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司馬光的死聊聊北宋名臣的生活作風和派系鬥爭 王 路 2014-09-03

  歐陽修寫過一篇很有名的《朋黨論》,是談政治的,但談得很文藝范兒。也就是說,他的結論基本上是站不住腳的。不過,並不妨礙其新穎、好看。歐陽修的意思是,只有君子才有派系,因為小人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但君子不一樣,君子有自己的見解和立場,始終如一。

  事實上,官場派系往往不是因為政見的分歧形成的,倒常常是因為人和人之間性情的不同而形成的。

  蘇東坡是個從來都非常受老百姓喜歡的人。喜歡到要編排出來一個蘇小妹來附會很多故事。但那些故事不可能附會在王安石身上,也不可能附會在司馬光、程頤身上——他們太死板、太正經了,不像蘇軾那麼活潑、幽默、性情中人。

  在蘇軾眼裡,司馬光、程頤、王安石都是裝逼犯,而蘇軾厭惡裝逼,喜歡賣萌。裝逼和賣萌,這兩種不同的生活態度,能解釋北宋中後期高層的很多私人恩怨。

  蘇學士名滿天下,很多捕風捉影的謠言也隨之而來。比如,有說蘇東坡的小妾被一個姓蔣的朋友看中,要求用一匹馬來換,蘇東坡很爽快地答應了。

  這個段子是從明朝人鍾惺的《名媛詩歸》里發現的。但鍾惺的影響力不大,真正把謠言傳開的大V是馮夢龍,他在《情史類略》里轉了這個段子。馮夢龍也是個性情中人,他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都是被我和小夥伴們當成黃書看的。

  蘇東坡的很多尺牘能流傳到今天,要感謝一個奸臣。他叫梁師成,是個太監,和蔡京、童貫齊名,被稱為「北宋六賊」。梁師成自稱是蘇軾的私生子。蘇軾死後被朝廷封殺,當時的大太監梁師成,正主抓文化宣傳,上書為蘇軾辯解,蘇軾很多詩文才流傳下來。

  還有一個人孫覿,民間也相傳是蘇軾私生子。這個更扯。孫覿也是個大壞人,彈劾李綱、詆毀岳飛,阿諛万俟卨,一點節操都沒有。這個八卦的版本是,說蘇軾離開常州的時候,把一個懷孕的小妾賣給姓孫的人家了,後來回到常州,找到這個孩子,給他取名「覿」,意思是「賣了你,又見你」。這個故事充分體現了村夫想像力的粗鄙。

  要緊的不是這兩個故事。而是這兩個故事引出的問題:為什麼民間會把這兩個故事安在蘇軾的頭上?

  答案是:第一,蘇軾名氣大;第二,蘇軾是個風流放誕的性情中人。蘇軾雖然不至於如此,但他的生活作風的確很散漫。這種生活作風,決定了蘇軾一輩子在職業生涯上能達到的高度很有限。同時也決定了蘇軾註定要與一批人為敵,與另一批人為友。

  因為這種作風,蘇軾和程頤是死對頭。蘇軾覺得程頤是奸人,是偽君子。程頤太正經,太嚴肅,以至於死板。司馬光去世後,喪禮由程頤主持。蘇軾去哀悼,程頤不允許,理由是當天早上蘇軾在太廟唱過歌。程頤說,《論語》說過,孔子哪天哭過,就不會再唱歌了。既然你早上剛唱過歌,這會兒就別來哭喪,不合古禮。

  這事今天看來,好像程頤很迂腐。其實沒那麼簡單。程頤一向都不滿蘇軾的生活作風,只是這次是二人對掐得比較激烈的一回。程頤是個莊重謹嚴的人。他覺得蘇軾剛剛唱完歌就過來哀悼,太不嚴肅,太兒戲。他認為弔唁要帶著悲傷的情緒過來,但蘇軾似乎對司馬光的死沒有太大感覺,也就是走過場去隨個份子錢而已。

  程頤作為司馬光的好朋友,喪禮的主持者,不能容忍在好朋友的喪禮上,有人這麼不檢點。蘇軾當然不買程頤的賬,雖然沒有嬉皮笑臉,但透露了這個意思,他說:孔子只是哭過就不再唱歌,卻沒有說唱歌之後就不能哭。說著,蘇軾闖進去了。

  闖進去後,沒見司馬光的兒子。蘇軾很驚訝。按當時流行的做法,兒子該在靈柩前向客人還禮。但程頤恰恰認為這個不重要。程頤認為,父親死了,兒子理當悲痛過度,哪還能出來搞迎來送往這一套呢。程頤就讓司馬光兒子自己躲到屋裡悲痛去了。

