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作家大聲疾呼:我們所有人的家鄉都在日益消亡!

家鄉消亡之痛,不只是為鎮子上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變成了柏油路,也不只是為長著青苔的老屋日漸衰敗最終傾倒,而是因為在新一代人的心裡,家鄉的概念似乎是一片空白,我們的鄉土文化正在整體消失。

現在,儘管很多孩子還生活在鄉間,但是,他們卻對自己的家鄉一無所知。還有許多孩子住到了學校裏,學校蓋在鄉上甚至到了城裡,他們與自己原生態的生活基本隔斷,所能得到的只是課堂上學到的那一點點知識。然而,課堂上的數學、語文甚至地理、歷史,基本上和他們的家鄉無關。他們不瞭解自己生活的土地,不瞭解家鄉的自然生態環境,和在這種環境中祖先日積月累沉澱下來的生活智慧。他們不知道牆外蓬勃生長著的植物的名字以及它們與自己生活的關係,不知道父輩耕種的土地或放牧的牛羊的生長過程以及管理它們的方法,不知道自己家族和家鄉的歷史,對於本已形成家鄉風俗的那些生活常識和禮儀一無所知,甚至連家鄉話都不會說了,真的成了一代沒有根的空心人。

破敗的老屋在鄉間隨處可見。圖片來源於網路

這樣的孩子會自卑,因為他們斷絕了和家鄉土地的聯繫,沒有儲存在心底的、支撐心靈成長的力量源泉。他們會覺得自己無處生根,就好像一面沒有打好地基的牆,即使表面再漂亮,恐怕也會在暴風雨的衝擊下轟然倒塌。

而這些,正是我10年來從事鄉土教材田野調查、研究、編寫最主要的原因。

沃布基和黑虎羌寨的孩子們

四川,阿壩州茂縣,黑虎羌寨腳下,黑虎鄉中心小學。

學校由三層不很高大的樓房組成,呈小寫的n字形,穩重而稚拙。石片和黃泥砌成的外立面溫馨又和悅,和環抱著它的大山融為一體——彷彿是大山的子孫,既延續了大山的血脈,又綻露出新潮的性情。

俯瞰茂縣黑虎鄉中心小學。圖片來源於網路

我不是來看建築的,我是來看學校的孩子們的。由我主編的阿壩州羌族鄉土教材《沃布基的故事》正在這個學校的課堂上使用。沃布基是教材中的一個人物——一個10歲的羌族男孩,他用自己的眼睛觀察生活,用自己的腦子探究生活,帶著使用這部教材的小夥伴們一起認識家鄉、領悟家鄉文化。

幾個羌族孩子已經等在臺階上,他們是五年級的楊和科、王洪波和餘滔。現在,羌族人的名字大都漢化了。

孩子們要帶我到他們家裡去,他們的家在黑虎羌寨的碉樓裏。要出發了,他們仰頭問我:「王老師,我們先帶您去家裡,還是先帶您去看將軍墓和將軍寨?」

「將軍墓?是哪個將軍墓?」我明知故問。

「大將軍楊國龍啊!就是黑虎將軍啊!」「我們黑虎寨就是黑虎將軍的寨子啊!」「我們學的書裏寫著呢,黑虎將軍保護了我們寨子,是我們的英雄。」幾個孩子一掃剛見面時的靦腆,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我心裡暗自高興——這本鄉土教材他們真正看進去了!

黑虎寨的碉樓。圖片來源於網路

孩子們帶我上山進了寨子。黑虎寨在山腰,羌族人習慣住在高半山上,遠遠看去,寨子會隱約浮現在雲朵之上。因而,羌族也被稱為「雲朵上的民族」。黑虎寨的人家全住在碉樓裏,這些碉樓少說也有三百多年歷史。「5·12」汶川地震時,除了一座八角碉略有損壞,其餘竟毫髮無損。

