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筱一: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外語學院院長


語言的純潔性,

也許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

文|袁筱一

原刊於|《文匯報》文藝百家

原標題為《中國話語重要講好中國故事更重要》

- 聲明:感謝授權刊發,轉載先請私信聯繫 -

「中國話語」正在成為當下一個熱門辭彙。然而什麼是真正的中國話語,如何構建中國話語體系,仍然需要研究和思考。在日前由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文藝評論專項基金和《文匯報》聯合舉行的文藝評論研討會上,這個話題引起相關學者的熱烈討論。我們將專家們在會上的發言和事後補充採訪的內容整理成文,希望引起更多關注。

——原編者按

文化和語言的差異,是這個世界上不同地域間的一種客觀存在。並且,文化和語言上的差異纔是這個世界得以不斷豐富的動力。當然,差異的另一面意味著衝突。當我們強烈地捍衛漢語的純潔,甚至在語言研究方法上的純潔性的時候,已經非常清楚地將這種衝突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一方面,釐清西方的範疇,並且在我們的學術研究中,清醒地意識到研究的立場、方法,包括研究中所使用的術語、語彙究竟源於何處,是每一個負責任的學者的自覺。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名翻譯工作者,我想要強調的或許恰恰和一些語言學家們不同。

在多年的法語文學翻譯與研究中,我始終堅持的一個命題就是,翻譯是為了「異」,而非為了同。也就是說,不是為了用一種語言去替代另一種語言,而是要看看,在一種語言裏有沒有容納另一種語言的可能性?比如周克希老師曾經講過他對《小王子》不同譯本中「需要彼此」與「彼此需要對方」之間的差別,他本人選擇了後一種翻譯,認為「需要彼此」不是中國人的表述方式。在這個具體的問題上,我想說,「彼此需要對方」是周老師作為譯者的一種選擇,但它一定不是作為翻譯的唯一答案而存在。如果翻譯是有唯一答案的,它就沒有存在的價值。我倒是認為,翻譯總是一種找尋可能性的過程,不同譯者的選擇會構成不同的語言的可能性,種種的可能性也許會被遺忘,甚至被拋棄,但也有可能留在譯入方的語言之中。如果翻譯不是為了探索這種種留下來或者被拋棄的可能性,那它就什麼也不是。

因而我也想談談對於維護語言純潔性的看法。在我看來,語言的純潔性也許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經過幾千年的發展,我們怎麼能夠描述清楚什麼是純正的中文,什麼是沒有經過雜糅的中國文化呢?事實上,即便我們能夠描述清楚,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移植」的傾向是文化自身的特性,這就如同不斷地回頭去面向傳統、尋找傳統也是文化另一個不可改變的特性一樣。所以,無論我們願不願意,接受「異」的因素,同時成為其他語言和文化中的「異」的因素,都是必然的。而任何人為的純潔化運動也都是不可能的。法國人也曾經、或者說一直有關於語言純潔性的擔憂,但我想我們可以更加理性一點,與其一味地強調不可能的純潔,不如思考一下,我們在制定語言政策的時候,應當怎樣儘可能地維護交流的平衡和語言文化兩個特性之間的平衡?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如今最為強勢的、帶有某種霸權性質的英語文化恰恰是雜糅了最多的「異」的因素的語言和文化。為什麼英語國家的人很少考慮到所謂英語的純潔性呢?

文學亦是如此。20世紀進入後半葉之後,作為文化一部分的文學也更強勁地表現出這樣一種移植和交流的傾向。我們這50年來所熟悉的這些作家,無論是歐美的還是國內的,都更有一種世界的意識,面對世界讀者的意識。這卻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是民族的。這裡有個很有趣的悖論,當我們越是有要與世界範圍的讀者進行溝通的意識,我們恰恰可以超越民族。從寫作的內容、主題、敘事方式來說都是如此。所以,中國話語固然重要,但「講好中國故事」更重要。

此外,關於現代漢語發生的變化,除了西方的影響之外,實際上還有一股力量不能不提,就是網路。事實上,網路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改變了我們的文學生產和流通的方式,而且是世界範圍內的,同時也改變了我們的語言。無論我們喜歡還是不喜歡,這種改變都已經發生了。網路意味著它不能留給文學生產以充足的時間,甚至都不能留給文學翻譯生產以充足的時間。一方面,它對於文學的改變有很多讓人遺憾的地方,尤其對於精英文化的維護者而言。有一點是肯定的,文藝不再是一小部分精英人士的自娛自樂。但另一方面,它也的確產生出了很多有趣的現象,因為它會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讀者,並且在文本生產出的那一瞬間就同時擁有不同語言、文化背景之下的讀者的闡釋,構築起不同的文本空間。還有一點也與網路密切相關:正是在網路的推動下,文學藝術的各種方式彼此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不同藝術種類之間有了更多的對話,也產生了新的嘗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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