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鄧曉芒先生寫過《康德<判斷力批判>釋義》(2008)、《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句讀》(2010)、《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奠基>句讀》(2012)、《黑格爾<精神現象學>句讀》(2014)、《康德<實踐理性批判>句讀》(2015)等幾部辭典式的巨著,對他來說,編撰「句讀」絕不僅是一份工作(事實上沒有任何人要求他做這樣的事情),更是一種生活方式(突然想到大劉的「科幻是一種生活方式」~)。

  曉芒先生認為「看書」與「讀書」是兩件事情,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時候純粹作為消遣或是興趣而隨意地瀏覽一些書籍,但如果想要深刻理解西方哲學,我們就需要一種「逐字逐句慢慢分析」的意識,從每一細節中去感受語言及語言背後的東西。

  本文摘自《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奠基>句讀》的4-17頁,此書是曉芒在武漢大學講課的錄音整理所得,本文為第一節課的部分內容,解釋自己做「逐句解讀」的原因,以及對年輕人的期望。一些小標題為本人所加。原文無小標題

  以下欣賞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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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才能做好哲學文獻翻譯

  我的導師陳修齋先生就講過——他是個大翻譯家了,他是國內有名的翻譯家,現在已經去世了,——他當年就說,搞哲學翻譯,第一是中文,要有好的中文和中文表達;其次是要有哲學的理解能力,那個句子擺在那個地方是個什麼意思你要能夠搞得通;第三才是外語,當然外語要好。……當然這是指哲學翻譯,文學翻譯也許又有另外一種說法了。所以這個翻譯呢,別人說你翻譯了這麼多康德的著作你是不是德文特別好,我老是否認,我說我的德文並不是很好,當然我比較仔細,但首先之所以能翻譯出來還過得去,主要還是、首先是一個中文的表達水平,你懂了那個意思你怎麼樣能夠把它順暢地表達出來,讓中國人能夠看得懂:所以在哲學的翻譯上,「達」是第一位的。嚴復講「信、達、雅」,當然「信」也是很重要的,但是你作為一個翻譯家,你自己能夠準確地把握到,你能不能夠把它表達出來?這個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可能比「信」更重要。從哪一方面說呢?就是從創造一種漢語的學術語言這方面說的。當然我們講翻譯一般地都是重視「信」,這個沒問題。但是如果僅僅是「信」,不「達」,就不行。如果你在翻譯的時候,你自己理解到了,但是你說不出來,那等於沒有說。或者你說出來,詞不達意,你說錯了,那就不「信」了。怎麼才能「信」?只有「達」才能「信」,只有你能順暢地把它表達出來,你才能夠忠實地表達出來。當然,反過來說,你如果連它的意思都沒有把握住,那你也沒辦法表達得準確。所以「雅」呢,是次要的,次要的並不是說它完全不重要,而是要把這個「雅」融合在「達」裡面。真正的「雅」是什麼?真正的「雅」就是「達」,你能夠非常流利地把它表達出來,特別是哲學,——我這裡講的都是哲學、哲學翻譯,你能夠表達得非常順暢,沒有障礙,一路看下來,這就是順達。哲學的「雅」就是這個,它是一種學術語言,你習慣了這種學術語言的話,你的行文,以至於你的口頭表達,都會上升到一個「雅」的層次,人家一聽,你這個人受過學術訓練。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用詞,都是經過考慮的。不是說我有很深厚的古詩詞的功底,我出口成章,我可以用很多成語,那就是「雅」了。有的人喜歡賣弄,翻譯的時候喜歡賣弄一些古文,當然藍公武他本來就是用古文翻譯的,那個他還是用得比較好的:現在白話文裡面,我的翻譯一般不太講究這些,如果必要的話我就用,但是沒有必要的話,我盡量用通俗的、直白的這種方式,盡量減少它的障礙。因為康德這個東西障礙已經夠多了,你再加一些中文的障礙放在裡面,那人家怎麼讀,那太累了。我還想盡量地讓中國的年輕人,迅速地、熟練地掌握現代漢語,並且體會到現代漢語的微妙之處、現代漢語的長處。

