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再讀《越絕書》,寫了一篇札記。

歡迎方家批評指正,也希望能找到同好的朋友,一起討論切磋。

《越絕書·記吳地》載吳都閶門、巫門外有吳王闔閭冰室;同書卷八《記地》又載越都東郭外南小城即勾踐冰室,並雲:“冰室者,所以備膳羞也。”可見春秋時吳越之地藏冰,主要是用來給食物保鮮的。

古人雖然給“藏冰”賦予了很強的政治意義(比如祭祀以及爲屍體防腐),但主要還是爲了降溫消暑,滿足口腹之慾。冰室的修建與維護,用人頗多,消耗靡巨,是一種相當奢侈的高消費;吳越兩國地處東南,氣候溫暖,冬季取冰困難,春、夏儲冰的消耗也會更大,事倍功半,經濟上應該是極不划算的。因此我一度懷疑,《越絕書》中有關冰室的記載,很可能只是東漢人的附會,而並非春秋史實。但後來看到《左傳·襄公廿一年》所載薳子馮在暑日“闕地,下冰而牀焉,重繭衣裘,鮮食而寢”,方知楚國亦有夏季藏冰之所。既然楚國有冰室,那麼與楚國緯度相近,而且受楚文化浸染頗深的吳越兩國會建有冰室,也就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了。

解決了“有”或者“無”的顧慮之後,緊接而來的問題就是時間。

問題一:吳越兩國冰室的建置時間

下面是我個人的腦洞:

按《吳越春秋·闔閭內傳》,在入郢之役以後,吳王闔閭曾治魚爲膾,迎接伍子胥等諸將凱旋,只因歸師遲到,魚膾就變質發臭了,即使重新做了一份,味道也大不如前。如今我們喫生魚片,都會墊上幾塊冰降溫;闔閭的魚膾久置而臭,很可能就是當時的吳國尚無冰室之制,不能用冰爲魚膾保鮮的緣故。因此我們不難想象,在吳師入郢之前,闔閭君臣一心伐楚復仇,勵精圖治之下,節儉用度,自然也不會關注藏冰消暑之類的享樂問題。而在破楚入郢之後,闔閭霸業初成,志得意滿,生活也日漸驕奢。他在吳都周圍興築了不少離宮別館,閶門和巫門外的兩處冰室,很可能就修建於這一時期。因此,吳國的冰室的修建時間,至少要在闔閭十年(即公元前505年)以後。

據《越絕書》所載:“勾踐之出入也,齊於稷山,往從田裏,……休謀石室,食於冰廚。領功銓土,已作昌土臺。”這裏“冰廚”即“冰室”之屬,另《吳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亦有勾踐自吳返越之後“休息石臺,食於冰廚”之語,與上述《越絕書》引文的用詞相近,應當是選取了同源的材料。但《吳越春秋》此句與上文聯繫不夠緊密,其剪裁、化用的痕跡很明顯,故而不能就此斷定,勾踐剛從吳國返越就“食於冰廚”了。而史載勾踐滅吳之後,多有分封功臣,修建館閣宮臺之舉,所謂“領功銓土”(論功行賞、丈量土地)、“作昌土臺”云云,也當在滅吳成功,兼併吳土之後。因此《越絕書》中這一段記載,描述的都應該是勾踐滅吳之後的活動;而在滅吳之前,勾踐的苦身勞心,矢志復仇,所謂“食不加肉,衣不重彩”,恐怕也不會關心消夏避暑的問題。因此,越國冰室(冰廚)的修建時間,自然也該在勾踐二十四年(即公元前473年)滅吳以後。

▲曾侯乙銅冰鑑

問題二:吳越藏冰的來源

《詩經·豳風·七月》:“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詩句描繪的是西周初期豳地周人鑿冰、藏冰的勞動場景,“凌陰”即冰室。但我們不禁要問,春秋時吳越兩國的藏冰,又該採於何處呢?

