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騫

搜狐智庫 |《首席說》首席經濟學家系列訪談 第10期

本期嘉賓 | 摩根大通中國首席經濟學家 朱海斌

3月,中央提出對企業2萬億的減稅降費目標,並要求落實好個稅的減負,確保減稅降費但不降福利,惠及萬千民衆。面對前所未有的大規模稅費減免,民衆的獲得感有多大?

搜狐智庫就減稅降費的效果及影響,對話了摩根大通中國首席經濟學家朱海斌。朱海斌表示,由於稅收乘數效應較小,預估本輪減稅降費對經濟的貢獻在0.5%。短期民衆從減稅降費中的獲得感不會太大,在1萬多億,長期修復市場信心的作用更大。

減稅降費也關乎各級政府的錢袋子。朱海斌團隊預計,2019年財政的實際赤字率在6.5%,而不是2.8%。財政另外的重要收入——土地收入,將同比減少10%。地方的支出重點在公共投資,主要是基建投資領域,支持資金大部分來自地方債,專項地方債比去年增加了74%,但安全性無虞,新一輪地方債置換將開啓。

他表示,公共投資起到拉動私人部門投資的作用,“基建”的含義已延申至5G等高質量發展需要的基礎設施建設,2019年將實現接近10% 的增速。2017年以後信貸增速在下滑,但經濟增長並未受影響,說明當前的投資效率在改善。此外,他還預估,製造業和房地產投資整體增速會比去年放緩。

以下爲訪談全文:

搜狐智庫:3月5日2019年度《政府工作報告》發佈,提到今年要實現2萬億的減稅降費目標,這一力度遠遠超出了以往。支持這一計劃出臺的財政背景是什麼?

朱海斌:今年逆週期的宏觀經濟政策調整裏,財政政策佔主導。歸納起來看有幾個特點。第一個是有基建方面的託底,專項地方債規模從去年的1.35萬億增加到今年的2.15萬億,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增幅。

第二個就是大規模的降稅減費,兩萬億是在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這也是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降稅減費,包括增值稅裏對製造業和服務業稅率的下調,以及年初針對小微企業的稅費減免。

第三是預算往表內轉,越來越透明。2008年以後的財政政策刺激,很多是通過表外的地方政府融資平臺這種形式實現,2015年預算法修訂案通過以後,財政赤字裏頭有大部分由表外往表內轉,這個過程仍然在持續。

搜狐智庫:這輪減稅降費的目的是什麼?

朱海斌:今年的減稅降費,主要集中在增值稅、社保繳費費率、針對小微和民企的稅收減免,以及新個稅的全面實施。

本輪減稅降費從宏觀經濟來說,國務院希望通過兩個渠道來實現穩增長的目的。一方面通過對企業的成本降低來激發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的投資的熱情,實現“穩投資”,這一直是中國穩經濟的關鍵。其次,通過新個稅法案的實施,提高居民實際的收入水平,希望能夠增強消費的穩定增長。

搜狐智庫:您預測這輪減稅降費對經濟提振的效果有多大?

朱海斌:減稅降費本身是個好事情,但短期來看影響不會太大。2萬億這一數字,是根據相關的領域在去年的稅基和稅率基礎上算出的減免額,這一數字雖大,但我們預測實際對經濟的支持大概在0.5個百分點。

這裏面有幾個原因。一方面稅收徵管效率提高,導致減稅降費的效應被對衝;另一方面,從整個國家的稅收範圍看,資源稅、環保稅收入會增加,這樣企業和家庭實際的減免獲得感不會太大,可能在1萬億以上,但遠遠要低於2萬億。所以我們看到今年財政預算收入仍然是5% 的增速。

其次,減稅對於投資和消費的影響是間接的。降低1元錢稅費負擔,可能只有部分用於消費或投資。因此減稅1元所帶來的經濟刺激效果,要低於直接增加1元公共投資帶來的短期效果。

對於家庭部門,不會將全部減稅額用來消費,可能會儲蓄一部分。類似的對企業來說,經濟處在下行期時,投資意願相對低迷,他不會把這1元錢全部用來投資。從中國及其他國家的例子來看,決定企業投資意願的往往是其對投資效率,也即利潤的判斷,而非稅率的水平。

2009年的家電下鄉補貼政策,2016年的汽車購置稅減免政策,更多的是短期刺激,實現2-3年的提振作用。這次的稅費費率下降,則更多的是長期性的,可以有效提振市場的長期信心,對經濟的運行更加積極。

所以說,本輪減稅降費,一方面我們對短期效益不應該誇大,另一方面,此次措施與以往相比從結構而言是明顯的進步和改善。

搜狐智庫: 2萬億的減稅降費對財政赤字有多大的影響,您預估今年實際赤字多少?