在孩子們家裡,大人招待我的是茶水,孩子招待我的是屋頂——在楊和科家和餘滔家都是這樣。孩子不說話,只用眼睛深深地瞄著我一會兒,然後一轉頭,登上天井裡的獨木梯,三下兩下竄上屋頂。那背影分明在說:「跟我來,有好玩的!」

屋頂上有的是風景,還有白石祭臺——每個羌族家庭的屋頂上都有5個白石祭臺,四角各一個小的,中間一個大的。孩子站在祭臺邊,看著我。我故意說:「哦,這裡有個白石堆。」孩子趕忙更正:「那是紀唸白石神的,我們學的書裏有白石堆的故事。」

羌族人家屋頂上的白石堆。圖片來源於網路

記得6年前我到寨子裏做文化調查的時候,發現了茂縣每家羌碉上都有白石堆。我就問恰好在家門口站著的一位四五十歲的老鄉,那是什麼意思。老鄉抬頭看了看屋頂說:「是啊,我們的房子上都有這個白石堆。什麼意思?我不知道。老輩子都是這樣的,我們也這樣。」後來,我才知道,白石堆代表著羌族遷徙的歷史和羌戈大戰的創世故事。當然,這些內容都被我編進了《沃布基的故事》裏。

我們的學校每天都在上課,可孩子學習的都是遠方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令人仰望,而我們的家鄉真的就渺小簡陋嗎?學習了自己的家鄉,孩子有了自己的英雄,瞭解了家鄉豐富的歷史,穩穩地站在自己的鄉土之上,成為有根的人,自信心不就成長起來了嗎?

賦予鄉土教材生活的智慧

我做鄉土教材10年了。從雲南的拉市海,到湖南的湘西,再到四川阿壩州,我感受到了豐富多彩文化的強烈感召,也體驗到這些文化面臨湮沒和衰竭的無奈、痛楚。

在家庭儀式缺失和社會教化日漸薄弱的情況下,在課堂上傳承文化是一個有效的方法。但是用什麼方式來引導學生學習鄉土文化呢?

一個最堅決的原則是,我們絕不能把鄉土教材編成一本鄉土知識彙編,這樣既給學生增加了負擔,也達不到傳承文化的目的。一本有靈魂的鄉土教材,它要承擔的任務是引導學生髮現家鄉,發現先祖的生活智慧和人文精神,它是孩子們進入家鄉文化這個領地的引路人。並且它應該是有趣的、好玩的,符合孩子們的天性,讓他們喜歡的;它應該是圖文並茂、深入淺出、形式活潑的。同時,這部教材應該提倡新的學習方法——以學生為主體、參與互動式的學習,也就是要體現出新課程改革的理念和方法 。

最終,我和我的夥伴們確立了這樣的思路:所有小學教材,我們都設計出一個人物,一個和學生的身份、經歷、思維相當的人物,我們以這個人物為主人公,通過他的眼睛觀察生活,在孩子們司空見慣的生活中提煉出生活智慧和文化精神。我們的課文都應該是學生最熟悉的日常生活場景,而在這個場景中,我們會引導學生進入一個由近及遠的認識路徑。這個引導始終是在生活中進行的。它的出發點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的歷史就是我們民族的歷史,我們的文化和我們的民族精神就蘊含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展現我們的日常生活,發現並掌握民族智慧和民族精神,是使人成長和確立自己獨有的情感、態度、價值觀的過程。

作者(右)在羌寨做文化調查,觀察羌族婦女摘花椒。王小平供圖

課文的設計是我們的創造。每一篇課文都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裡文字要輕鬆活潑親切,它的主角和聽眾都是學生。這個故事是包含民族文化精神的日常生活故事。在這個故事裡蘊藏著一條由近及遠的認知路徑,由「我」開始對自己家鄉文化的認識——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在哪兒?我怎樣生活?我們為什麼這樣生活?

