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魏晉南北朝的時代


不過,在我們傳統的歷史上,所謂魏、晉、南北朝的時代,先後總共有三百七八十年之久的時期,每一個短短年代的家天下的皇室政權,每一個匆匆上臺、急急忙忙下臺的帝王人物,實在正如《紅樓夢》所唱的「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做故鄉」,看來真是可悲可嘆。同時,也可以說這一段的歷史,比起春秋、戰國的三四百年間的故事,更為紊亂和黑暗。但我們從中華民族和中華歷史文化的角度來看,那就立場不同,觀點也不一樣。例如照舊史的文化哲學的觀念來講,都說魏、晉時代的歷史文化,是誤在知識分子的士大夫們,太偏向於注重《易經》、《老子》、《莊子》的「三玄之學」,以致於「清談誤國」,致使「五胡亂華」,形成了東晉南渡以後的南北朝格局。其實,這樣論斷,也未必盡然。我們現在要講這個階段的歷史,卻有三個最重要的關鍵需要另加理解。

要了解當時的三個關鍵問題

一是魏、晉以來,文官政治體制的形成。所謂魏、晉時期的知識分子士大夫們,已經養成輕視家天下的皇室統治,把從漢朝開始的「選舉」精神、漸漸結合成儒、道、法三家的政治思想,形成了文人政府的治權,開始建立了一套政治管理學的人事體制,成為後世文官政治「銓敘」人事的先聲。家天下的皇帝歸皇帝,讀書的士大夫們歸士大夫,完全不理會皇室的權威,自然有他超然於政治權力以外的本身的地位。所謂「清淡」、「三玄之學」和研究新近由印度輸入的「佛學」,只是文化教育上的一種潮流,一種輕視皇權的反動,反映士大夫們另一種不同意現實政治的風格而已。

這種情況,最初是由曹操父子開其風氣之先,當曹操在開始建立曹魏政權的時候,一面注重法治,一面又特別獎賞聰明才智和文學才華的名士,但又不太要求他們的操守。所以到了魏明帝的曹叡階段,雖然名儒有如陳實、陳羣、王祥、賈逵等人,但是新進少年學者,如何晏、王弼,乃至如史稱「竹林七賢」等輩,都是一代俊秀,名重當時,但又多是輕視世事,浮誇自負的青年名士。因此,曹叡想要建立另一種人事制度的考覈辦法來替代「選舉」用人。如史稱:

魏主叡深疾浮華之士,詔吏部尚書盧毓曰:「選舉勿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毓對曰:「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後有名,非所以當疾也。今考績之法廢,而以毀譽為進退,故真偽渾雜,虛實相蒙。」

曹叡同意他的建議,就詔散騎常侍劉劭作都官考試法七十二條。然而經過朝廷(政府)會議,遲遲沒有通過,結果也就沒有實行。可是劉劭卻因此著了一部《人物誌》,開啟後世人事管理學的先河。

其實,在這以前,由陳羣在曹魏時期所創建的「九品中正」的人事制度,配合當時從兩漢以來以「孝道治天下」的宗法社會的儒術精神,不但早已實行於魏、晉的時代,也影響後世,使選舉人才的制度,法久弊深,完全變成為名門望族所壟斷的局面,形成兩晉和南朝六代之間的門第、門閥風氣。正如晉初尚書左僕射劉毅所痛惡的「上品無寒門(所謂上流社會,沒有一個是貧寒出身的平民子弟),下品無勢族(所謂基層幹部,沒有一個是權勢家族出身的子弟)」。其實,劉毅這篇有關用人行政的諫疏文章,直到今天和將來,無論是哪種政黨、政見的民主時代,也應當好好研讀,作為民主選舉的制度精神的參考。

