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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pyright © 本文是中國美國史研究會(AHRAC)與美國歷史學家協會(OAH)博客“Process”合作的翻譯項目的第四篇。我們將通過本欄目,向讀者介紹美國歷史學界的最新進展、前沿話題與研究資源。近期推出的第一系列由武漢大學世界歷史試驗班同學志願翻譯。如需轉載,請註明【中國美國史研究會官方公衆號“美國史研究”】

舊南方的奴隸消費:一把雙刃劍

文 Kathleen Hilliard / 譯 李致遠 / 校 杜華

作者

Kathleen Hilliard,愛荷華州艾姆斯州立大學歷史學副教授,著有《奴隸主,奴隸和交換:舊南方的購物權力》(2014)。她的這篇論文源於這本書和她現在正寫作的《打碎鐐銬:由內戰和解放催生出的革命政治,1860-1867》。

正文

當南北戰爭進行到最後一個令人疲憊不堪的冬天的時候,南部邦聯的里士滿人民已經對周邊田地裏呼嘯的炮聲感到習慣了。市內的報紙城報提醒道,位於波托馬克河波拖馬克河的敵軍正持續不斷的威脅着鄰近的彼得堡彼得斯堡。要是在三年前, 人們可能因此而發出煩悶而低沉的長嘆,但這會兒人們已經對長期的圍攻感到家常便飯了。在1864年12月,除了戰爭的咆哮似乎還有其他的聲音也讓人感到不安。數十年來,在里士滿(弗吉尼亞州首府)的繁忙拍賣行裏,牲畜、傢俱和人類的靈魂都被作爲財產不斷地被交易着;成交小錘不斷揮舞着,敲響着,宣告着一些人的歡樂和一些人的悲劇。但現在,輝格黨們和檢查員警告道,拍賣行的交易正呈現出一些完全的不同的事情。許多徵兆顯示,戰爭之前一直把黑人們隔絕在他們“應當位置”的障礙正在被打破。這時被奴役的男人和女人已近習慣於聚集在拍賣會上操着“粗俗到難以入耳的話”交談,“甚至當着白人婦女的面也是如此”。更糟糕的是,那些“先生們小姐們”被迫在拍賣會上與這些奴隸競價。這些被奴役的男人和女人們“肆意妄爲地搶佔着最有牌面的好位置,甚至還索求拍賣商的首肯”。當里士滿的白人們正變賣他們的財產以求在這困苦的日子裏收支相抵的時候,這個城市中的奴隸們反而正在購物。

Illustrated journalism exhibit shows life in Richmond during, after Civil War

儘管報紙對此三番五次的警告,但南方的白人已經不再對瀏覽商品的奴隸買家感到稀奇了。長期以來,城市和農村的奴隸都通過參與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所說的“內部經濟”,來出賣他們自己的勞動力,購買商品,賺取鈔票,借債。這些被奴役的消費者會再完成主人安排的工作之後或間隙中購,以爲他們自己和親人尋求物質上的舒適;將自己與同胞區分開來;更可以在這個無時不刻不在奴役他們的世界中去獲取一些象徵着自由的標誌性物品,這一點或許是最爲重要的。奴隸主盡力消弭這種行爲所帶來的不良影響,甚至有些時候直接禁止奴隸購物,但更多時候奴隸主總以希望可以操縱奴隸的購物向着有利於他們的方向發展。在老南方,不管是奴隸購買一塊薄荷糖,一條絲綢,或一塊偷來的手錶還是爲自己贖買自由,都揭示着事關主奴關係核心的脆弱政治。

奴隸是怎樣賺錢的,他們又買了什麼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於一個奴隸是在哪裏被奴役和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在南卡羅來納州低地區和喬治亞州這兩個大米種植區,被奴役的男男女女們通常是按照“任務系統”來勞動的。在這種制度中,種植園主和監工給每個奴隸勞工安排每日的任務,比如去耕一塊田或是去舂一大堆米。當奴隸完成了被指派的任務,他一天份內勞動也就結束了。毫無疑問,即便奴隸們每天在令人窒息的致命環境中辛苦勞作,但仍有一些奴隸還是能夠提前完成每日的任務從而贏得一些他們自己的時間。一些奴隸會在奴隸主允許的地方種植一些自己的作物來作爲每天飲食的補充或者拿來換一些東西。其他一些奴隸會利用空餘時間製作一些掃帚籃子。還有一些會爲他們的主人或者社區裏的其他人加班,以掙得一點寶貴的鈔票來買一些他們自己想要的東西。在棉花和菸草種植區,奴隸通常在監工的嚴密監視下從日出工作到日落。然而在許多地方,有把星期六下午和一整個星期天作爲奴隸們自己支配的時間的慣例,奴隸們可以跟低地區的同胞一樣,利用這些白天的時間來賺一些外快。

