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騙局：待宰割的中國老人
療養度假，喫住玩一條龍服務養老模式，配搭上高額返利金融工具，讓許多老人心甘情願付出畢生積蓄，最終跌入騙局老無所依。甚至，有的老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故事時間：2016-2019年
故事地點：江西南昌
一
2016年，我和妻子先後退休，每天在家裡無事可做，十分煩悶。以前工作需要我，現在我好像和世界隔絕，變成可有可無的一個人。
百無聊賴之際，朋友老劉來探望我，他已退休一年有餘，告訴我們不能總坐在家裡，像他一樣不出去，結果就是生病。我聽了一驚，覺得很有道理，少和外界接觸，心情煩悶，就會影響身體。老劉提議我們一同去福建學打太極拳雙日遊，我滿口答應。
旅途中接到女兒的電話，確認我們平安就掛斷了，平時她忙於工作，極少有時間和我們交流。
在學拳期間，我們與同行的張大姐夫婦混熟了。張大姐說：「你們知道雲彩養生莊園嗎？它專門為老人們開辦喫住玩一條龍服務，是很好的歸宿。」
「歸宿」這個詞觸動了我的神經，又聽說雲彩養生莊園已經開辦了好幾年，會員人數達幾千，我起了興趣。我和妻子的退休金加起來有一些，現在身體康健，但到以後走不動路，去哪裡養老，是不可迴避的棘手問題。
在大姐的陪同下，我們來到離南昌市50公里外的雲彩養生莊園。郊區綠油油的茶園中，聳立著一排排樓房。一片碧綠的水面上長滿了不少荷花葉，據說有100多位老人常年住在這裡，年齡大多七八十。
莊園提供給老人的生活寢室，是按酒店的標準佈置的，一間房，每天單價一百多元，有牀有桌，還提供煤氣。投資成為他們的會員後，就可以住進莊園，消費本金。假如沒去住，也可以得到比銀行高些的利息，三年到期返本息。
我在路上就看到了一塊塊地中的蘿蔔、青椒，原來住這裡的老人，每人還能分到一塊地，讓我不禁想到陶淵明的田園詩。
當天，我就簽了合同，投了全部存款五萬五千元進去。其實沒想過去住，只是提前預定一個老有所住的牀位，也算作投資。
福建之行後，謹記老劉的話，我和妻子決定多參加旅遊，常報名旅行社2、3天行程的項目，最貴的一次是去新疆。
去一個地方，我就寫一篇遊記，也發表了一些在報刊上。我發現，出去走走不僅能享受風光美景，好像還和世界聯繫在了一起，並重新發現了自己的價值。雲彩養生莊園，之後我便沒有再去過一次。
過了幾個月，張大姐又在微信中，向我們介紹了另一個天嶺養生莊園。我一看資料，發現它不僅離市區近，而且就建在一個旅遊風景區旁邊，環境是天然氧吧，對健康更有益。
第二天，我們就和客戶經理聯繫，去了莊園參觀。在一片綠樹成蔭的山腳下，他們正在裝修一幢幢歐式別墅。高雅別墅四周有一條用鐵欄杆和一排樹木圍起的一人多高的圍牆。
天熱時，這裡可以比山下低10度。看著這風景如畫的實地，我覺得這的確是老年人養生的最佳之處。它的房價，也按投資的金額打折，利息比雲彩養老莊園提供得還高一些。
我當時手頭緊，存款只有五千。客戶經理立馬說能幫我墊五千。就這樣，我投了一萬，成了天嶺養生莊園的會員。
二
投完錢的一段時間，我從電視上聽到、報刊上看到的消息，都在推廣天嶺養生莊園的新型養老模式。
在2017年初，天氣冷不宜出遊，我和妻子便想住到莊園去。雖然牀位緊張，我們還是預約到了一星期的房間。這一次，樓前新建了一片人工水面，上頭浮動著點點荷花。地面上全鋪好了從外國進口的草坪，路上每隔一米，還種上了一排珍稀的紅杉。
山下涼風習習，但山莊有地暖，給人感覺像春天一般。我每天6點起牀，在山腳下散步，然後去食堂喫飯。這裡有卡拉OK室、茶座、棋牌室、圖書室、乒乓球室，不愁時間沒處打發。何況老人很多，感覺自己生活在集體中，互相有照應，交上一些老友後，聊聊過去的事和養生的知識，生活很愜意。
不久後，我正好賣了一套拆遷補給的住房，得到40萬，就將這筆錢一次性投到莊園裏，也沒跟女兒商量。我們不去幹涉她的生活，也不需要她照顧，雙方不要互找麻煩，就快快樂樂了。
再後來，我們看到莊園又在4幢樓房前建起了一個大型高爾夫球場。繞至房後山腰，竟也看見它新開闢出了幾個正冒著騰騰熱氣的溫泉池。
莊園的環境越來越好，2017年3月時，我們又去那住了一星期。這次回來，我趕緊去與自己的4位哥哥聯繫，講在這裡投資養老的好處，然後讓他們一起湊了40萬。這些錢分開投，利息和住房打折標準就比較低。所以他們這些錢，都以我的名義投了進去。
接下來，公司在市區還開闢了騰王樓附近一處多層式大樓為俱樂部，辦起老年大學、拔火罐等會所。我和妻子在老年大學一下就報了太極拳和交誼舞兩個培訓班，一週去2次，好像找回了上班的感覺。
為了完善服務，莊園還專門組建了一個會員委員會。委員都由投票選舉產生的。我有幸成為了這其中的一員，每週要去俱樂部值班一天，收集會員們的意見，記在本子上。每月一次，莊園董事長會帶中層以上的幹部，與我們18位委員，在俱樂部召開聯席會議。他們介紹工作，我們提出建議。