朱海斌:仔細閱讀財政預算報告,你會看到中間存在很大的矛盾。一方面是大規模地減稅降費,另一方面,赤字只是小幅上升,從去年2.6%提到2.8%。據我們估算,今年財政實際赤字要遠遠高於2.8%。因爲除了2.8%之外,還有兩個部分也應該屬於預算內的赤字。

一個是實際赤字率超預算的部分,一般由財政穩定基金、地方閒置財政資金或其他基金性收入來彌補。這部分資金去年佔到GDP的1.6%,按今年的預算估計,可能在1.4-1.5萬億之間。另一個,地方政府專項債近幾年一直是單列,去年佔GDP1.5%左右,今年達到2.2%。

將這三項加總,今年整體財政赤字實際達到GDP的6.5%,相對於去年的5.6%有較大的漲幅。從這個角度看,預算內的赤字實際上每年都在增加。

搜狐智庫:土地收入一向是地方政府重要的表外收入,許多省份甚至佔到了總收入的50%以上。在赤字擴大、表外融資渠道減少的現狀下,財政對土地、房產的依賴會不會加重?

朱海斌:意願上存在,實際情況可能不會支持。2018年上半年,財政政策一度緊縮的厲害,1-5月地方專項債基本沒有發行,一直在強調防止地方債死灰復燃,也強調規範PPP,防止PPP成爲新一輪地方債的隱憂。

所以我們看到,這段時期的土地出讓數量增速非常快。2018年,全年的土地收入達到6.5萬億的歷史新高,當然這些不是淨收入,還要扣除土地購置費、土地平整費等成本,除此之外相當大部分都是用來支撐政府支出和投資。

今年財政預算裏估計土地出讓收入仍會實現3%增速,達到6.7萬億。但根據前兩個月的土地銷售情況,可能要對此打一個問號。我們在做預測時,就預計今年土地收入會比去年下降10%。

從這一邏輯看,預算內的赤字規模肯定擴大,但表外來自土地出讓部分,對地方政府的支持力度則會減弱。

搜狐智庫:稅費收入和土地收入都減少下,如何確保地方政府實際預算赤字在安全區間?

朱海斌:關鍵在地方政府的支出是多少。地方政府的主要支出在公共投資,基建方面。2012年和2015年的穩增長、穩投資政策下,基建出現了明顯的反彈,大概在15%以上的增速。今年若也如此,毫無疑問對地方政府會有非常大的壓力。

我們預計,今年基建投資在去年3%的增速上會有明顯的修復,但很難超過10%,估計是一個比較高的個位數增長。這部分的資金支持主要來自地方專項債,從去年的1.35萬億提高到了今年2.35萬億。

搜狐智庫:也就是說地方專項債同比增長了74%,這麼大幅度的債務增加,是否存在較大的風險?

朱海斌:我覺得這方面不會有太大的擔心,地方專項債的發行有嚴格的把控。地方專項債根據各個地方財政收支情況、償債能力來派發額度,過去幾年退出和發行規模的加大,實際卻更加透明。

其次,政府表外的債務比例在下降。一直以來,地方政府融資平臺、政策性銀行特別金融債等表外方式是支持地方財政的主要手段,地方政府債務很大程度是一筆糊塗賬,透明度不高。這幾年我們看到,表外融資數量出現明顯下行。

表外融資減少、透明度提高,政府財政的安全性相對以往有了很大的進步。

搜狐智庫:地方專項債是否存在違約風險,地方財政是否可持續?

朱海斌:這個問題的關鍵是,專項債背後需要有一個未來的現金收入做保障。

地方債裏真正值得擔心的,是地方政府的潛在債務,即跟地方政府相關聯企業的債務,比如政府的融資平臺。它一般是做公共投資,背後存在地方政府的隱性擔保,透明度低,公司本身可能也存在資產負債率等財務危機。如果出現問題,地方政府到底需不需要承擔相應的債務?

以往的債務設計裏,是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但從2008年4萬億之後,國家審計署在2010年、2013年連續兩輪對地方債摸底調查。2014年財政部正式確認政府性債務規模是15.4萬億,2015年就出了預算法的修正案,也即允許地方政府發行地方債,但要嚴格控制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即所謂的開前門關後門。

2015年開始以後,另外一個在做的事情就是大規模的地方債置換。今年政府報告裏有一句話非常值得關注,即有可能會進行新一輪的地方債的置換。意味着要有新一輪的地方債確認,確認地方對應的債務責任多大,置換的規模多大等,目前政策尚未明朗,還存在很多的不確定性。

回顧過去3-5年,地方政府的債務責任、財務可持續性,一直是政策非常關注的領域。我們相信會陸續出臺政策,避免地方債出現區域性甚至全局性的危機事件,會是政策的重點。

搜狐智庫:地方專項債主要用於基建投資,而基建投資大部分屬於公共投資。目前,中國整個的投資局面是什麼樣的?