被奴役的男女們如何處理這些錢或借款,以及這些舉動所蘊含的意義,都對奴隸制形成了挑戰。在一個奴隸主只會施捨最基本的食物和衣物的世界裏,奴隸們最常把錢用來補充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增加食物和衣物的多樣性,有時也用這些錢來獲取一些禁止的物品,參加一些禁止的活動。供應補給品是我們理解奴隸消費的基礎。那些在奴隸主看來的貴重的好東西,在奴隸眼中卻是粗燥的普通物品。一個曾被奴役過的女人回憶道,她和她的家人“除了粗衣糙飯之外一無所有”。教育家、前奴隸布克·T·華盛頓特別評論了奴隸的服裝,回憶自己當年所穿的襯衫時說:“這衣服又粗又硬,穿上去就好像有數以千計的針在刺我的皮膚”。當奴隸知道他們主人的物質生活跟他們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之後,這些痛苦就變得更加難以忍受了。奴隸抱怨道:“這些鞋子又舊又破還沒有內襯,硬到幾乎難以穿着走路”。而他們則看到他們的主人穿着華美的服飾和由“柔軟的小牛皮”製成的鞋子。在食物上,奴隸們同樣注意到了顯著的不同。一個婦女回憶道:“頭等的麪粉被用在主人的享用”,我們奴隸只能用“邊角料”製作麪包。”

19C American Women: Ex-slave Siney Bonner

所謂的“內部經濟”使奴隸們試圖彌補這一物質生活上的鴻溝機會。蘇珊·麥金託什回憶道,主人們提供的那些“劣質粗糙”的鞋子,遠遠比不上與她和同伴們所買的“印花棉布、平紋細布、好鞋子、褲子、外套等其他在週日所穿的衣服”。[[i]]逃奴查理斯·比爾在他1859年的自傳中以更細緻的方式描繪了奴隸們確定消費優先級的過程。根據比爾的描述,奴隸把所掙到的一些錢花在了購置一些他們可以支付的必需的抑或稍顯奢侈的小物件上。就比如他們會花錢買一些糖,糖漿,還有一些時候會買幾磅咖啡供他們的家庭享用;其他一部分的錢會去購買一些過冬用的衣服;那些“受誘導的壞奴隸”會拿他們工資中微小的一部分去買點菸卷,不出意外的話還會加上一瓶朗姆酒。

大多數奴隸的購物都能反應出這種必需品、奢侈品和潛在的危險品之間的張力。奴隸主對奴隸們拿錢買酒深惡痛絕,抱怨這種行爲造成了種植園裏的混亂,妨礙生產。但回憶錄、奴隸們的自述,還有法庭記錄表明,朗姆酒和其他酒的消費量非常高。

在這樣一個急速發展的市場裏,尋找出售的商品並不是件困難的事,因爲商店的商人非常樂意賺奴隸的錢。在城鎮和農村地區,店主們會向當地的立法機構請願要求延長交易的時間,以推動奴隸來購物,在聖誕期間尤爲如此。艾斯特·戴維斯是南卡羅來納州一個種植園主的女兒,她在描述往昔的節日時光時,憶起“有三天是專門爲黑奴們準備的”卡姆登商業區。商人們競相爭奪奴隸顧客:“有幾個商店就是專門爲這種交易開的,他們的生意也非常的紅火。”她還補充說,確實,“這些小生意的基礎就是一些庫存商品的小店,它們存儲的物品包括五金、陶器,珠子、黃銅首飾,白棉布,印花圍巾,手帕,糖果等等。”