怎樣培養語感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我認為現代漢語是有非常大的長處的,它是一個雜交品種,它既有西方語言的長處,也有中國傳統語言的長處,尤其是現代漢語的翻譯語言:當然我們的現代漢語,像王小波所講的,是從小說、翻譯家那裡吸取了營養。我們看小說看得多嘛,當年看的古典小說,司湯達啊,巴爾扎克啊,托爾斯泰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啊,這些東西你看多了你會體會到一些東西,你以為那個東西是俄語,是英語,是法語的?不是的,那是漢語,他們翻譯成漢語了。他們創造了一種新的漢語,你看起來才那麼順。當然那些翻譯家本人個個都是詩人,都有非常深厚的文化功底的,他們本身是可以寫詩,是可以寫小說的。但是1949年以後他們不能寫,沒有那個環境,於是他們去搞翻譯,他們在翻譯上面所創造出來的這種奇蹟,我認為至今都沒有得到充分的估價;王小波算是第一個把這個話說出來了,我們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所受的文化熏陶,所受的漢語訓練、漢語熏陶,是從經典小說的中文翻譯裡面得來的,是從近代那些翻譯大師那裡,傅雷、王道乾、楊絳、穆旦(查良錚,李註:穆旦是金庸的表兄,金庸原名查良庸)、蕭乾和文潔若、馮至等等,這一大批人,這些有名的翻譯家,他們給我們輸送了這樣一種營養。這種營養是中西結合的,但是它又是漢語。你如果沒有這個訓練,你今天來搞翻譯那是對付不了的。不管是文學翻譯還是哲學翻譯,你都需要有這個訓練,你要看很多的小說。我們在座的不知道看過多少經典小說、古典小說,我想恐怕沒有很多時間看,因為小學中學都要為高考奮鬥,所以時間都蹉跎過去了:我們講我們當年知青是「蹺蹌歲月」,其實現在的中學生才是「蹉跎歲月」,我們當年是下放,修理地球,但是我們還有時間看小說。你們現在為了高考都沒時間看小說了,現在還可以補一補,有意識的找一些小說來看一看,古典的、名家翻譯的。你不是要知道有哪些外國人寫了哪些書,而是要訓練你的現代漢語的語感,這個語感很重要

康德是需要反覆閱讀的

  那麼我的翻譯呢,基本上是強調的這一方面,就是說,你首先翻譯出來你自己要看得懂,或者你當時也許沒有完全搞透,但是你知道沿著這條路是可以搞透的。你當時不懂,但是因為康德的這個東西你要反覆看的,你不能說你一邊翻譯一邊就懂了,那你是天才了。就是說你一邊翻譯你一邊知道它這裡頭有一個思路,有一條思路可以把握住,我現在翻譯了放在這裡擺在這裡,我將來還要回過頭來看,我可以看下去,就把它搞通了。但實際上還是有些攔路虎,那是免不了的,你以為你通了,結果反過來看的時候你發現你自己搞錯了也有。其實像康德這樣的大家,要翻譯他的東西是需要多方面素質的:越是要求翻譯得明白、簡單,好像大白話,其實越需要一種素質在裡面,一個是現代漢語,一個是哲學。當然還有對德文的理解,而且康德那個時候的德文和現在的德文還不一樣,它有個時代的差異。當時的德文有些詞不是這樣用的,很多寫法也不是這樣寫的,這個是小問題了,慢慢地,你在翻譯過程中搞多了就知道了,這個問題倒不大。

