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施暴者是家人,特別是父母時,兩人黏連撕扯的關係使得性侵尤為疼痛。因為關係太近,情緒太多,回憶太滿,受害者不能簡單地給施暴者貼上非好即壞的標籤(splitting),來抒發自己的憤怒。同時,對施暴者黑白混合的情感也更容易讓受害者受到二次傷害。」

青少年性侵案,由於行為性質極其惡劣,且造成的創傷太大,再加上人們對這一話題本能的獵奇心理,一直被大眾關注。但對於受害人真正遭受的傷害,和受害者的內心情緒,很多時候我們只是一筆帶過,想當然的覺得他們就應該是憤怒的、傷心的。簡單化地假設受害者的情緒,其實表現了外界對於受害者體會的忽略、甚至輕視。在遇到受害兒童和青少年之前,我也是其中一員。所以,最早當我聽到受害者對施暴者表示依戀和不捨時,和你一樣,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性侵施暴者的身份跨度很廣,他們或許是輔導老師,或許是鄰裏,更可能是誤以為可以信賴的家人。不同的身份,對年幼受害者的社會認知和心理健康產生著不同的影響。這其中,當施暴者是家人,特別是父母時,兩人黏連撕扯的關係使得性侵尤為疼痛。因為關係太近,情緒太多,回憶太滿,受害者不能簡單地給施暴者貼上非好即壞的標籤(splitting),來抒發自己的憤怒。同時,對施暴者黑白混合的情感也更容易讓受害者受到二次傷害。

十四歲女孩,R,就是這樣一個受害者 。通過她的故事,希望可以幫助非親歷者揭開一角,體會當事人的複雜內心,同時協助當事人梳理和了解自己的情緒。

在美東一家兒童、青少年行為健康中心,R是我負責的康復小組裡的一個十四歲女孩,她和她的姐妹被親生父親長期性侵。直至五年之後,她和姐姐鼓起勇氣告發了父親。父親隨即入獄,母親因為不作為被剝奪撫養權,而姐妹三人被送入寄養家庭。順利離開「禽獸」父母,這結局看似大快人心,但R之後的生活並不是撥雲見日那麼簡單。

剛開始,像很多施暴的家人一樣,父親告訴R,她是多麼特別,他們之間的這種親密接觸則是父親對女兒的特別照顧。當時,八歲的R並沒有馬上意識到這是一種侵犯,但長時間的暴力轉化成壓力和焦慮,堆積在小女孩心頭。R之後回憶,那段時間,她將在父親那裡受到的暴力和委屈轉嫁(projection)到妹妹身上,常常咒罵毆打妹妹;而看到長自己幾歲、更有行為能力的姐姐也同樣被父親「特別照顧」時,R被更大的無助感籠罩著。隨著年齡增長,她意識到這「特別照顧」並不對勁,但她更怕捅破了這張紙之後,他們一家會永遠的分開。出於對家庭強烈的依戀,R在很長一段時間對是否告發父親猶豫不決。即使到今天,每當R提起週末父親開車帶全家去公園燒烤,臉上依然會泛起笑容,透露著不捨和懷念。對於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不只是個施暴者,有時也關愛照顧著R和姐妹的起居,這種矛盾的關係直接導致R對父親矛盾的態度。

R對父親的矛盾並不是個案。性是一種親密的接觸,所以性侵有別於其他暴力形式,當性侵長期持續,這種「親密」更容易模糊小孩子對這段關係的認知。特別當施暴者是一個在家中有地位的成年人時,權威給施暴者披上了不容置疑的外套,而如果年幼的孩子又還沒從其他渠道形成對性的理解時,孩子很容易對這種暴力產生困惑,到底這種接觸合不合理?如果合理,為什麼我心裡會不舒服?這到底是冒犯還是長輩「愛」的表達?這些問題往往是受害兒童內心纏繞的疑問。

Defense Mechanism

這矛盾、困惑和暴力形成巨大的壓力,為了釋放它們,弗洛伊德認為人會在潛意識中生成心理防衛機制(defense mechanism)。給不合理的遭遇找到一個合理化的解釋(rationalization)是心理防衛機制中常見的一種。所以,有的受害者會矇蔽自己說性侵是一種愛情,有的則會認為這種性關係是正常甚至有益的親子互動,如最早R眼中父愛的表達。

雖然以上心理防衛機制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受害者內心的焦慮,但終究治標不治本。在經歷過創傷的孩子身上,我時常能見到他們在人際交往中遇到的問題,甚至對愛情和親情的誤判。