我們所瞭解的奴隸購物往往是一些傳聞逸事,而那些四散在鄉間小商店和偏遠鄉鎮的賬簿則爲我們提供了一瞥奴隸們到底是怎樣購物的機會。分佈在佐治亞、南、北卡羅來納和弗吉尼亞州的六家商店在內戰前的記錄,顯示出被奴役的買家拿辛苦賺來的錢買了各種各樣的商品。他們買的最多的是布匹和縫紉用品,比如白棉布、麻紗、平紋細布,襯衫料子,偶爾還有一些絲綢。他們還會買一些成衣和配飾,像鞋子、帽子、便帽、外套、裙子、披巾、襯衫、領帶。他們還購買事物,比如酒精、白糖、糖漿、麪粉、咖啡、大米、香料、黃油、起司、薰豬肉、糖果、蛋糕和茶。餐具、洗漱用品手錶和工具同樣吸引着奴隸們的鈔票。

奴隸不侷限在那種老字號的商店購買商品。小販們從一個農莊遊蕩到又一個種植園,不斷售賣小飾品、小糖果、小蛋糕經常還有一些酒。更讓奴隸主們頭疼不已的是奴隸們總是會通過蓬勃發展的地下交易網絡購買髒貨。奴隸主對種植園商店頻繁遭受盜竊感到煩惱不已,他們注意到奴隸們會拿偷來的玉米、棉花、薰豬肉換他們想要的商品或者直接換錢。因爲手錶太昂貴了,奴隸們很難通過合法的交易獲得它,這就使手錶在髒貨交易中極爲搶手。這突出體現了髒貨交易的一個重要特點。奴隸們發現鐘錶確實值得擁有,不僅僅因爲它很有用,更因爲鐘錶是富裕和地位的象徵。換句話來說,鐘錶是用來顯擺的。但是,太公開的穿戴或使用這樣的髒貨,又有被發現或懲罰的風險。奴隸買家們可能會改變所購物品的外貌,比如去掉原有者的標誌,或者他們剪掉衣服上的一塊布,或者把物品藏起來以備將來之需。

作爲消費者,奴隸們挑戰了奴隸主對他們的控制。事實上,奴隸主一直與種植園商店的盜竊損失和由過量飲用朗姆酒導致的失當行爲作着鬥爭。然而,對那些一心要控制奴隸的男女而言,擁有鈔票的奴隸和試圖賺取這些鈔票的銷售商對他們提出的挑戰,要遠超物質層面。歷史學家們認爲,奴隸在“內部經濟”中的參與其實是一種反抗,既通過購物獲取財產這樣一個簡單的行爲挑戰了奴隸作爲財產的身份。選擇意味着具有能動性,而能動性是對奴隸主統治的破壞。

上述的觀點是有價值的,因爲奴隸的消費行爲的確使奴隸主感到緊張。既然奴隸消費者帶來了危險,那麼奴隸主爲什麼又允許他們購物呢?1860年,種植園主詹姆斯·古德洛在《南方耕種者》一書中給讀者提出了兩個問題。他煞有介事地問:“奴隸想要錢幹什麼?”“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更重要的是,他肯定曾經想過,“一個有錢的的奴隸對我自己有啥好處?”其他很多跟他一樣的人肯定也這樣想過。有人認爲,一個擁有豬或雞的奴隸不會逃跑。其他一些奴隸主希望財產所有權可以激發奴隸們更加努力地爲他們自己進而也就是爲他們的主人工作。還有一些奴隸主猜測,允許奴隸們按照自己的意願花些錢,可能可以彌合因爲生活的其他地方受到約束而產生的不滿。這些奴隸主希望迎合奴隸的消費過程,並將其轉變爲一種管理工具。

但是奴隸主怎樣才能既利用奴隸的購物行爲,又能在表面維持對此的一定控制呢?在農業雜誌和種植園紀錄裏充滿了他們的“謀略和伎倆”。奴隸主長期以來都在爭論是否值得在節日期間給予奴隸一些“奢侈品”作爲給他們的好處。這些奢侈品包括,額外或特殊的食物,像絲帶或摺疊小刀這樣的小物件,額外的一點菸草,甚至包括少量的酒。但是從19世紀20年代開始,我們發現奴隸主們將這種行爲作爲一種策略進一步推進了,他們把引入奴隸購物這樣的“自主選擇”——或者說幻覺性的“選擇”,將其作爲一種壓制長期積累的不滿的方式。