學術訓練——「句讀」就是帶著大家一起讀書

  我們這個課我就用我們自己譯的本子,這個文本不長,大概整個《道德形而上學奠基》一共是六萬多字,包括前言和第一章。它一共三章,三章加一個結論。這個本子是我的博士生楊雲飛譯的(他現在已畢業工作了),然後我又仔細校過。如果大家手頭上有苗力田先生和李秋零先生的譯本,可以對照著看。再一個就是對照德文本,如果大家手頭上有英文本也可以對照英文本。我們這個課堂上,如果大家發現有什麼問題,儘可能馬上當堂提出來,我們大家來推敲一下,看這個地方的翻譯究竟還應不應該修改一下。不管這個問題提得對還是不對,哪怕你提錯了,對大家都有很大的促進。所以我這個課主要就是帶著大家一起讀書,進行一種嚴格的學術訓練。在國外,很多學校也是這樣乾的。國外的一些大學的哲學系,像德國的一些大學的哲學系,它就是讀這些文本,而且也是一句句的讀,我們可以看海德格爾,海德格爾的關於黑格爾的經驗問題,在《林中路》裡面的文章《關於黑格爾的」經驗」概念》,他就是讀《精神現象學》的導言,一句句地解釋。我們這個課就是採取這樣一種學院式的或者說經院式的「解經」的辦法。在西方的神學院裡面讀聖經,聖經解經,這是一門必修課,耶穌基督說什麼什麼,那麼這句話什麼意思,神父、教授就給你解釋,下一句又是什麼意思。我看台灣有人翻譯了一個托馬斯的《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注釋》,2003年我在台灣買到了,也有將近兩百萬字,這麼厚的兩大本。買回來我當然也沒有從頭至尾看,我只瀏覽了一下他的那種方法:托馬斯是中世紀經院哲學的代表人物了,他在解釋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他就是這樣解釋的:亞里士多德這一段話有三個句子,第一個句了有三重意思,第一第二第三,第二個句子有兩重意思,……他就是這樣一句一句干過來的。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翻譯成中文只有二十萬字,他搞了兩百萬字,所以我那個《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句讀》也搞了兩百萬字,那個裡頭注釋的《純粹理性批判》不是全部的,只包括我們選在《康德三大批判精粹》那個選集裡面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純粹理性批判》選了二十萬字,二十萬字我注了兩百萬字,也是一比十的比例。當然我不是有意摹仿他,我從2000年就開始給學生上這個課,當時還沒有這個錄音筆,用的是那種大雙卡的錄音機,每天背一個特製的大包去上課。後來就換了一個比較小的錄音機。後來又換了個更小的,最後才換成這個錄音筆。一共講了七年,十四個學期,一路講下來,每次講呢只能講一點點,每個學期只能講二十多頁。講了十四個學期才把那二十萬字講完,錄音資料積累下來,有兩百萬字。後來我整理了一下刪掉一些,還有180萬字,就是逐句逐句地加以解釋,介紹它的背景,解釋它的文本,它的德文原文,討論它的翻譯,深入到康德背後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話。我這個程序是從那個時候繼承下來,形成起來的。當然我們這個課堂上可能沒有條件做那麼多討論,因為我們只有一個學期,要把這六萬多字能不能講完,我估計講不完,後面還剩一些,但是講不完也不要緊。《純粹理性批判》我講了七年,那個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換了不知多少屆研究生了,有的讀了碩士又讀博士,讀博士還聽這個課,後來留校當老師了還聽這個課,這個是個別的了:但大部分都是來聽一個學期,頂多聽兩個學期,就走了,就工作了,或者是到別的學校考了博士了,那主要是給碩士生開的課。

重點是培養一種思維方式

  但是你聽了那一段也有好處:有的學生一開始就來問我,就是說,照你這個講法,你一個學期能講完嗎?那怎麼能講完呢,《純粹理性批判》五、六十萬字,你要一個學期講完那不就是大而化之了,大而化之當然也有必要了,你講哲學史,你可以一個學期把整個哲學史講完;但你現在是讀文本,讀文本就要採取這種方式。但是,我這個課,在讀康德文本的時候並不是對康德的全貌完全不了解,因為我在解讀這個康德的文本的時候,我總要聯繫到康德的體系,我把它稱之為「全息式的教學法」。就是解剖康德的一個句子,就涉及到整個康德哲學,前後聯繫來講:如果有問題不理解,學生們有問題,有時候提出來,我在講的時候也估計到學生們對這個問題可能不熟悉它的背景,那我就講背景。講什麼背景?就像我剛才講的,我講的是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奠基》,但是我剛才不是講了《純粹理性批判》嗎?我剛才還講了《道德形而上學》,《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我每個地方都這樣聯繫著講,你反反覆復地這樣熟悉,難道你還不能夠舉一反三嗎?所以你聽一個學期下來,你會對康德的整個體系有所了解,可能比一般的上哲學史甚至於上康德哲學的課可能還了解得更全面、更具體些,因為我是根據這一句一句的話來講的。