二是世家門第的學術官僚,形成知識分子讀書人的士大夫集團。這種風氣,從魏、晉開始,直到南北朝的兩三百年時期,並無一個有力者毅然出來鼎革這種時代的弊病。也正如曹魏時代的阮籍所感嘆的「時無英雄,徒使豎子成名」的情況。其原因,是由於傳布學術知識的書本,都靠手寫傳抄的私家藏書,並不普及。文化教育並不發達,政府與社會,都沒有設立學校的風氣。尤其是一般社會,喪失了自古以來「文武合一」教育子弟的精神;一般上層社會,也只以讀書成名,便算是品行端正的標準。因此而使學術知識,大都出於世家權門,形成門第、宗族的士大夫羣的權威集團,左右把持皇室的政權,牢不可破。此時正當史稱「五胡亂華」的崛起和西晉皇室的沒落,由羣臣擁立司馬懿的曾孫司馬睿南渡稱帝(晉元帝),從此定都建康(南京),就為東晉的開始。但司馬睿和他的兒子司馬紹(晉明帝),雖然南渡以後,先後兩朝稱帝,事實上也等於是傀儡皇室,父子皇帝只有八九年時間,都在憂患之中死去。

後來真正東晉王朝,雖然再經九個皇帝,共有一百零四年的時間,但政權仍然操縱在王、謝等勢族手中,前如王敦、王導,後如謝安、謝玄等王、謝權門,都是籍籍有名的「世家望族」的子弟出身。坐以論道,談玄說妙,大多是文(學)哲(學)不分的高手。即使如謝安、謝玄叔侄一樣,總算領導指揮了一次在歷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戰」,打了勝仗。但在指揮打仗的場面中,仍然還不離名士風流的風格,模仿三國時期的諸葛亮,綸巾羽扇,瀟灑自如。猶如西晉初期,與東吳的陸抗互相敵守長江兩岸的羊祜(叔子)一樣,「輕裘緩帶」,依然不失其雍容優雅的風姿。這種士大夫們的作風,在政府或上層社會之間,只要讀劉義慶所輯的《世說新語》一書,就可大概瞭解當時的一般情形了。

簡單地講,由東晉開始,士大夫們的文人學術官僚集團的風氣,一直沿襲到南朝各代(宋、齊、梁、陳)和隋朝,儼然猶如牢不可破的堡壘,雖然是當時一代當國的帝王,也是對此無能為力,只好向這種現實低頭將就。這是確實值得注意的歷史經驗上的一面「風月寶鑒」。現在且讓我們舉一個歷史的故事來做說明。在南朝蕭道成篡位稱為齊帝的時候,他的中書舍人(等於皇室辦公室的主任)紀僧真,「得幸於齊主(蕭道成)」,「容表有士風」(外表很像一個有學識的讀書人)。

請於齊主曰:臣出自武吏,榮階至此(我從行伍出身,官做到這個階層),無復所須(別的也沒有什麼要求了),唯就陛下乞做士大夫(希望皇上給我一個士大夫的榮譽)。齊主(蕭道成)曰:此由江學、謝瀹(這兩人是當時的名士而兼名臣),可自詣之(你自己去找他們商量吧)。僧真詣學,登榻坐定(剛剛坐到客座的椅子上)。學顧左右曰:移吾牀遠客(江學就對旁邊侍候的人說:把我的椅子移開遠一點,不要靠近這個貴客)。僧真氣喪而退(弄得他很沒有面子,只好回來)。告齊主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我現在才明白,士大夫這個頭銜,就算是當今皇帝天子下命令,也是辦不到的)。

你只要讀了歷史上這個故事,再來對照一下我剛提過的《世說新語》,便可知道魏、晉、南北朝之間的讀書人、知識分子的傲慢和自負的酸味,有多麼的可畏和可悲啊!這種情形,直到唐朝才完全開始改變。所以唐代詩人劉禹錫,對南朝各代的首都南京,便有針對這種歷史情形的《懷古》之作了: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三是舊史所稱魏、晉、南北朝之間一百餘年的「五胡亂華」局面,幾乎與西晉、東晉的朝代相終始。北方少數民族這個歷史上的舊問題,是中國由秦、漢以來,直到隋、唐之際,大約有一千年左右的大事。實際上,這是中華民族,容納接受「西陲」和「北疆」各個民族歸服內地,融入「華夏」民族的陣營以後,因歷代以來的帝王朝廷(政府),並沒有加以深厚的文化教育,因此而引發的種族文明的衝突,形成「中華文化」的「內外之爭」、「南北之爭」,促使在隋、唐以後中華民族大結合的大事。只是大家研讀歷史,容易簡略輕忽過去,沒有特別注意這是歷來中國「邊疆政治」的重要問題,和「華北」與「西域」多種少數民族的生存矛盾問題。同此,歷史慣例上只以固有的「華夷」之辨和「胡漢」之爭的習慣,就籠統地稱為「五胡亂華」了。