對R來說,九歲就被迫發生的性行為是痛苦的回憶。她坦言,九歲以後,她就覺得自己「不再乾淨」。強烈的自卑感讓她誤以為別人總在議論和指責她,她甚至害怕出現在人羣集中的食堂,因此她雖然很餓但從不在學校喫午飯。在她的愛情觀中,掌控感尤為重要,之所以選擇現在的女友是因為她認為自己在這位較小的軟妹子面前更能掌握這段關係,而不會讓自己像在父親面前那樣成為弱者。關於親情,父親出獄後她想盡一切辦法去見父親。孩子對父母無條件的愛和人本能對愛的需求讓她多少淡化了對父親的恐懼和仇視,但對父親的過度寬容,又會將她推到危險的境地,容易被父親再次傷害。

Boundary

通常,人與人之間會依據兩人的關係和雙方的偏好,維持著一定的距離(boundary)。這種距離既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這條線可以保護關係中的兩個人,讓一段關係在動態平衡中發展和保持。一般而言,隨著每個人的成長,對不同對象作出判斷、並保持不同距離的能力會不斷被完善。可對於曾被性侵的年幼受害者來說,曾經有人野蠻地突破了他們之間關係的紅線,打破了本應保持的合理距離,使得他們在創傷後喪失了掌握人際交往時維持距離的能力。我曾見過一個四五歲就被性侵了的幼童,她會突然在眾人面前脫下褲子,滿房間裸奔,又在大庭廣眾之下將玩具塞入陰道。另一個曾被性侵的十二歲少女,只因為網聊一時興起,把自己的裸照發給班上的一個男生,不料男生羣發了照片,把自己隱私拱手相讓的女孩因此被全校霸凌。還有一個曾被父親性侵和暴力毆打的十八歲少女,長時間熟悉了這種被虐待的角色,反倒對平等互愛的關係因未知而產生了不適和恐懼,她慣性地尋找有暴力傾向的男友,於是開始了另一段被虐待的關係。而R的媽媽,其實也是一名性侵受害者,由於對施暴者行為的過度「寬容」和對如何捍衛個人權利的無知,當女兒們被傷害時,她沒有能力保護女兒,更不能言傳身教地引導女兒如何保護自己,漸漸地她從當初的受害者,成為了今日女兒們被傷害的責任人。

當傷害已成事實,有人選擇逃避(dissociation),有人選擇面對。當暴力過於殘忍,受害者不得不調整自己對外界的認知來寬慰自己,但有時候對於愛情,親情,人際關係的曲解和對於相處距離的掌握不當,會使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別人面前,給居心叵測之人可乘之機。當那個四五歲小孩裸奔的時候,或許牆角躲藏著另一個變態;十二歲少女發送自己裸照的時候,正巧遇上的玩世不恭的男生和她薄弱的自我保護意識將她陷入校園霸凌的漩渦。那個十八歲少女,她對一種熟悉但不合理的親密關係的沉溺,多少讓之後的悲劇成為一種註定。而R的母親,她沒有及時調整對於性侵的認識、改變對於施暴者的反應,使傷害在她的女兒們身上延續。

當傷害已成事實,如你是當事人,請一定尋求幫助。要正視這段經歷,來梳理這些情感,以及調整更合適自己的人際關係模式。這或許需要很長的時間,但在專業人士的陪同下,面對這一經歷一定比逃避更有益。即使有時候,信賴或者相處模式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知道自己一些情緒和習慣的由來,同樣也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自己。如你是旁觀者,請不要再施加傷害,用真誠的態度陪伴當事人,請對他們耐心一點,多給你關心的人一點時間。


在下一期,Psych雋會向大家介紹對於性侵受害者的幾種治療方式。同時也歡迎大家在留言中分享你的看法。


文中出現的標籤化(splitting),投射(projection),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和分裂(dissociation)都屬於弗洛伊德的自我防衛機制(defense mechanism)。當人面對壓力,這種潛意識中的行為,可以幫助我們釋放壓力。每個人也會在成長過程中,養成一套自己熟悉,成功率較高的防衛機制系統,所以我們會看到有些朋友習慣過於理想化現實,有些人容易逃避困難,等等。對於一些心理防衛機制的過於依賴會引起心理疾病,嚴重如多重人格,通過分裂的方法來忘記無法面對的嚴重創傷。

若對弗洛伊德的心理防衛機制

感興趣,我推薦Joseph Burgo的Why Do I Do That?一書。深入淺出地讓你瞭解別人行為背後的原因,同時,如果你對自己足夠誠實,它更能幫助你瞭解自己。
推薦閱讀: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