「大體了解」是遠遠不夠的

  所以我並不在乎一個學期講了多少,而在於通過解讀康德的這一句句的話,讓大家對整個康德哲學有所了解有所熟悉。而且這個了解和熟悉,不是說大而化之的站在一個高處,「高屋建瓴」,隨便幾句話概括一下。那個誰都會說,哲學史上都有,甚至不用你說,你自己拿本書來看看,康德的生平,康德傳,裡面都講了,不用我講。我之所以要講,是針對我現在面對的這句話。很多學生,有的是已經當老師了,有的是成為西方哲學史的這個專家了,你讓他講康德,大而化之的可以,大而化之的他都可以講,講的頭頭是道。康德就那幾個概念,他把那幾個概念講出來,就算是完成任務了。但是你拿一本書來,《純粹理性批判》,你翻到其中任何一頁,你放到他面前說,老師你給我解釋一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就傻眼了。我們很多學過西方哲學史的學生也是這樣,學了西方哲學史,有的還學了不止一遍,但是拿到康德的原著,不知道怎麼入手,看不懂啊,覺得那又是另外一種天地:寫在哲學史上面的東西,寫在康德傳上面的東西那些話很好懂,那都是大眾化的通俗化的普及性的,但是一拿到原著,不知道怎麼看。當然在很多場合之下是翻譯不夠好,比如說藍公武的譯本是文言文的,那當然很難進去,我們現在的年輕人,古文功底沒到那個程度。但是,不是文言文的,你能讀進去嗎?也很難,翻譯有一定的問題:我們三大批判譯本出來以後,在這方面掃清了很多障礙,當然也不是完全沒問題,但是在文字方面,在現代漢語方面,應該是沒有大問題的,但是還是看不進去。很多學生都反映雖然好得多,但是還是不懂它究竟講了些什麼東西。我這個課堂上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就是你拿到康德的原著,只要不是翻譯的問題,你是能讀懂的,我告訴你怎麼去讀。有的學生聽了課以後說,我們以前讀書都不叫讀書,老師我今天才知道我們以前的書都白讀了,我今天才知道什麼叫讀書,原來的讀書叫做看書,看看而已。那些字都認得,句子也沒有不通的,但是就是不知道它什麼意思。不知道什麼意思當然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這個積累還不夠,我們有些必要的基礎沒有奠定。我們今天在座的可能有一些還有這個問題,就是說,你沒有學過西方哲學史,可能有的人聽過,可能有的人沒有聽過、沒有學過西方哲學史,或者說還沒有看過西方哲學原著,不管是原文版的還是中文版的。通過中文版的來看西方哲學原著我相信絕大部分都看過一點,多多少少,不管是現代的還是古典的,但是沒有深入進去。尤其是對於背景,比如說康德哲學,它有它的背景,一個最重要的背景就是當時的唯理論和經驗論,它們的爭論。你要有這個背景你才能夠讀得懂,你才知道康德這句話是有所指的,他針對的是什麼樣的一種傾向。那麼這個呢,我在課堂上會給大家補上來,會介紹說康德的這句話是針對當時的誰,比如說休謨,比如說萊布尼茨,比如說牛頓,或者盧梭,我會給大家把這個背景揭示出來。

(李慧敏感悟:這讓我想到許多人不僅在講到文人名家或是家人或者朋友時體現出「理解不夠深刻」,講到自我時亦如此,他們會說「我就是一個普通人,與別人沒有什麼不同」,或者說「我是個外向/內向的人」或是「我喜歡與真誠不造作的人打交道」,但當問及更多細節,比如「你怎樣理解『普通人』」或是「外向者在生活細節上與內向者有哪些差異」或是「你通過怎樣的方式來判斷別人是否真誠」時,他們又往往會語塞。

  某種意義上說,「關注細節」、「刨根問底」應該時時踐行於自己日常生活的事情,時刻關注自我,關注「我」的感受,對每一個決策深思熟慮,才可能避免他人對自己的各式綁架,成為自己的主人,並最終避免說出「我做某事都是被別人脅迫的結果」這樣的話來。)

精讀對學哲學來說是基本訓練

  再一個就是對於西方人的思維方式,以康德為代表的西方理性派的理性主義的思維方式,要有所熟悉。很多人讀不懂的一個很大原因就是不習慣讀那種邏輯性很強、思辨性很強的文本,那些文本是要摳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不是說你大而化之的看一下,然後閉著眼睛體會一下就能夠掌握的。很多人讀外國的這些經典著作採取這種方式,這是讀老莊哲學的方式。他們讀漢語的翻譯本,我每個字都認得,讀完了以後我閉著眼睛在那裡冥思苦想,去體會,然後把自己的體會寫下來,他就以為寫了一篇學術文章了。其實那還不算。你真正要了解它,你必須要了解它的來龍去脈。所以我們這個課就會在這方面給大家做一種基本的訓練:很多學生上了這個課以後一個很大的體會就是說,把康德的書這樣讀下來,我讀其他人的書就勢如破竹,很輕鬆了,至少不會感到恐懼了:比如說海德格爾,胡塞爾,這些人是現代西方哲學公認的難點,但是你如果把康德的書攻克了以後,你再去讀他們的書,你會有信心。當然也不容易讀,但是你會有信心,特別是胡塞爾跟康德非常相像的,你再去讀胡塞爾的書,他就是那樣一步一步邏輯地推出來的。胡塞爾的《邏輯研究》,《現象學通論》,就是《大觀念》,還有很多書,一章一章、一節一節、一層一層的這樣剝,這就是康德的方法,胡塞爾跟康德非常接近的,他就是從新康德主義來的嘛。所以這是一個基本訓練,我們在讀哲學書的時候,要有一本到兩本書做這樣的基本的訓練。我們不可能把所有的書都像這樣來讀,但是對於經典的著作你至少要肚子裡面有點存貨,你精讀過。學外語的有精讀、泛讀嘛,學哲學也是,你要有精讀,要有泛讀。你心中有了兩三本書,精讀過的,一句一句摳過,那就是一種基本訓練,那對於你泛讀其他的書非常有好處。我的體會也是,我讀德國古典哲學,精讀過幾本,然後我再讀現代西方哲學的書,我看書的速度非常快,有些地方它起個頭我就知道它要說什麼了,它所針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因為以前的人都提過這樣的問題,那麼我的閱讀就是看它是怎麼來解決這個問題的。因為心裏面有前面的墊底嘛,前人是這樣解決問題的,康德是這樣解決這個問題的,黑格爾是這樣解決這個問題的,那麼海德格爾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我帶著這樣的問題來讀海德格爾,就不存在一種根本性的障礙。當然也要花很大的梢力,但是原則上,只要我有時間我有精力,我就可以把他讀懂。所以有的老先生說,讀書就像灌溉一樣,打一口井,這口井打得越深,你灌溉的面積就越大,如果你這個井打的太淺,你就只能灌溉周圍一點點地方。讀書也是這樣,你精讀的書把握的越深入,那麼你讀其他的書把握其他的書就越快。