如果要徹底瞭解這個問題,必須先要從秦、漢歷史上的「匈奴傳」等開始,深切瞭解從中國的「北疆」,東起朝鮮,毗連俄羅斯的南境,直到內外蒙古、西伯利亞,再南迴到古稱「西域」、「西北邊疆」的新疆、青藏等廣闊邊境的許多少數民族,和我們遠佔軒轅皇帝前後代的血緣關係,以及歷來對待「治邊」政策的是非。這的確是一個很嚴肅的歷史文化的大問題。即使現在和將來,仍需要切實注意正視這類的大問題。只是我言之慎重,恐怕你們會當作我在狂言亂語,或認為是危言聳聽,所以便只提到為止。

所謂「五胡亂華」之始,必須先要知道,早在西漢宣帝時代(公元前五○年間),匈奴呼韓邪單於已來歸降,漸通內地。到了東漢光武帝時代(公元五○年間),匈奴南單於以及鮮卑族的歸降內附,致使匈奴北單於又來懇乞「和親」。漢光武帝的政策(戰略),是以匈奴為屏藩來捍禦匈奴,可以說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代理防禦、代理戰爭的上策,並使匈奴各族,願意投降的移民內附,居住在雲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門、上谷、代等八郡(在山西、陝西、甘肅境內),賜以糧食、牛羊、絲綢布匹等生存種植物品,而且還派兵保護。到漢章帝時代(公元八十七年間),鮮卑人出擊北匈奴,大勝。因此「北庭」有五十八部,二十萬人,勝兵八千,都來降服,加入雲中、五原、朔方、北地等處居留。接著又在漢和帝時代(公元八十九年間),以及漢桓帝時代(公元一五八年間),乃至在漢獻帝時代(公元二一六年間),都有陸續來降、移民內附的為數不少。

在這個時候,曹操初起,為追除袁紹的兒子、投奔烏桓的袁熙、袁尚,他就並擊烏桓而破之,斬其首領蹋頓(據史稱,是遼西烏桓的另一支)。跟著,他又把由漢光武時代開始入居西河郡(山西、陝西、甘肅一帶)的匈奴等族,分為五部,加以監護。這不能不說是曹操對匈奴等族移民內地的管理政策上,已較有先見之明,只是當時仍然缺乏加以文化教育的觀念,以致造成後來各民族之間的文明衝突,實為憾事。

「胡」、「華」民族的混和

但我們講到這裡,必須要了解,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文化不同的各個國家民族之間,早在公元以前,就能接納外族歸附移民,不記宿仇,沒有種族歧視的成見,除了中華民族,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了。因為中國文化,本來有「王道治天下」的傳統,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仁義精神,才能做到。也可以說,中華民族的「華夏」文化,早已在公元以前,就實行了人類大同的理念,早已泯除種族歧視的狹隘胸襟。例如在這以後的唐末五代,以及元朝和清朝入主中國的歷史事實,都是具有這種精神的作用。就以歷史的事實為證明,中華民族從來不肯侵略他人,不是以強權當公理的民族,只有「忍辱謙讓」,化解其他民族的非禮侵凌,加以感化而融歸於整體「人道」之中。所以在公元六世紀初,南朝梁武帝的時代,印度佛教的禪宗達摩祖師,決定要「東渡」中國傳法。別人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去中國,他說:「震旦有大乘氣象。」換言之,所謂「大乘氣象」,就正如佛說的「娑婆」世界中的中國,確然具有慈悲(仁義)的精神。「娑婆」是梵音,它的意義,是說「難忍能忍」的「堪忍」的精神。

