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發於462期《法治週末》15版

　　原題：悟空八戒鬥法律

　　電視劇《西遊記》中有一幕，曾經讓很多人感覺雷人。孫悟空與豬八戒初相見時，八戒在高老莊爲妖，孫悟空一路打到雲棧洞去捉拿豬八戒。面對悟空用金箍棒砸門，豬八戒義正辭嚴地跑出來呵斥悟空說：“你把我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是要判死罪的呢。”

　　不管是楊潔導演的老版還是張紀中導演的新版，都有這句臺詞。很多觀衆以爲這是現代編劇附會瞎編的。其實不是。這還真是《西遊記》的原著所寫。在原著十九回，豬八戒的原詞是：“你這個弼馬溫，着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死罪哩！”

　　而孫悟空也援用法條，回罵說：“這個呆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辨處。像你強佔人家女子，又沒個三媒六證，又無些茶紅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這兩兄弟的人生初見，倒挺像兩位律師辯論，比拼的不是法術，而是法律。

　　這幾句臺詞蘊含了很豐富的法律文化信息。從律條上看，“真犯、雜犯”還真是《西遊記》成書時明代律典上的罪名。明代法律把死罪分爲“真犯”和“雜犯”兩種。朱元璋還專門頒佈了《真犯雜犯死罪條例》。

　　古代自隋唐以降，死罪便原則上分爲真犯死罪和雜犯死罪兩種。真犯主要是指威脅統治或危害禮法，罪大惡極，故處死不貸，又稱實死。在明律中，犯了真犯死罪，爲常赦所不原，減一等仍爲流刑；而且判刑後“決不待時”，立即執行。

　　“雜犯死罪”是真犯死罪的對稱。除了十惡、故意殺人、反逆緣坐、監守自盜、搶掠人口、受財枉法等影響嚴重的死罪外，其餘一些相對來說影響不太嚴重的死罪，稱之爲雜犯死罪。後者雖也是死刑罪名，然不必極刑，故尚存生路，也可以減刑、緩刑、用錢贖。

　　當然也有專業人士考證指出，八戒對悟空罪名的指認是故意曲解律條。如林鴻雁、賀曉霞在《〈西遊記〉與明律》中指出，“洪武元年所定真犯死罪、雜犯死罪律令，以及弘治十年重定之真犯雜犯死罪例，均無打破大門而入屬於雜犯死罪的規定，《大明律》也無此律條。八戒所說，當是據雜犯二字任意發揮。”這一分析當然有其道理，但其沒有看到的是，八戒所說還有另一種更重要的法理支撐，這就是住宅權不受侵犯的觀念。

　　《大明律》卷十八《刑律·賊盜》有一條：“凡夜無故入人家，杖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所以，孫悟空若是夜間打破豬八戒的大門闖進去，豬八戒甚至無需援引雜犯死罪的規定，可以直接格殺勿論。但悟空是白天打門，八戒大概是根據這條律意進行類比推論。

　　八戒的說法有其積極意義。這體現了豬八戒有用法律來維權的意識和素養。面對孫悟空打門，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打架，不是鬥法術，而是援用法條。

　　依今日法理，古代“夜無故入人家，格殺勿論”的規定涉及到私人財產權、人身權、隱私權、防衛權的保障。尤其是涉及到住宅安全權。我國現行憲法三十九條便規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禁止非法搜查或者非法侵入公民的住宅。”

　　我們常常津津樂道於西方法律諺語“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每個人的家是自己的城堡”等，以表徵住房權保障。但從《西遊記》這一故事可見，我國歷史上也有對住宅權的保護規定。而且這一觀念古已有之。

　　早在《周禮》中就雲：“凡盜賊軍鄉邑及家人，殺之無罪。”具體進入法律規定，最早見之漢朝的《漢律》。《唐律疏議·賊盜》中也規定：“諸夜無故入人家，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若知非侵犯而殺傷者，減鬥殺傷二等。《宋刑統》有關規定類似於《唐律》。《明律》和《清律》中也規定：“凡夜無故入人家內者，杖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其中對住宅權的保護性規定一以貫之。民間還有這樣的俗語“深夜入宅，非奸即盜”。《西遊記》這一故事正是住宅權的文學體現。

　　同在《西遊記》中，面對悟空打進洞來，蠍子精的反應更有意味。她直接罵道：“潑猴憊懶！怎麼敢私入吾家，偷窺我容貌！不要走！喫老孃一叉！”作爲一個愛美的女妖，在她看來，“偷窺容貌”成了跟“私入吾家”一樣的極大罪行，倒也看出蠍子精對隱私和尊嚴的高度重視，這也隱約可見隱私權的觀念。

　　有意思的還有孫悟空的反應。當豬八戒援用法條的時候，孫悟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也援用法條。說：“你強佔人家女子……該問個真犯斬罪哩！”八戒所犯罪行確實高於悟空打門這件事。悟空所說也更符合律條一些。洪武初年定真犯死罪律令，將“強佔良家婦女”定爲“十惡”之一。至洪武三十年頒行《大明律》，已將此罪從“十惡”中剔出，列入《戶律三·婚姻》“強佔良家妻女”條，雲：“凡豪勢之人，強奪良家妻女，奸佔爲妻、妾者，絞。”弘治十年重定真犯雜犯死罪，亦將此罪列於“真犯死罪秋後處決·絞罪”類，較“真犯死罪決不待時”的“斬罪”輕二等，較“真犯斬罪秋後處決”的“斬罪”輕一等。

　　可見，悟空說八戒“真犯斬罪”，罪名雖與律基本相合，處刑卻較律令重一至二等。作爲文學作品，這種適當誇大是可以理解的，也能更好得體現悟空的正義感。

　　八戒悟空鬥法律，雖然只有短短兩句臺詞，但其蘊藏的法律信息之豐富，足見中國古代法律觀念也很發達，值得我們今日挖掘。這也是本專欄致力於通過《西遊記》研究古代法律文化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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