按《左傳·昭公四年》魯國申豐與季武子論藏冰:“古者日在北陸而藏冰,西陸朝覿而出之。其藏冰也,深山窮谷,固陰冱寒,於是乎取之。……今藏川池之冰棄而不用,……《七月》之卒章,藏冰之道也。”由此可見,古人藏冰有兩大來源,要麼採自深山窮谷,要麼就取之於凍結的川池。前者是《豳風》時代的“古制”,後者則是春秋時期的“今法”。

闔閭、勾踐與魯昭公、季武子時代相近,吳越冬季鑿冰,按說也當用“今法”。但吳越之地的川池,卻是不會結冰的,證據有二:

1、據《春秋·定公四年》,吳、楚柏舉之戰在十一月庚午,正是冬季,而該年《左傳》又載:“冬,蔡侯、吳子、唐侯伐楚。舍舟於淮汭。”杜注:“吳乘舟從淮來,過蔡而舍之。”吳人既然能在冬季乘舟入淮,可見其時淮水尚未封凍。而吳越兩國又比蔡國所在的淮域偏南,其地川池顯然更不可能結冰。

2、《莊子· 逍遙遊》:“宋人有善爲不龜手之藥者,世以洴澼絖爲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客得之,以説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吳越相爭,當在今太湖、錢塘江一線,兩國既然能在冬季進行水戰,可見當地的川池也並未封凍結冰。

春秋時的氣候比如今更加溫暖,畢竟地處湖北的楚國都可以馴象獵犀,而核心在今蘇南、浙北的吳越兩國,恐怕就更是難見冰雪了。即便是參考現如今我國的一月等溫線,吳國的核心疆域也基本屬於0℃~4℃這一區間,越國則更偏南,根本不會存在大面積封凍的河流池沼。但據《吳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越王勾踐自吳返國以後,苦身勞心,矢志復仇,以至於“冬常抱冰,夏還握火”地花式自虐。如果這句話不僅僅是修辭上的誇張,那麼它至少可以說明,冬季的越國還是有冰可抱的。

但冰從何處來呢?我個人猜測,既然江河池藪無冰,那他們也就只能迴歸古法,轉而向海拔較高、氣溫較低的深山窮谷找尋了。衆所周知,海拔每升高100米,氣溫約下降0.6度;而縱覽吳越疆土,只有平均海拔500~600米並且不乏1500米以上高峯的皖南山地擁有構成大面積冰雪的條件,並且距兩國都城(姑蘇、會稽)較近,可以成爲其採冰地。因此,吳越兩國凌陰的藏冰,很可能都是從皖南山區的九華山、黃山、天目山等地採運而來的。

問題三:吳越藏冰的去向

冰的去處,歸結起來也就兩個方向:消費消耗

藏冰是爲了用冰,“用”就是消費。《左傳·昭公四年》申豐提到了“賓、食、喪、祭”四大用冰項目,而《周禮·天官》所敘更爲詳細,可以作爲《左傳》的註腳:

“凌人掌冰正。歲十有二月,令斬冰,三其凌。春始治鑑。凡外內饔之膳羞鑑焉。凡酒、漿之酒、醴亦如之。祭祀共冰鑑。賓客共冰。大喪共夷槃冰。夏頒冰,掌事。秋,刷。”

賓,即迎接賓客。食,即主人日常食用。《越絕書》:“冰室者,所以備膳羞也。”而《周禮》又說在膳饈之外,酒漿醴釀等飲品亦當用冰。《楚辭·大招》:“清馨凍飲,不歠役只。吳醴白櫱,和楚瀝只。”王逸注:“凍,冰也。”又注:“言使吳人釀醴,和以白米之麴,以作楚瀝,其清酒尤釀美也。”南方暑熱,而吳王夫差好酒,其所用“吳醴”,很可能就是冰鎮的“凍飲”。

喪,是指用冰爲屍體降溫,防止腐爛。祭,則是指用冰祭祀宗廟。筆者尚未在史傳中發現吳人將冰用於斂屍、祭祀的記載,但想來也應與其他諸侯差不多。

《周禮》謂:“春始治鑑。”可知“鑑”是一種用於宴飲、祭祀的冰具。先秦銅器當中,以“鑑”自銘者頗多。1955年安徽省壽縣蔡侯墓就出土了2件形制相同的“吳王光鑑”,內底有銘文8行52字,表明此鑑是吳王光(闔閭)爲叔姬寺籲嫁與蔡國所作的媵器,其製作年代,當在公元前506年蔡國叛楚以後。“吳王光鑑”出土時,鑑內還配有圓形尊缶和匜形勺,三器使用時合爲一體,尊缶盛酒,匜形勺挹注,尊缶與鑑的間隙置冰用以冰酒。腹內有四小環對生,應該是作架冰之用,下面留有空隙,則是爲了冰融化後盛水。吳國銅器當中,除了蔡侯墓的2件“吳王光鑑”,還有5件“吳王夫差鑑”(包括殘片),形制相似,均可視爲吳人宴飲、祭祀用冰的實物證據。