我把這個故事稱為強調關係的敘事,它強調日常生活中體現出的關係:我們的生活方式與我們的自然生態環境及我們的歷史的關係,我與他人(家人、親友、社會、世界)的關係,今天與過去和未來的關係。在我看來,這些關係中蘊含著智慧、倫理和民族精神。這些都是價值觀的基礎。在理解和認同這些關係的過程中,學生即可確立情感、態度和價值觀。

比如,在我們的教材中,民居都是一定要有的內容。不同地區由於自然生態環境的不同,民居有各自的特點。在湘西的教材裏我們介紹了吊腳樓。通過故事的講述說明湘西地區由於「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們在河岸或山腳下建築了吊腳樓形式的民居,是為了搭建出有平面的房屋,同時也是就地取材,利用當地生產的木材和桐油做建築材料,建成防潮、防蟲、防止野獸進入的在地面之上的房屋。而羌區所住的碉樓,則是因為羌人居住在高半山上,風大寒冷,為了抵禦部族之間的徵戰和野獸的侵襲,就地取材,利用山上的石塊和黃泥做建築材料,建成擋風禦寒、具有防守作用的碉樓。關於食物、服裝等的介紹也展現了這樣的思路。那些課文編寫得都很有趣,不枯燥,不僅學生很愛看,有的家長也讀得津津有味。

湘西吊腳樓。圖片來源於網路

在課文之外,我們還設計了很多活動——調查、遊戲、表演、團體繪畫、手工、行動設計、生活儀式模擬,等等。它是學生自我學習的過程,可以使學生最大限度參與到學習中去。

我們比較典型的活動是村寨圖和家族樹。這兩個活動都需要觀察和調查。比如,村寨圖是讓學生畫出自己居住村子的文化地圖。這就需要學生觀察自己村寨的路徑、地形和各種建築的位置,並選擇出自己村寨中自己最喜歡或和自己關係最大的一些地點,比如經常玩耍的地方,最喜歡的親朋好友的家,覺得村子裡最重要的地方,等等。然後將這些內容畫在村寨地圖裡。這個活動既可以鍛煉學生的觀察力和發現力,又可以鍛煉學生的選擇能力和表達能力。畫出村寨圖後,學生們會覺得原來熟視無睹的村寨竟然有這麼多值得自己記憶的東西,就會增加對村寨的感情。相信畫過村寨圖的學生,不管將來他走到哪裡,關於自己村寨裏的童年記憶都會永遠銘刻於心。

活動中還有一些生計調查和家鄉面貌調查等,我們希望學生能夠關注變化,並學會判斷什麼變化是好的、什麼變化是不好的,是什麼原因帶來了這些變化。

在每個地方,我們都得到了當地教育主管部門的大力支持。每個地方都有熱愛本地文化的人,他們很願意為自己家鄉文化的傳承出力,而且非常珍視自己的文化。記得在《沃布基的故事》一書的審稿會上,課文《我和爸爸去耕地》的初稿中有一句寫道:「爸爸吆喝一聲,牛就撒著歡跑起來了」。我剛唸完這句,馬上就有當地的老師提出:「不對,我們羌族人很少吆喝牛,我們都是唱牛歌的。」接著,就有人站起來,說牛歌是這樣唱的,高亢而抑揚頓挫的牛歌就唱出來了,在座的很多人都跟著唱起來了。會場上當時就是一片歌聲。那時我激動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就想,羌族人真是詩意地棲居在雲朵之上,他們的文化多美好啊,我們怎麼能讓這些文化流失呢?

在放牛的羌族阿媽。圖片來源於網路

在我看來,我們的每一種鄉土教材,都是根植在孩子們心中的自信和力量。我希望,教材中體現的那些生活智慧和人文精神在孩子們身上得到繼承。我希望,那些將來走出家鄉的孩子,能因為瞭解和掌握了自己家鄉豐富的文化而充滿自信,並發展出自己獨特的能力。我希望,那些留在家鄉的孩子能夠以自己家鄉的文化為資源規劃自己未來的發展。我也希望,那些開展了鄉土文化教育的地區的孩子們,能成為豐富本地文化的自覺力量,空巢的村落也會由此減少。

(作者系北京天下溪教育諮詢中心副總幹事、鄉土教材項目負責人,本文原載於《中國民族教育》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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