讀書不能趕時髦

  所以現在我讀書,我很多書已經不是那樣一句一句的讀了,有時候新出了一本書,拿來我翻翻,看幾個標題,然後對有興趣的標題再深入地去琢磨一下,就翻翻其中的某些章節,他要說什麼意思,大體上就把握了,所以看書的速度大大提高。我們現在大家都很焦急,這麼多書,我怎麼能都看完。我自己家裡書架上擺滿了,我的女兒跑去翻一翻,咦,都沒翻過啊,都是新書,沒打開過,我說,到用的時候再去打開,到需要的時候。我在寫文章寫書的時候,這個地方好像德里達有這個觀點,說過一句什麼話,我把那本書找來翻一翻,你說要熟悉這本書,我把前言翻一翻後記翻一翻,中間翻一些感興趣的章節,當然會有些漏掉的,不要緊,他有這個觀點,因為你心裏面有墊底的東西。這個其實做學問都是這樣的,你不要以為什麼東西都記在腦子裡面的那就是大學問家:陳寅格,晚年是雙目失明啊,他知道哪本書,你翻到第幾頁,有一段話,叫他助手抄下來,助手一翻,果然那本書裡面第幾百幾十頁有一段什麼話,給他抄下來陳先生記性那麼好,但陳寅格有什麼著作啊?《柳如是別傳》,其他當然還有一些,但原創性的好像不多。很可惜啊,這樣的大材小用,沒有干出什麼東西來。當然他在考據很多方面有他的貢獻,這個不能抹煞。但是,作為哲學家,你總得對人類的哲學思想有所推進。我們中國的學問家,哪一個對中國的哲學思想有所推進?宋明理學像朱熹、王陽明這些人是有推進的,他們有著作留下來:現代有誰?我們幾乎找不出來。胡適的《中國哲學史》,把中國歷史,中國哲學的暮氣,幾千年的這種陳腐之氣一掃而光,這個可以說是有所推進的,但是更多的成就好像沒有:所以我覺得不必像一個電腦或者像一個圖書館一樣,每一本書都從頭至尾地去讀。你要選中幾本經典的,要讀就要把它讀透,而且要反覆讀,每讀一遍都有新的發現。至今有些書,我每讀一遍都有新的發現,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那麼薄的一個小冊子,已經翻爛了,我準備去買一本新的。上面都批滿了東西,但是很順手,我要找哪一頁,一翻就到,每一遍都有新的收穫。所以應該有兒本經典的值得自己去這樣翻的書,不要趕時髦。有朋友對我說,最近幾年出了不少好書啊,你都沒看過嗎?我說我一般不看,剛出的書我一般不看,因為它沒有經過時間的淘汰,你去看不是浪費你的時間和精力嘛。你讓別人去浪費去,你讓別人把它淘汰了,一本新出來的書如果十年以後我覺得還有拿來翻一翻的價值,那個才划得來。所以趕時髦是划不來的,你一輩子都在趕時髦,結果一事無成。所以人家說,你搞那麼久還在搞古典的東西,你身上充滿了一股古典的陳腐之氣,有人這樣認為。

哲學是永恆的,經典很重要

  但是我很坦然,這個哲學其實是永恆的,古典的亞里士多德,柏拉圖,那麼古典的,幾千年前的東西,今天人們還在研究它。為什麼要研究它?你說它充滿了亞里士多德之氣,柏拉圖之氣,那可以。因為哲學這個東西,它就是探討永恆的東西,你今天探討孔子、孟子、莊子、老子,不照樣是這個樣子,我們中國的傳統也是這樣。不在於你研究的這個對象是什麼,它的時代有多久遠,而在於你是以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在把握它。你如果以現代人的精神、當代人的精神去把握它,你就沒有陳腐之氣;你如果還想回到古代人的氣氛裡面去,那你身上就充滿著冬烘之氣。所以我還是主張讀經典,這些經過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時間的考驗留下來的東西,是經得起推敲的。時髦的東西還沒有經歷這樣一些時間的淘汰,所以是很划不來的,很危險的,它可能會把你引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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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慧敏註:卿文光曾在《論黑格爾的中國文化觀》中批評後現代主義,雖然言辭激烈了些,但確實值得引以為鑒:

一個人在黑格爾哲學中感到受拘束,不自由,這隻能證明他對黑格爾的精神概念無知,對精神之達到自由的客觀歷程無知,這樣的人的學識、精神識見必然不高,這種人運用「創造力」和「思想自由」所產生的東西,只能是無教養的、為精神已否定、淘汰的東西。比如,那主張什麼都行的後現代主義中就有不少這種東西。

同時,卿文光在此又作了腳註:

李幼蒸先生在《論後現代主義的策略和後果》(《哲學研究》2002年第四期)一文中指出,後現代主義的實質是學術商業主義,它在當今國際學術界所以能佔據主流話語權,這是由一批無能理解歐洲傳統人文學術的美國「學者」在精通商業策劃和炒作、把持著國際文化市場的話語霸權的美國強勢文化資本的配合下有預謀地炒作出來的。(來自《論黑格爾的中國文化觀》第372頁.)

  個人認為後現代並非全無精妙之處,但問題在於,嚴謹的富有啟發意義的後現代理論,即使是反理性主義的,也是建立在對大陸傳統哲學的理解與思考之上、至少是一脈相承的,如果不研究後現代的「本」而直接去追逐「末」,很可能會如鄧曉芒所說的那樣「誤入歧途」。

  舉個例子,現代西方現在有不少反對「性解放」的聲音,但這個反對是建立在已經經歷了「解放」與「反思」的基礎之上、建立在對人的個體性的尊重之上的,就是說,不管是說「女人有權隨意支配自己的身體」還是說「女人應該為自己的未來負責而謹慎選擇性伴侶」,都有個大前提是認為「女人與男人一樣是擁有理性的獨立的個體,不是任何父權或夫權的附屬品」,都認為「一切人是自己生命的唯一主宰」,這個大前提是許多國人至今沒有意識到的,所以我們現在談在這個文化場景中談「反對性解放」暫時有些不合時宜,因為許多女性看似很「開放」的行為本質上也是為了討好自己的(潛在)伴侶,依然是被父權或夫權壓抑的,還沒有走到真正「解放」那一步。

批註結束**************

學「現代哲學」需要有古典哲學的功底

  有些東西是老生常談,有些東西是早就講過的,你如果有古典行學的功底,你一看就知道,這個話黑格爾早就講過了,它又換個方式再講一遍。海德格爾裡面有很多東西是黑格爾講過的,但是海德格爾不露出來,有些沒有受過黑格爾哲學訓練的人,以為是新東西。當然他有他的創造,但是西方有些人也說,海德格爾太狡猾了,他把他的狐狸尾巴藏起來了,他的狐狸尾巴就是黑格爾,大量「偷」黑格爾的東西。當然哲學裡很難說「偷」這個詞,只要他有一點點改進,他的「偷」就是合理合法的,比如說黑格爾的東西,你要是仔細讀它的話,大量「偷」亞里士多德的。亞里士多德早就講過的,黑格爾又講,當然黑格爾是在現代的語境下講,講的意思稍微有點不同。亞里士多德當年講的時候是不自覺的,亞里士多德是大才子,是天才,但是他講那句話是不自覺的,黑格爾把它提出來,用現代人的自覺的眼光來講,這就是推進。當代的那些新思想,也就是後現代,德里達、福柯這些人,他們講了些什麼新的東西,如果你有古典哲學的功底,你就會看得非常快。為什麼非常快?這個問題,前人誰誰講過,那麼我就只看他和前人講的不同的那一部分,那多快!我不需要從頭至尾去把握他了,我只需要看他在前人已經講過的話裡面增添了一點什麼東西。增添一點東西很不容易的,非常難的,但是你只把握他增添的那點東西,你就把握到了他的精髓。你沒有古典哲學的功底,你就往往把握錯了,你把前人講過的那些老話,你當做是他的新發現,而且呢你以為他就是這樣了。其實你把他的真正的精髓的東西丟掉了,精髓的東西就是對於舊的東西有所改進的那些東西。所以你看得又慢又沒有把握到精髓:我要有古典哲學的功底,我看得又快又能夠把握到精髓。