Living place of a slave

例如,古德洛曾建議奴隸主允許監視下的購物出行。“把你的黑奴帶到最近的乾貨店(不要讓他們單獨去)並讓他們選擇那些符合他們財力東西。”他建議道。他還試圖說服奴隸主們爲奴隸付賬:“要總是對那些履責最好的奴隸給予些大方的獎勵。”其他一些奴隸主採用了更加輕鬆的方式,他們允許奴隸拿他們自己的錢去買東西,只限制交易的時間和地點。一些奴隸主甚至特意把錢交給奴隸手中。比如,佐治亞洲的種植園主詹姆斯·唐恩在他的年末慶典上經常爲好行爲設立了一個“付賬日”。被奴役的男男女女們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會有一筆錢記在唐恩的筆記本上,在這一年的過程中,每當他們有了違紀行爲或造成財產損失,就會被扣一些錢。唐恩在《南方種植園主》向讀者說道,讓他開心的奴隸“都帶着一個裝滿着銀幣的口袋走了”。這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註腳,他說“我總是拿銀子爲他們買單”。

或許經營一家種植園商店就是控制奴隸購物的最好方式。在1836年的《南方內閣》裏曾有報道說,南卡羅來納州的一些奴隸主會在種植園商店中儲備些商品,“大部分是像爲了滿足奴隸們的需求”,並會“以成本價”賣給他們。就像佐治亞州的奴隸主湯姆斯·克萊解釋的那樣,這樣的體系有很多好處。他說,“奴隸們的舒適有了提高”,並且這也“打消了奴隸們去買酒商店的衝動”,最重要的是“這還給了奴隸主一個判斷每個奴隸是否節儉絕好機會”。這同樣是奴隸主監視且批評奴隸消費的良機。奴隸主們把自己想象承得體經濟行爲的楷模,因而他們的回憶錄中充斥着對奴隸的消費選擇的說教。奴隸主們認爲黑人浪費了他們的錢或者購買了與他們簡陋生活比起來不切實際的東西。他們還嘲笑奴隸挑選的衣物又俗氣又花哨。更糟糕的是,奴隸不懂得憐惜僅僅一美元的價值,而給了小攤販利用他們缺乏消費者意識的機會。我們一次又一次看到奴隸主通過指責奴隸消費者的無能來爲自己的統治辯護。

購物所涉及的不僅僅是獲得想要的商品。“內部經濟”的焦點是政治鬥爭,消費行爲深入地嵌入到悲慘而複雜的主奴關係之中。沒有什麼比奴隸購買自由這一最寶貴和無形的商品的問題上更能體現上述觀點了。即便貨物交易徹底打破了奴役的鏈條,但是選擇購買一個人自己的身體,仍然證實了奴隸作爲動產的地位。這個悖論困擾了不少人,但是對現實的煩憂和對獲取公正勞動報酬的渴望驅使很多奴隸去加班加點的工作、存錢、並制定旨在讓自己獲得自由的計劃。這種自我贖買都是精心計劃過的。奴隸會想,在市場上,與自由黑人比,他們的勞動力值多少錢呢?他們是應該先讓自己獲得自由,還是應該等到攢夠的錢把親人一起給贖買出來呢?奴隸主會不會拒絕他們的贖買或者肆意要價超過他們能拿得出手的錢呢?攢這樣一筆數額巨大的錢是那麼困難,爲什麼不拿這錢直接去買些食物和衣物讓日子過得更好呢?大多數時候,這些問題也不過就是些好不實際的想法,因爲只有很少一批奴隸嘗試去贖買自己。然而,即便奴隸們過着最簡樸和貧窮的生活,他們心底裏也一定非常珍視從消費中產生的最爲鮮明且具有政治顛覆性的想法。

對奴隸主和奴隸來說,“內部經濟”既挑戰着奴隸制又支撐着這個制度的存在。1860年的南北分裂讓“內部經濟”這把雙刃劍更加鋒利,並把南方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拖入了危機。作物的歉收和聯邦政府封鎖的收緊,使商品開始變得緊缺。奴隸主階層勉強維持了收支平衡。奴隸們在戰爭中受罪,但是也意識到機遇的來臨,就像里士滿拍賣行的奴隸所表現的那樣。在一個日趨崩潰的政權中,爲“討生活”而做的努力催生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交易和分配網絡。那些看起來毫不重要的交易摧毀了舊時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在成千上萬面臨重壓的社區中重建了新的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生活網絡。購買和出售農作物、商品、鈔票和勞動力的行爲將會重塑南方的自由圖景。這就是說,資本主義本身無好壞之分。

本期編輯:武漢大學團隊

編 輯:於鑫 責任編輯:杜華

翻譯:武漢大學歷史學院世界歷史試驗班

編 審:張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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