他們在市區開有超市，提供送貨上門服務，在手機上就能下單。我睡不著時，還想過買他們從澳大利亞進口的失眠葯。
客戶經理提供的服務也無微不至。一次我在家中突然胸悶，女兒有急事沒法過來，倒是客戶經理幫我送到了醫院。一個電話過去，他就隨叫隨到。
平時，我們也繼續往外跑。兩年下來，我和妻子去了10多個古鎮，爬了黃山、武夷山、三清山等10多座山。就在我們打算以這樣的方式安度晚年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2017年年底，我們投資的雲彩養生莊園資金鏈突然斷裂。
三
五萬五千塊錢就這樣打了水漂，我心裡很是焦灼。因為這件事，天嶺養生莊園也一時出現了退款高潮。但沒到期的，不僅不能得到利息，還得另外減去本金的百分之十，妻子建議退款，我猶豫了。
莊園的董事長表示，雲彩養生莊園丟失的客戶，慢慢都會向他們這邊轉移。所以天嶺的會員不但不會減少，還會大量增加。他的資金鏈不可能斷，我覺得有道理。
公司還怕投資養老的人激增，準備對新投資者降低優惠力度，我更糾結了。這次退款，之後再投就不划算了。
之前，我妻子的乳房結節隱痛，去醫院檢查，醫生指著一個血淋淋的袋子說，這是從她左乳房中切下來的結塊。醫生拿去冰凍做活體化驗，如果說是良性的，手術就此結束了，如果是惡性，就得將左乳房全部切除。當老伴被從手術室推出來一剎那，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但這種被死亡支配的恐懼，讓我不寒而慄。
天嶺養生莊園先是興辦未病先養醫務所，給大家做檢查還普及養生知識，為擔心老人住在山上時得了重病，山路又遠道路崎嶇不平，一時無法快速搶救，他們硬是讓一架直升機飛到了山莊。
所以項目到期後，我不僅沒退款，反而繼續投了資。
2018年4月的一天，正在家中午睡的我，突然被手機的提示音驚醒，一行文字躍入眼簾：山莊董事長夫婦昨晚攜款逃跑！
這條微信就像顆重型炸彈般，將我安度晚年的美夢炸毀。先後投入的80萬元，不僅是我一生的積蓄，還搭進了四位哥哥的養老錢。被拐走的這些錢，對於老人們來說，就是生命。
妻子責怪我：「早就叫你拿錢出來，不要再投進去，你就是不聽！」我開始一個人呆在客廳，成天唉聲嘆氣不願見人，包括女兒，怕家中要鬧一場大地震。女兒自己還在還房貸，根本無法顧及我們。這次受騙也傷害了我的自尊心。
後來我才得知，直到2018年1月，天嶺養生莊園才取得養老資質證書。但從2015年起，莊園就已對外收費，這就是非法集資。出事前，他們公司已有兩個月沒發員工工資。而在此之前，據說客戶經理成功將老人發展成會員後，能獲得一定提成。
我現在度日如年，原來外出旅遊的事，想都不敢再想。而且就算我們夫妻再省喫儉用，也還不起四個哥哥的錢。
有天，我們買了一條鯽魚。結果妻子被刺卡住喉嚨，鮮血直往外流。日當中午，我扶她到急診科。醫生弄了十分鐘，才將一根長長帶血的鯽魚刺拔了出來。以前，我們喫的都是鮭魚，鮭魚四十多塊一斤，但一斤鯽魚只要六塊五。
四
沉痛的夏天悄悄翻頁，轉眼已至深秋季節，小區內秋葉飄落一地，唯有樟樹的葉子倒掛下來一動不動。正在我苦悶難耐之際，女兒生了女兒，我升級做外公了。
女兒需要妻子幫帶小孩，於是我們到女兒家裡暫住了下來。她至今不知道我們受騙的事。有時間，我便會獨自一人來到外面，沿著公園走走轉轉。
「年叔。」想起去年的一個下午，客戶經理來電話：「公司要組建會員委員會。我已推薦你。」當時聽到這話，激起了我許久未有的成就感。一陣冷風吹來，我從回憶中驚醒，回到女兒家時，衣服已淋濕了不少。
「出大事了！」老伴一見到我回來，便把噩耗告訴我：下午四哥病情惡化，剛剛走了。
我的眼眶，瞬間浸滿了淚水。得了口腔癌已有3個多月的四哥，終於沒能等到10多萬元錢回來，這都是我造的孽。痛定思痛後，我決定先借一筆款項，把幾位哥哥的錢還掉。如果到時仍應付不過來，那就只有賣房。
想起從前，我還經常坐在電腦前打字寫文。如今，整個人就好像沒有靈魂。女兒不在家的時候，我就坐在沙發前，整天發獃。
許多人說老人什麼都懂，其實我們只是對老年一無所知的人。人生這最後一段路的光線，會逐漸變暗直到終點。而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我們還是要生活下去。
現在，我耐心等待著80萬養老錢被追回。元宵節後，也想找份工作。我不奢望更多，只想守住這套屬於自己的房，能陪著妻子走到最後。
- END -
作者年先生，現已退休
編輯 | 張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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