《周禮》又謂:“大喪共夷槃冰。”鄭注:“夷即言屍也。”夷槃則是“寒屍之槃”。《周禮》書“槃”,從木;《儀禮》和《禮記》則書“盤”,從皿。但不論是木還是皿,在目前所知的考古發現當中,尚未見到“夷槃”的實物。1988年六合程橋春秋墓出土有“工吳大叔盤”,但尺寸太小(口徑43.6釐米,通高10.2釐米),材料也不太對,又自名爲“行盤”,想來不是承冰寒屍所用的“夷槃”。

吳越兩國藏冰,在“賓、食、喪、祭”這四項常規項目以外,很可能還有一個較爲特殊的用途,那就是在炎熱的夏季勞軍。長沙馬王堆帛書的《易傳·繆和》後半部分多引史事,其中就收錄了一篇吳王夫差“注冰於江”以勞軍的故事。全文抄錄如下:

上述故事,不見於《左傳》《國語》《史記》等傳世文獻,因其人物、時間、事件皆錯謬混亂(比如吳師入郢在闔閭時,夫差尚未即位,不當稱“吳王”;柏舉之戰、吳師入郢等事件都發生在冬季,而非“當夏”),所以很可能只是爲了論證易理而有意造作的故事,不能當做信史。

雖然不是史實,但這個故事還是有價值的,比如它直接告訴了我們,在先秦或漢初,冰的單位量詞是“管”。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故事背後隱藏着的邏輯。《周禮》有夏季頒冰之禮,而《左傳》申豐則稱:“食肉之祿,冰皆與焉。”先秦的“肉食者”是一種特指,當時能享受到“頒冰”待遇的,都是地位等級較高的貴族或高官。但在這個故事裏,吳王夫差注冰於江,與全軍共飲,雖然江水併爲因冰而變“凊”(冷),但這種禍福同享的態度令人感動,吳軍兵士認爲自己享受到了高規格的賞賜,因而纔會“大悅”。《繆和》的作者很可能戰國晚期或者漢初的楚人,所以這故事至少說明,在當時人心目中,冰作爲一種高檔的消費品,是可以拿來慰勞軍隊的

說完了消費,再簡單說一下消耗。

先秦時期的古人,並不具備製冷造冰的能力,所謂“冰室”,只不過是將冰隔熱保存,以減慢其融化的速度;而爲了抵消從收藏到使用這段時間內的損耗,冰的藏貯量要遠超所需,基本相當於使用量的三倍,也就是《周禮》所說的“三其凌”。那些未經使用就融化掉的冰,從數量上就佔去了三分之二,當然也要算作藏冰的去處之一。

冰室深掘於地下,冬納夏出,而《周禮》所謂:“秋,刷。”意思就是經過一年溶冰的浸泡,冰室內部損毀嚴重, 必須進行一番清理修整,才能繼續使用。吳越地處東南,夏季長,地氣熱,縱然保溫措施做得再好,其藏冰的融化速度也肯定比北方來得快,冰水對冰室的破壞也會更加嚴重。

秦都雍城凌陰的地下埋有陶水管,冰庫內溶化了的冰水可以順水管排入外界的河溝,減少對冰室內環境的幹擾和破壞。鄭韓故城冰井的設計則更爲高明,地下鋪以帶有凹槽的方磚,融化的冰水可以順槽而流,避免浸泡底部的冰塊,同時冰室之內又置深井,藏冰融水可以就地入井自滲,不僅免去了排水之功,而且冰水入井自滲,同樣也起到了抑制地下溫度上升的作用。吳越兩國的冰室建築今已不存,但想必也該有自己的排水或者滲漏設施,以解決藏冰融水的出路問題。

▲漢代長安城長樂宮凌室(冰室)遺址

PS. 馬王堆帛書《繆和》所載吳王夫差“注冰於江”的故事,與《呂氏春秋》當中越王勾踐“有酒流之江”的橋段十分相似,值得引起額外的注意。此外,在前秦苻朗所著《符子》當中,又收有秦穆公伐晉,以“一醪投河,三軍醉矣”的故事(《太平御覽》卷二百八十一),而在今河西地區,還有霍去病倒酒金泉,與衆同飲,其地因稱“酒泉”的傳說。

夫差、勾踐、秦穆公、霍去病,四個故事大同小異,只不過是把時間、地點、人物以及重點道具置換了一下而已。感覺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巧合了,應該將其視爲一種固定模板的故事類型或者“文學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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