朱海斌:投資主要是三大領域——製造業投資、房地產投資和基建投資。基建主要是公共部門投資,其他兩種投資私人部門比例更大。公共投資可以拉動上下游私人部門的行業需求,因此在實施逆週期調控,或者宏觀政策放鬆,公共投資往往是政策最先關注的焦點。

這三個領域在不同經濟週期表現不同。2018年的經濟下行壓力,在投資領域主要來自基建投資的下滑,2017年基建有15%左右兩位數的增速,一直跌到18年三季度的負增長,到四季度纔有所好轉重回正增長。但製造業和房地產投資去年是溫和上行的增長趨勢。

2019年我們判斷基建投資增速會上揚,但只是從低位個位數走向高位個位數,不會出現大幅度的反彈。相反,製造業和房地產投資今年整體增速會比去年放緩,這是一個整體的判斷。

更爲重要的一個問題是,中國還需不需要這麼高的投資增速?最近我們推算了整個中國,包括公共和私人部門在內的資本存量,大概已經接近GDP的3倍。

這裏的3倍是個什麼概念?日本當年也是以工業化和投資來推動經濟的高速發展,90年代初,它的投資存量也達到了GDP的3倍,然後在這個高點維持了十多年,之後開始下降。

對於中國來說,可能不會像日本那樣在3倍就達到頂點,但毫無疑問,未來5-10年,由於資本存量已經不低,投資的增速會明顯放緩,投資對經濟增長的中長期貢獻會下降。

投資的增速和質量是兩個概念。我們一直在說,因爲4萬億投資過度了,中國應該儘量避免公共投資,但實際上,4萬億出現的最大問題,不是說投了多少,而是短期內不加甄別地出臺這麼多大項目,市場規範未跟上,投資效率出現明顯下滑。這個正是過去十年裏,困擾經濟結構性改革的最大問題。

可以看到過去3年,從信貸政策或者供給側方面的改革措施,實際上正是在某種程度上防止低效投資的進一步蔓延。包括在2016年開始的供給側改革,在實體經濟去產能,在信貸方面去金融槓桿,影子銀行、房地產項目以及地方政府的項目得到有效遏制。

2017年以後,信貸增速其實一直在下滑,但經濟增速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從這個角度看,由於供給側改革的推動,實際我們資本、信貸的投資效率有所改善,開始在底部企穩,慢慢回升。

搜狐智庫:從2008年的4萬億政府主導投資之後,一談到大規模的公共投資,許多人免不了談虎色變,不只是公共投資的低效,也對私人部門的帶來了擠出效應。您怎麼看待公共投資在增長中的作用?

朱海斌:大規模的公共投資實施之時,往往是經濟下行區間,民營企業對未來悲觀,投資意願下行,市場化的行爲通常不起作用。就是說,逆週期的政策調節時,需要有一個切入口,這個口子往往是公共投資,以此帶動相應需求,影響民企對未來行業的判斷,激發全民投資的熱情。一旦經濟企穩,公共投資會慢慢退出,非公部門投資回穩上行。

政府主導的公共投資更多的是基建。先看基建有沒有必要,對基建投資的定義,以往認爲就是跟交通設施相關的“鐵公基”,但鐵路投資去年和今年都是8000億元,實際就是零增長,而十三五規劃中的鐵路總長也比十二五中的低。實際上,基建的含義在最近幾年外延越來越廣,包括了很多環保、新能源,5G、互聯網等基礎設施的建設。

要致富先修路,這是中國以前的經驗,對未來依然適用。要實現高質量的增長,5G的基礎設施,對互聯網和相關行業的影響至關重要。在初期,它的投資成本往往也較低,從需求而言,中國對基建仍然有比較大的需求。關鍵是要進一步嚴格甄別和篩選環節,避免大幹快上運動式基建,這是從4萬億中要吸取的教訓。

搜狐智庫:在提高投資效率上,除了項目的甄別外,還有哪些方式可以實現?

朱海斌:主要是給不同投資主體營造一個公平、透明、規範的投資環境,新修訂的外商投資法案就是一個,對國內的國企和民企也是類似的邏輯,要讓更多社會資本參與進來。

從政府投資領域看,近幾年基建一部分向民營開放,採取如PPP模式。PPP模式跟地方政府融資平臺相比,最大優勢是出現了制衡的力量,即便是跟國企合作,那也是兩方面的合作,這是一個進步。

從放開投資領域看,國企改革是核心。相關文件裏明確,國企在壟斷行業和競爭性行業裏要有不同的處理,對競爭性行業儘早放開市場準入。但過去幾年裏,怎麼界定、擴寬競爭性行業,這方面的改革相對滯後,沒有取得大的突破。目前的試點,主要集中在所謂資本合作,更多的是通過PPP形式,鼓勵國企和民企的合作。

應該說,國企改革是核心的改革領域,未來幾年如果在這方面有大的突破,毫無疑問,資本競爭將更有效率,中國也能實現一個更加持續和高效的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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