讀書要有現實感

  所以,我們今天講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1785年寫的,現在已經兩百二十多年了,為什麼要讀他的書?他這個書是不是過時了?哲學沒有過時的,老子、莊子、孔子、孟子,都沒有過時,那麼,亞里士多德、柏拉圖、蘇格拉底,也沒有過時,康德更沒有過時。問題是你能不能在他們的上面再增加一點東西,如果你不能增加一點東西,那是你過時了,不是他過時了。我們今天在讀這個過時了的人物的時候,我們自己不要過時了。我比較強調的就是我們在讀古人書的時候,不要以為它是古人的,我們要用現代人的眼光去讀它,要有現實感。我強調讀書要有現實感,失去了現實感,我們今天的人就不需要做學問了,你做不過古人的。搞國學的,你如果沒有現實感,那麼你搞不過古人,你想像古人那樣去搞國學,那你永遠趕不上。古人幾千年都在搞啊,誰也不比誰傻,你就比古人聰明了?古人沒發現的東西就被你發現了?那不可能的。所以你要用現實感去讀,這個時候你才能把國學讀成當代的學問:當然不像于丹那樣,于丹那樣的現實感太強了,她完全是一種功利的現實感,我拿來可以「受用終生」:于丹喜歡講「受用終生」,讀了這個東西就可以受用終身,就可以用來應付現在的一切現實。我覺得這個不叫現實感。真正的現實感,你要有現代人的情感,現代人的情感是什麼樣的情感?現代人的情感是打工仔的情感:打工仔到了城裡面,你給他講(論語),講《莊子》,沒用。他現在要weiquan,他weiquan的時候能拿著《論語》和《莊子》去weiquan嗎?不可能的。你要教給他一套weiquan的辦法,一套法律程序。他辛辛苦苦幹了一年,沒有拿到工資,這是他們的困惑:他聽了于丹的《論語》、《莊子》,就能夠提高他的幸福指數嗎?提高他的幸福感嗎?不可能。你要把錢發到他的手裡才有幸福感:所以我強調,我雖然搞的是德國古典哲學,既是西方的,又是古代的,但是我著眼於現代人,現代的歷史趨勢。

研究康德是為了研究自己

  現代人的歷史趨勢最集中表現在打工仔和打工妹身上,也包括在座的將來要找工作,也要加人到打工仔的行列。我本人自認為是一個打工仔,我為武漢大學打工。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了不起的一個什麼教授。用易中天的話說我們這些人都是「土匪」,易中天是「流寇」,我是「坐寇」:他這是反映我們這一代人的心態,當過知青的這一代人,從底層來的,我們的眼光始終放在底層。當然不是說一定要放在底層就怎麼樣,我們也批判那種民粹主義,我們也不是民粹主義,也不是這種狹隘的民族主義,我們是要為真理而真理,為自由而自由,這個當然是西方來的:就是說為探討真理,那麼真理是有歷史性的,我們這個歷史時期,我們當前的真理是什麼,就是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發展的必然趨勢,必然方向,改革開放。改革經濟政治,政治體制改革,這是我們的當代的真理所在。探討康德的哲學,康德的法哲學,康德的道德哲學,這個東西對我們是有啟發的。所以我經常在課堂上突然冒出一句當代的流行語,學生都覺得一下子好像都豁然貫通。易中天其實也是這樣乾的,講三國,突然冒出一句當代的流行語。其實我們都有一種現實感,我的意圖呢,這一輩子也不想賺更多的錢,反正錢嘛,能夠生活就夠了,主要的是要在思想的建設方面,對我們中國人要有所增添,要有所推進。我曾經想要改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當然這個胃口太大了,不可能,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怎麼可能改變?但是你至少要開一個天窗,讓人家知道外面還有這麼精彩的世界,這個大概可以做到。比如說我講康德,康德是怎麼講的?康德的道德哲學,牟宗三講了那麼幾十年,他沒講透,他沒把握住:康德的道德到底是什麼道德,我們中國人一直不了解,一直到現在不了解:我們不了解,我們就受到局限,我們對自己就缺乏反思。這個是題外之話了。

  (李慧敏感言:鄧曉芒曾說「我本質上仍然是儒家」,仍然有「士大夫情結」,但在這與「我是***」有關的陳述之後,本質上依然是對自我的探索,依然是「自我意識」內部的事情。)