  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里,完全站在蘇軾這邊,把程頤寫得極其古板。但程頤並不是沒有道理。程頤認為他堅持了孔子的立場。孔子曾說過,禮這東西,與其搞得鋪張奢侈,不如搞簡單點;辦喪事,與其搞得很排場,不如內心哀痛一點。

  這種分歧,看似生活作風問題,實則也關涉到政治見解。這要結合當時的時代大背景看。相比此前的朝代,宋朝自由散漫、作風開放。比如,之前的朝代都有宵禁,到這時候基本廢止了。士大夫階層,喝酒狎妓成為常事。此外,北宋後期,詞的流行超過了詩。文藝作品是一個時代風氣的很好證據。詞和詩不一樣,詩是廟堂上的東西,詞是江湖上的東西。詩高高在上,適合表達理想和抱負;詞淺近通俗,適合記錄私生活和小情緒。

  作為一個嚴肅而有理想的儒家,程頤顯然對當時的流行風氣非常不滿,尤其是對士大夫中間疏闊放誕的生活作風不滿。而蘇軾就是其中的代表。程頤主持司馬光的喪事,不僅是主持喪事,還是表達政治態度的一種手段。司馬光是前相國,前來弔唁的都是能左右國家政治動向的大人物。程頤在司馬光府前攔下蘇軾,不僅是私人恩怨的表露,也是政治見解上的交鋒。

  蘇軾這麼聰明的人,能不懂嗎?蘇軾不僅聰明,還有點傲嬌。蘇軾身上時常有一種「老子就是牛逼,老子就是不服你管」的傲嬌。於是,蘇軾當著所有高層領導的面,罵了程頤一句:糟糠鄙俚叔孫通。

  有文化的人罵人很難聽。最難聽的地方就在於它聽起來不難聽,但分析起來就難聽了。——叔孫通是漢朝的開國大臣,專治禮儀的。這話聽起來像夸人,實際是罵人。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二逼土鱉鳳凰男。

  當時,大家也顧不上這是辦喪事的地方,一時沒忍住,都笑了。從此,程頤和蘇軾之間就徹底鬧掰了。這件事也體現出蘇軾的負氣。雖然是天才,卻太自負,太自以為是,這種性格想在仕途上騰達也是不可能的。

  司馬光死後,蘇軾寫了一篇《司馬溫公神道碑》。李苦禪譽為「蘇楷書當以此帖為第一」。蘇軾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有意掐了司馬光生平的一段——司馬光和張方平的對掐。為什麼要掐了這段呢?因為司馬光是個人品方面找不出毛病的君子,寫張方平和司馬光對掐的故事,有損張方平的名聲。而張方平對蘇軾有提攜之恩,曾經推薦蘇軾當諫官,蘇軾下獄的時候,張方平又上奏章為蘇軾求情。蘇軾知恩圖報,避過這段不提。

  張方平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宋史》說他「慷慨有氣節」,蘇軾把他比成孔融、諸葛亮一類的人物。但是,這個人的作風也是有問題的。在范仲淹和呂夷簡黨爭的時候,張方平是攻擊范黨的一派。朱熹還爆過一個張方平生活作風的料。張方平曾託人買妾,別人墊錢給他買了,張方平後來卻沒給夠人家錢。

  張方平晚年聲望很高,主要因為他激烈批評王安石。王安石的改革,雖然後來搞得很糟糕,但從生活作風上來看,王安石是個作風嚴肅的人。王安石對美食沒有一點慾望,甚至連自己有沒有吃飽都常常不知道。王安石吃飯,只吃離自己最近的菜。別人一開始以為他喜歡吃這個菜,回頭兩個菜調了位置,王安石還是吃最近的那個。

  王安石和三蘇的關係也不好。三蘇剛到京師,受到歐陽修提攜,一時轟動,只有王安石不以為然。歐陽修和三蘇交好很容易理解,他們都是文藝愛好者,都是小清新。蘇洵和蘇軾都有詩酒放狂的一面,只有蘇轍更沉著內斂一些。而王安石顯然不喜歡詩酒放狂的作風,對蘇洵不大看得起。王安石認為,三蘇的學問是從縱橫家中來,儒家只是披著的一張皮。他的眼光很銳利,搔到了癢處。

  南宋的朱熹評價說,王安石雖然做得不好,但真要讓蘇東坡當宰相,事情會壞得更猛。蘇軾雖然疏闊,卻無毒。但蘇軾的問題在於他本身不自律,一旦當權,只會引來一批不能自律的人。秦觀、黃庭堅雖然都是向上的人,終究還是不夠自律。朱熹的見解是很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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