總之,由東漢光武帝到魏、晉兩百多年之間,以匈奴為代表的各種入居內地「河西八郡」的各民族,其中分子頗為複雜,事實上,早已是漢族血統大混合的一個時代。如加嚴謹的稽考,北部匈奴的另一支,沒有入居中國的,後來就在歐洲建立匈牙利。丁靈另一支,就是後來的俄羅斯的另一族。烏桓另一支,就是和後來建國的阿富汗有關。鮮卑,就是後世還居留在西域邊疆的錫伯族。隋、唐之間的突厥,就是後來的土耳其。波斯就是後來的伊朗。大食,就是當時的阿拉伯帝國。天竺,就是印度。至於氐、羌、羯等少數民族,大部分都已匯合成後世居留在新疆、西藏(前藏和後藏)、青海等地的少數民族。史稱「五胡」的,就是當時崛起而建國的匈奴、鮮卑、羯、氐、羌。先後稱王稱霸的十六國,計有前趙、後趙和四次分裂的燕國、五次分裂的涼、三次分裂的秦,以及夏與成漢等十六國。其實,他們當時生活語言,早已華夏、漢化,在基本文化上,也已學會了漢化的文字,只是在民族的性格上,仍然具有矯捷慄悍的習性.尤其他們看到漢末到魏、晉之間的朝廷皇帝的政權,原來都是這樣搶來搶去,並不行於正道。而且由司馬氏的家族,搶了曹家的天下以後,他們自己的家族,又鬧兄弟爭權的「八王之亂」,互相殘殺。平時所謂文化教育上的「道德仁義」,原來都成為書本上的廢話。那麼,他們也認為自己早已是中國人,中原的天下,大家有份,因此而形成「起而代之」的亂源。同時,在魏、晉時代,另一批知識分子士大夫們,也看不慣這些世族、門閥士大夫們的作風,乾脆就加入漢化的新民族,即習慣稱呼為「胡人」的範圍,起而大幹其逐鹿中原的美夢了。這樣,纔是史稱「五胡亂華」的基本原因,事實上,可以說是「胡華混和」,也並非過分。但在這個階段的中間和結束,就形成「中華文化」另一章的大結合,變成北魏文化與南朝六代的大光彩了。

大家試想,如果我們也是生在當時外來入居內地的少數民族之中的一分子,由祖先輩從塞外的大沙漠和大草原進入中原以後,正如毛澤東的名詞所說:「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誰又願意再脫離中原,回到那大沙漠和大草原之間,終日與「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環境為伴呢?況且過了沙漠,西去歐洲,正是羅馬帝國強盛紛爭的局面,要想去分一杯羹,絕不可能。北有韃靼的俄羅斯擋駕,東有朝鮮的海峽阻隔。此時,晉室王朝又正好自失其鹿,身強力壯,再不起來逐鹿中原,更待何時,難道要他們真肯傾心於當時的新進文化,去學佛修行打坐嗎?所謂「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這是千古不易的定律。魏、晉、南北朝、五胡亂華的時代,便是這個情形所發生的歷史事故。

胡漢文化的另一面

現在讓我們簡略地列舉歷史上幾個事實,作為說明。

其一,正當司馬炎稱帝的西晉初期,也就是公元二七九年間,鮮卑族的樹機能(人名)攻陷涼州(陝、甘)邊區。司馬炎採用了王濟的建議,就封匈奴族的劉淵為「左部帥」。其實,在這中間,歷史的記載,就早已說明「自漢、魏以來,羌、胡、鮮卑降者,多處之塞內諸部。其後數因忿恨,殺害長吏,漸為民患。」侍御史郭欽曾經疏奏說:

戎狄強獷,歷古為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徒內郡雜胡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司馬炎不加理會。不到十年,改封劉淵為「北部都尉」。接著,又再加封為「匈奴五部大都督」(等於是統管五部胡人的總督),這就造成他後來自稱「北漢王」的權勢了。但劉淵本身,也自有他必然不能久居人下的條件。如史稱:

劉淵,劉豹之子。幼而雋異(幼年的時候,已經不同於一般的兒童)。師事上黨(山西德安府)崔遊,博習經史。淵嘗謂同門生曰:「吾常恥隨(漢初的隨何)陸(漢初的陸賈)無武,絳(漢初的絳侯周勃)灌(漢初名將灌嬰)無文。」於是,兼學武事。及長,猿臂善射,膂力過人,姿貌魁偉(又是文武全才)。

晉朝的名臣王渾、王濟父子都很賞識他,所以極力推薦。而且劉淵的為人,又「輕財好施,傾心接物」,所以「五部豪傑,幽(現在的北京)冀(河北的真定滄州區域)名儒,多往歸之。」這裡根據歷史所說的豪傑名儒,都是當時在民間的讀書知識分子的士大夫。和一般民間社會上的豪強之士。因此,歷史上便稱他是「五胡亂華」之首的「北漢王」。後來俘虜晉懷帝、愍帝的「漢王」劉聰,都是他的後人。但是根據事實,劉淵父子,早已是漢化的胡人,並不能算初從境外入侵的外夷了。

石勒與佛圖澄的故事

其二,在五胡十六國當中,最為驍勇好殺的後趙主石勒、也並非只是一個武夫。其實,他也早已具有漢化的文化底子。他一邊篤信佛教,師事印度東來中土的第一佛教神僧佛圖澄。同時,又喜歡學習中國的歷史文化,如史稱:

趙主石勒謂徐光曰:「朕可方自古何等主?」對曰:「陛下神武謀略,過於漢高(祖)。」勒笑曰:「人豈不自知,卿言太過。朕若遇高祖(劉邦),當北面事之,與韓(信)彭(寵)比肩。若遇光武(劉秀),當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大丈夫行事,宜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效曹孟德(操)、司馬仲達(懿),欺人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

從他的這一段言論來看,的確也非等閑之輩。同時,也罵盡了歷史上不以「功德」取天下的自命英雄們,確是千古名言。比起莊子所描寫柳下惠的兄弟盜跖與孔子的對話,並無遜色,而且更是痛快淋漓。

石勒雖然並不勤學讀書,但「好使諸生讀書而聽之。時以其意論古今得失,聞者悅服。嘗使人讀《漢書》,聞酈食其勸立六國後,驚曰:『此法當失,何以遂得天下。』及聞留侯(張良)諫,乃曰:『賴有此耳。」』

史稱:「石勒,字季龍,上黨(山西)武鄉人。其(祖)先匈奴別部也(也早已是漢化的胡人)。年十四,至洛陽,狂笑上都門。王衍(晉室名臣)異之曰:胡雛聲視有奇志,將為天下之患(王衍看到他,便說:這個年輕的胡人小夥子,他的說話聲音和眼神,是胸懷異志的,將來會成為禍害天下蒼生的人)。遣人收之(想派人去逮捕他),石勒已去。」石勒既為後趙主,施行暴政。因受佛圖澄大和尚的教化,才漸迴心納諫向善。

這個時候,是佛法在魏、晉之間,正式進入中國的初期。一般從西域過來的高僧居士們,都是從事翻譯佛經。晉室的名臣名士如王導、謝安等人,都是極力結交西域高賢,潛心佛學,等於十九世紀以來國內的上層社會,都傾心科學一樣,風靡一時。但還未完全普及,可是在河四及關中的胡、漢各部,因為與西域較為接近,信奉的就比較內地為多。而佛圖澄的到來,不大講經說法,只以他本身的神跡示現佛法,又感化了後趙主石勒,佛教的聲望就大為人們所信奉了。