中國人需要更多地關注語言

  所以我這個課呢,大家不要以為又是古典的,又是西方的,沒有什麼現實意義,其實很有現實意義。我當然還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中國士大夫情結還有,就是說我讀書絕不會僅僅為真理而真理,只要是真理就去讀,我還是優先選擇那些跟中國的現實密切結合的那種真理,比如說康德:為什麼選康德,而不去選比如說英美的分析哲學?英美的分析哲學,那當然也是學問,也有很多人到西方、到美國、到英國去學分析哲學,有的學得很不錯的,像徐友漁啊、陳嘉映啊,這些人都是在國外學得很不錯的,但是回來以後無用武之地,他們都轉向了嘛,在中國搞分析哲學的往往出了一本書,然後就沒有下文了,而且那本書也沒有人看。中國人不喜歡那個東西。為什麼不喜歡?我要考慮的正是這個問題,中國人為什麼不喜歡分析哲學?儒、道、佛都不喜歡進行語言分析,都鄙視語言,儒、道、佛對語言都看不起,認為語言是可疑的,你去分析語言豈不是走偏了嗎?中國人講究的是內在體驗,語言只是一個工具,這個工具把握了以後,「得魚而忘鑒」,「得意忘言」。你要把言忘掉,你死死的揪住這個言,那是你層次不高的表現。中國人搞學問的都不重視語言,所以你把語言分析哲學拿過來,目前還是個奢侈品。當然也許幾十年以後,中國人會關心語言分析哲學,如果國民性有所改觀,開始重視語言了。比如說法律語言,你沒有分析的頭腦,你這個法律永遠是有漏洞的。為什麼這麼多貪污腐敗?當然制定法律的目的不是讓人腐敗,它的目的是為了執政的人便於操作,不要被自己的法律捆住手腳,那當然就給腐敗留下了餘地了。如果有一天我們實現了健全的法制,強調法律語言必須嚴密,這個時候就會有更多的人來關注語言分析了,我是這樣想的它目前是個奢侈品。

我們需要一種「主義」

  那麼目前最急需的是什麼?最急需的是大陸哲學:當然英美哲學,不搞語言分析,在別的方面還有很多的效用,比如說經驗主義,顧准就講,英美經驗主義我們歷來不重視,其實顧准沒講完全。大陸理性主義中國曆來也不重視:其實是兩個方面都不重視。並不是因為我們重視了理性主義,忽視了經驗主義。當然我們的「GeMing」、「ZhuanZheng」這些辭彙,都是從大陸哲學來的,都是從德國來的,但這就是理性主義嗎?這不是理性主義。大陸的思辨理性,我們中國人照樣沒有吸收,你講經驗主義,中國也有經驗主義,像MZD就經常被批判為「經驗主義者」,一個「經驗主義者」搞出了1958年的「大YueJin」,這是匪夷所思的。大鍊鋼鐵,你怎麼用經驗來實證呢,像煮稀飯一樣的煮鋼鐵,這是不行的。所以兩方面我們都很欠缺,一個是英美的這種經驗主義的實實在在的實證的傾向,我們今天講實事求是,實事求是其實本來的意思是要回到經驗主義,像顧准所講的實事求是,有什麼就是什麼,要經過調查,要經過民意測驗,要根據事實說話,這是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呢,理性精神,其實英美的經驗主義就是理性精神,它本身就是一種理性主義:並不是說理性主義不行,只有經驗主義才行,顧准對我們中國思想界的誤導也是很大的,很多人就排斥理性主義了,就只講經驗主義了,只講事實經驗主義也不是說只講事實,經驗主義它講實證,實證有一個程序,怎麼實證?有個實證的邏輯,邏輯實證主義。但是我們中國人就只講實證主義,不講邏輯,我們的實證是沒有邏輯的實證,對我有利的,那就是好的,講實用。這個實用,完全的實用,這個實用也不是「主義」,我們跟美國的實用主義也不一樣。美國的實用主義是一個「主義」,我們的實用只是一個方法,只是一個工具,我們拿來就用,然後用完就扔,它沒有一個「主義」,它只是一個「法寶」。所以杜威的實用主義它可以容納宗教,宗教很實用啊。但是到中國來,我們就排斥宗教了,宗教這個東西,沒用。沒用,我們就不要聽它的。美國的實用主義,宗教有用,宗教有用的「用」就不是實用的「用」了,那是精神上的用處,所以美國有實用主義,中國只有實用主義的徒子徒孫,但是沒有實用主義,只是把實用的東西簡單地拿過來了。

  (李慧敏批註:真正的「**主義」應該是一以貫之的,美國的實用主義貫徹到了物質與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中國只講與物質有關的一個小方面,而且「用完就扔」,所以並不是「一以貫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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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文獻:

鄧曉芒. (2012). 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奠基》句讀. 人民出版社.pg4—17.

李幼蒸. (2002). 論後現代主義的策略和後果. 哲學研究(4), 11-18.

卿文光. (2005). 論黑格爾的中國文化觀.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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