屬於資本主義的西柏林,他們也紀念這位貧苦的畫家?

  當然是值得紀念。她出名的是版畫,也是魯迅先生最推崇的版畫家,三樓展出的卻是她的雕塑,有她雕塑的別人,也有自己,很少見過女性雕塑家的力量。這裏就是明證,一個個金屬的,泥土的雕塑,都如同從地裏長出來,重大,沉悶,體量不算大——一間小小的博物館,整個面積如同一個普通人家的三層樓,可想而知這些雕塑的壓抑的體積,可都有千鈞之力,壓的我喘不過氣,想了想,真正壓迫人的是貧窮。

  徹底的貧窮。如果不是一戰後的貧困,柏林也許真可以避免納粹的橫行。我半猜半蒙地看女藝術家的生平簡介,看她的版畫或者雕塑裏自己經歷的地獄般的生活,幾雙餓眼盯着麪包;飢餓的骨瘦如柴的手伸在虛空中,完全沒有出路,應該是她幼小熟悉的生活。我不懂版畫,但是她的版畫的線條粗大的後面,是力量,一種跨越了性別的力量,看到她青年時期一張黑白照片,明亮早熟的雙眼,完全沒有歡樂可言,似乎人世間等待她的就是殘酷的生活。

  新婚期的她還是愁苦,衣服之寒酸,隔着照片也能感受,據說是嫁給了貧民窟服務的醫生,也許能解決溫飽,但多年來對貧困的感受,對窮人的同情,一點沒有喪失,一戰之後更是生活的下坡路,隨着丈夫,兒子的離去,圍繞着生命的,都是最本能的掙扎:貧困,求生,反抗,作品裏的生命力,一大半是源於生命本能吧——一點不虛飾的藝術。

  到了那尊她自己的塑像前,還是震動,年輕時候的粗糲生活成爲日常,她接受了,但並沒有停止自己的反抗,於是一點點雕塑出她一生的殘酷,以及對着殘酷的呼喊。完全是省略的藝術,粗大的五官,眉眼還是清晰,漠然地看着生命,這悲慘的人世間。唯有漠然,纔有更大的慈悲,有人說她的作品是古希臘和羅馬是不曾有的,確實,那時候,只有偉人和富人才有被雕塑的權力。

  有作家寫她:“她的作品是現代德國最偉大的詩歌,它照出窮人和貧民生活的困苦和悲痛。這有丈夫氣概的婦人,懷着陰鬱和纖穠的同情,將這些盡收眼底,表現在她慈母般的手腕之下。”

  這陰鬱的偉大的母親,同屬於那個紙醉金迷時代的柏林。自己的雕像旁,是她的一些手稿,皮箱,皮子褐色中帶有黑色,打開來,裏面是一些磨損的線條,陰鬱而強韌,感覺不是炭筆的作品,完全是刀子劃在皮膚表層。現在都放在地上展陳,一個時代,吞喫生命的時代——我們以爲自己逃離了嗎?遠着呢,現實世界歌舞生平的背後,不照樣是貧富懸殊?只不過我們蓄意視而不見罷了。

  窗戶外倒是平安的秋天,金燦燦的落葉,在綠色的大草坪上,一切都平和如許。這種平靜,又有多少真實?

  相比起哪些苦難的版畫,她的雕塑更渾然有力,簡直相信磁場一說了,被罩在裏面,喘不過氣。小博物館裏沒有外人,只有我一個漫遊到此地的愚蠢的中國人,並沒有什麼理想和情懷,卻被她的作品捆綁於窒息之中。

  走出門,久久不能釋放。正好看到一家越南河粉店,繼續熱湯安慰,衝進去,在一個刻板的只會說英語的中年越南婦女的安排下,坐在角落裏,奮力地點了盤春捲,加一份熱滾滾的牛肉河粉。

  這裏河粉算是前菜的湯,可並沒有入鄉隨俗變得小到難言,還是一大碗,只不過沒有那麼滾燙,青菜和薄荷葉都是事先煮熟的,牛肉湯刺激的薄荷的香味瀰漫,一口下去,靈魂方纔歸來。這些越南小店的存在,倒要感謝曾經存在過的東德時代,當時大批越南難民逃亡歐洲,東德敞開了懷抱,導致不少越南人留了下來,不過現在開店的都應該是第三代?刻板的姿勢,有點德國人的一板一眼的架子,骨子裏卻還有些東方人依稀的熱情,會問你,好不好喝。刻板開始融化,一寸寸的東方開始出現,我也從窒息中醒來。

  當然好喝。熱湯,確實是亞洲人的靈魂伴侶。辛虧不是在荷蘭,一杯熱水都不能免費的荷蘭。

  圖片:部分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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