當時,在東晉的西域高士支道林,聽到佛圖澄在石勒身邊,便說:「澄公其以季龍為鷗鳥耶!」支道林的意思是說:佛圖澄把石勒當作飛禽走獸在調教嗎?太危險了!果然,東晉的兵力,曾經一度攻進淮泗,石勒就大發脾氣說,我這樣信佛,反而有敵寇來打我,佛是無神,太不靈了。佛圖澄就對他說了一段神話,你的前身,只是一個商人,經過罽賓(當時的西域國名,現在的喀什米爾)寺,發心作大佛事,但在僧眾中,有六個得道的大羅漢,接受了你的供養,我也算是其中的一個。當時有一位大阿羅漢就說,這個商人,死後要投胎變雞去受業報。再轉身,便會在晉地稱王。你今天也總算有了好報了。打仗,有勝有敗,怎麼又歸罪到佛法有靈無靈呢!石勒聽了神僧的話,倒很相信,又告訴佛圖澄說,要不殺,是很難做到的。佛圖澄就說:「但殺不可濫,刑不可不恤耳!」不到十多年,佛圖澄就對他說,我的壽命到頭了,要向你辭行了。石勒就說:「大和尚遽棄我,國將有難乎?」佛圖澄就對他說:

出生入死,道之常也。修短分定,無由增損。但道貴行全,德貴不怠。苟德行無玷,雖死如生。鹹無焉!千歲尚何益哉!然有恨者,國家(指後趙石勒)存心佛理,建寺度僧,當蒙祉福(應當有好報)。而佈政猛虐,賞罰交濫,特違聖教(你的政治行為又特別違背佛法),致國祚不延也(因此,你當國的壽命就不太長了)。 石勒聽了,大哭一場,抬頭看看佛圖澄,已經安坐而逝了。可是不久,有一個出家人從甘肅過來說,自己親眼看見佛圖澄進了潼關。石勒聽了,馬上命令開棺驗視,並沒有遺體,只有一塊石頭。石勒一看,煩惱極了。就說,石是我的姓,大和尚埋掉我走了,這個國家還能長久嗎?果然不久,石勒也就完了。根據神僧的傳記說:「佛圖澄在關中,度化弟子數千萬人。凡居其所,國人無敢向之涕唾。每相戒曰:莫起噁心,大和尚知汝。其道化感物,有如此者。大教(指佛教)東來,至澄而盛。」

我們講到這裡,主題仍在說明「五胡之亂」後趙石勒的時代,正當公元三三○年前後,也是羅馬君士坦丁大帝遷都拜占庭的時期。這時正是魏、晉以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王道」陵夷,儒家和道家的文化精神,也已瀕臨續絕,士大夫們的文人政治體制,猶如《詩經·小雅·巧言》六章所說:「無拳無勇,職為亂階。」因此漢化已久的「五胡」等種族,對於固有傳統道德有關的「仁義禮智信」等,都視為空談,不足重視。但從西域新興傳入中原的佛法,以「慈悲」為教,以戒「殺、盜、淫、妄、酒」的主旨,加上宗教神靈默佑的冠冕,反而都被胡、漢人等所接受。因此而形成隋、唐以後「儒、釋、道」三教的文化匯流,以及後世有北魏佛教文明的興盛,纔有流傳到現在的敦煌壁畫,雲岡、龍門石窟等文物的存留,供人景仰憑弔。這些都是歷史的血淚所累積而成,我佛慈悲潤澤的結果,並非是離題太遠,專門介紹佛法和神僧的故事。

苻堅見不到鳩摩羅什

其三,例如前秦的苻堅,他的先世,便是西戎的酋長,也不能完全算是境外遷入的胡人,舊史稱他:「雄武智略,盡有中原。」史稱秦王苻堅鼎盛的時期,其武力霸權,已「東極滄海,西並龜茲(新疆省庫車、沙雅二縣之間),北盡沙漠,唯建康(東晉首都的南京)在外。」但最後以百萬之眾南伐東晉,為謝安、謝玄所敗,自稱「秦王」只有二十七年。壽命只有四十八歲。但他能重用隱居華陰的山東名士王猛,也就是曾經與東晉的權臣恆溫見面,所謂「捫蝨而談當世之務,旁若無人」的奇士。王猛在臨死之前,吩咐苻堅說:

晉雖僻處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相安,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後來苻堅自負以百萬之眾,可以「投鞭斷流」,南伐東晉。弄得宗室苻融沒有辦法.只好對他說:「王景略(王猛字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嘗比之諸葛武侯(亮),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苻堅還是不肯回心轉意,終於一戰而敗,身死國亡,不出王猛之所料。

但是,苻堅也是傾心文化,尊重學者和高僧,對他們都是加以特別的禮遇,絕不自以為是,輕視文化人士。他除重用王猛,言聽計從,尊如師禮外,那時在襄陽還有一位高僧道安法師,名重一時,他是佛圖澄的弟子,也就是後來南渡到廬山,建立凈土宗唸佛法門,影響中國千餘年來各階層社會的慧遠法師的師父。道安法師的學問和德行,中外皆知,東晉朝野也很仰慕。在中國文化哲學史上所稱的「襄陽高士」習鑿齒來見道安法師,自稱,「四海習鑿齒」,法師對說,「彌天釋道安」,便是這個故事。苻堅敬仰道安,曾經送他「外國金飾佛像金縷結珠彌勒。法師每次講經說法,便安沒此像作證。」但苻堅終於忍不住而攻打襄陽獲勝,就親自與道安法師見面,對左右的人說:「吾以十萬師取襄陽,得一人半耳。」左右問為誰?曰:「安公一人,習鑿齒半人也。」可是,苻堅南伐東晉,苻融請道安法師力勸,也終於不聽。但他既得道安法師之後,又聽說西域有高僧鳩摩羅什,道望推重一時,就又派大將呂光(字世明,河南洛陽人)率兵七萬西征,要迎取鳩摩羅什東來中國。

呂光奉命西征,據說,威服四十餘個小國。到了龜茲,以武力威脅,龜茲國王無奈,只好出讓高僧鳩摩羅什。但呂光得到鳩摩羅什,回到了姑臧(甘肅的武威),聽說苻堅已死,他便收降了涼州牧(甘肅地方首長),先自稱為「酒泉公」,後又自稱「涼帝」。因此鳩摩羅什法師也在後涼呂光父子手裡,被「涼」了十多年。這個時候,正是公元三九二年之際,歐洲的羅馬,正開始確定基督教為國教。

苻堅以霸權武力,派兵遣將遠徵西域,只為了迎取一位有道有學的高僧東來,實在是古今中外歷史上,極為稀奇少有的事。同時,也可知後來佛學在中國的盛行,鳩摩羅什法師對中國文化哲學、文學上的深遠影響,也是史無前例的重要事件。

十多年後,西戎羌族的姚興,即位後秦稱王,又派大將姚碩德伐後涼,迎請鳩摩羅什入長安,待為國師,安居於長安的「逍遙園」,翻譯佛經三百餘卷。門下弟廣共襄譯事的很多,據說,從學的中國僧俗弟子,有兩二千人之多,而特別優秀突出的有七八人例加後來史稱「生公說法』』的道生,與著《物不遷淪》、《般若無知論》等哲學和科學上千古名文的僧肇,以及道融、僧叡等,各有著述。尤其他開創用梵文的拼音原理,為中國文字首創音韻字母的拼音反切方法,便是鳩摩羅什法師與他的中國弟子僧叡、惠觀、惠嚴等的功勞。可惜法師在秦住世譯經的時間,只有九年,便已圓寂。算來世間的壽命,並不太長,實在也是中國佛學文化的一大憾事。

但當苻秦與姚秦的兩個時期,中國的道安法師,與西來的鳩摩羅什法師的時代,關中(潼關以西)與洛陽等中原一帶地區的第一流知識分子、優秀人才,因對於當時政權的悲觀和厭倦,大都是脫離現實,跳出世網去出家學佛。不然,就去學神仙,做道士,因此也可以說東晉時期是「天下之言,不歸於佛,即歸於道」的時代。南渡以後,東晉王朝上下各階層的社會人士,也是如此,在位的權勢名臣如王導、謝安等人,都與西域過來居住在江南佛學的名士支謙、支亮等人有密切交往。例如道安法師居襄陽的時期,東晉的孝武帝司馬曜,便賜以詔書說:「法師以道德照臨天下,使大法流行,為蒼生依賴,宜日食王公祿,所司以時資給。」但道安法師卻固辭不受。而且當時興起一種講學論道的風格,所謂有學問有修養的人,手裡都拿著鹿或馬的尾巴所做的拂塵,表示有出塵離俗的風度,這在史料的稱謂便是「手持拂塵,從事玄談」的風氣。事實上,這種習慣,是從印度文化中婆羅門教手持拂塵所傳布過來的形象,我們現在還可看到在佛、道兩門中還保有「持拂」的風規。

儒家沉寂、佛家昌盛的時代

總之,從魏、晉、南北朝以來,直到唐代開國之初的三百多年時期,所謂儒家「孔盂之教」、「五經之學」,非常沉寂,平常也只是用來讀書習字,求知識的普通教育課本而已。並不像宋、明以後,不講究孔孟之教,不合「儒宗道學」的人,就難以立足於朝廷,甚至在「土林」社會中,也會終身為人所輕視了。但在東晉到南朝六代之間,由於關中(籠統地指長安、洛陽一帶)的佛學昌盛,江南佛教寺廟林立,影響了當時的各層社會,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個人所取的名字,很多用佛經上的菩薩、羅漢、那羅延等名詞作為人名,由此可見當時佛學文化影響中國的情形,是如何的普及。這好比現代二十世紀的時期,人們喜歡取用西方的名字,如約翰、海倫等,乃至市面商店,也有以原子理髮廳、原子冰淇淋店等作為招牌的,這同樣是時代感染的常態,並不足為奇。

可是正如曾子所說的:「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到了公元四四○年間,北魏拓跋氏興起,江北統一,南北朝對立的形勢從此開始。北魏朝野後來也受佛教文化的影響,歷代陸續建造佛寺三萬餘所,剃度出家僧尼達二百萬之多,聲勢之隆,更過於「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情況。但在五世紀間,北魏的皇帝太武帝燾,因受篤信道教的大臣崔皓所影響,崇拜道士寇謙之,便做出使佛道兩教相爭的大事,也就是中國宗教史上,佛教受到所謂「三武一宗」之難的第一遭。同時,也是中國本有文化意識史上自相鬥爭的大事之一。

據史料所載:宣告諸鎮將軍刺史,諸有浮圖(佛寺)形像及一切佛經,皆擊破焚燒,沙門(出家人)無少長,悉坑之。但太子素好佛法,屢諫不聽,乃緩宣詔書,使遠近預聞之,得各為計。沙門多亡匿獲免,收藏經像。唯塔廟在魏境者,無復孑遺。

換言之,三萬多幢佛寺,都被摧毀了,也真是一場破壞性的壯舉,但現在看來,也早已史有前例,不足為怪。況且從美國人凱恩斯的經濟學說觀點看來,「消費刺激生產」,沒有偉大的破壞,哪有偉大的新生產呢!你說是不是啊?人類就是這樣幼稚,經常做出許多無理取鬧的事,贏得自我毀滅。

其實,早經古代學者的考證,北魏拓跋氏也是黃帝的子孫,「昌意」的後裔,受封北方的一支,有「大鮮卑山」自以為號。故到北魏建國開始,「去胡衣冠,絕虜語,尊華風」,一律恢復學習漢化的文化習俗,遷都洛陽,改姓元氏。公元四五年,還在南朝齊、梁之際,制定「禁同姓相婚法」,「定戶籍法」及「公服制度」。而且更有意義的是,在那個時候,北魏就已開始實行「均田法」,也就是土地公平分配的政策,如果跟現在相比,他在一千五百年以前早已「前進」了。至於有關這個時代的「佛學與佛教」文明的興盛和得失,宋代名儒而兼名臣的司馬光,對於《魏書·釋老志》所載,便有一篇論文,也很有參考的價值。

總之,根據歷史的經驗,作為能夠影響一個時代的領導人物,基本的見解和修養,確實需要《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心境,纔能夠做到利己利人,功在當世,濟世安民,澤及萬代的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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