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列維納斯的哲學之星是從海德格爾的哲學深淵中冉冉升起的。對海德格爾的哲學問題式的改寫(《時間與他者》)、天才般的獨立於海德格爾繼續海德格爾式的存在論探索(《從存在到存在者》)、對海德格爾的歷史性審判(《總體與無限》)、超越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深淵(《異於本質》),可以說列維納斯的一生是與海德格爾進行思想角力的一生。在海德格爾留下思想印記的全部領域重新憑藉不亞於海德格爾的天才消除這些印記,並重新打上自己的符碼,並把一種對倫理與神性的近鄰性思索到窮源探底,這就是列維納斯的思之龐然大力。但是在與海德格爾搏鬥的一生中,在逃離存在論的理智佈局思想之努力中,如何對海德格爾的中後期思想作出回應(技術之思、四方域、成物、寓居、處所),這恰恰在列維納斯的思想中處於一個比較邊緣的位置。因此譯者從《艱難之自由》中翻譯這篇五頁紙的小文章,就是為了透過其中峻潔乾脆的文字,把握列維納斯對海德格爾後期思想的一個總體性的判斷。如果對海德格爾的後期思想不通透的話,那麼這篇小文章也將會成為一篇囈語與獨白。但是精彩之處恰恰在於列維納斯四兩撥千斤式(加加林與海德格爾!——多麼奇妙的並列,單單是這一併列就引人遐思)的思想批判:

1、批判了海德格爾的技術之思,將猶太教與技術在宇宙間置於同樣的地位:去神祕化;

2、批判海德格爾的「紮根」與「寓居」的思想,將思想從土地性的暴戾與惡性中祓除,再從人性中尋找重振的機會;

3、批判海德格爾的「物化」思想之反-人類性,從物對人之滋養,從物之物之性的第一義(食糧)出發;

4、批判海德格爾「人是存在之守護者」的思想,從人在大地上獲取食物以相互侍奉、相互給予的倫理行為為核心;

5、闡明猶太教與基督教的基本差異:猶太教的核心洞見就是對人的赤裸之臉的發現。


為人類抵禦我們世界的科技已是當務之急。人們為了作為一枚齒輪進入翻轉了一切事與物的廣大機器而丟失了他們的同一性。自此,存在就等同於探索自然;但這一吞噬了它自身的事業的漩渦,卻沒有使任何一點保持固定。那孤獨的漫步者,帶著自由自在確定性遊來盪去,實際上就是賓館或旅遊業的客戶,他們不知不覺就被委任給了計算,數據和計劃。沒有人是為其自身存在。

在這一宣稱中有其真實之處。技術極具危險性。它不獨威脅了人的同一性。它也有炸毀地球的危險。但是工業社會的敵人卻在絕大多數時候是反動的。他們忘記或者說憎恨我們時代的偉大希望。因為從人的解放中得到的信仰從來沒有在靈魂中不再強壯有力。信仰並不在於機械與時新的能量來源所提供給速度之幼稚本能的便捷性;它不在於誘惑了成年人的永恆孩子氣的美妙機械玩具。隨著定居文明的震蕩,過去的笨重厚度被齏成粉末,本土色彩的消褪,人類的地方主義所仰賴的粗笨不靈光的事物之開裂,信仰成其為自身。只有欠發達纔可以以存在的理由要求上述發生並以自己的名義為在現代世界佔有一席之地而奮戰。技術的發展不是原因——它早已經是這一人類基底之變輕薄的結果,被從其暗夜之沉重中掏空。

我思考著盈溢在我們西方靈魂的異教之隱幽處,發軔自德國的現代思想的迷魅風潮。我思索著海德格爾與。人們想要去重新發現世界。人已經丟失了世界。他們已經不再認識在他們面前樹立的物質,這些物質以某種方式被投拋(objectée)到他們的自由之前,他們只認識客體(objects)。

重新發現世界,這就是重新發現在大寫的處所(le Lieu)中玄妙地纏繞糾葛在一起的童年,向著壯麗恢弘的景觀之光彩敞開,向自然的迷人之處敞開,向羣山雄偉的營盤的敞開;就是穿行在鄉間宛轉曲折的小道上;就是感受一種統一性,這種統一性安置著連接溪流兩岸的橋樑與樓宇之建築,樹木的在場,森林的斑駁幽明,事物的玄妙莫測,一座教堂,農民的破爛靴子,擺在潔白桌布上的葡萄酒瓶之晶瑩。實在之存在在這些優先的經驗後被展露出,被給予與被託付給人的守護。人,存在的守護著,從這一恩典中獲致其存在與真理。

這一學說細緻入微,不乏新見。幾個世紀以來一切在我們看來通過人而增添到自然上的東西早已經在世界的光輝中熠熠閃光。藝術作品——存在的光芒而非人類的意圖——讓這一反-人類的輝耀容光煥發。神祕就在自然自身中被言說。自然就被安置在這一第一語言中,通過向我們有所召喚,第一語言才建立了人類的語言。人類應該能夠聽聞,理解與回應。然而理解這一語言並對此有所回應並不在於被交付給構造為認知體系的邏輯性思想,而是在大地上寓居,在此(être là)。紮根。人們想要重振這一術語;然而為了定義與世界的親暱關係植物之為植物還不足夠。有多麼少的人性遠離了自然,就會有相應多的人性把我們重新帶入其中。人比那汲取精髓汁液的植物更加根性地寓居於大地之上。神話裏說到世界的第一語言預設了最精巧,最數量龐大也最要渺深巨的關聯。

恰恰是在這裡長久以來跳脫出偶像崇拜的幼兒期的異教主義的永恆誘惑被克服了。神聖滲透至世界——猶太教大概恰恰就是對此的否定——我們現在理解了這一所謂的破壞性的純潔。事物的玄祕是一切對人的暴戾惡行的源泉。

在一片風景中安居,依託於寓所(Lieu),沒有它宇宙就會變的沒有意義,存在得搖搖欲墜,這就是人性分裂為土著與異鄉人。在這一視角中,與寓所的靈妙相比技術反而沒那麼危險。

技術將這一紮根和與之相關的流亡的特權統統廢除。技術超越了這一非此即彼。這並不涉及回到一個遊牧世界,它與定居式的存在一樣無法脫離景觀與氣候。技術把我們從海德格爾式的世界與對寓所(Lieu)的迷信連根拔起。自此一種可能性才顯現:在人之被安置的處境之外來看待人,讓人之面容在其赤裸中閃耀。與鄉村密林相較,蘇格拉底偏愛人們相互遭遇的城市。猶太教就是這一蘇格拉底式的的寓意的兄弟。

在加加林的偉大征途中令人崇敬的那一定不是那讓民眾記憶深刻的盧納公園的非凡表演;不是要通過跑得比他人更遠,打破了所有高度和速度的記錄而實現的運動表現。更重要的是對新的認知與新的技術可能性的可能的開放,是加加林個人的勇氣與美德,讓一切探索成為可能的科學,與設定了無私奉獻與犧牲精神的一切。然而比這一切都更重要的,那就是離開寓所。為了在某刻,人類能夠在一切視域之外存在——(這一視域)周遭環繞的都是天空,或者更確切地說,一切都是幾何空間。一個人生存在均質空間的絕對中。

涉及處所,猶太教總是自由的。它對至高的價值忠心耿耿。《聖經》只知道聖地。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不義之士被驅逐,人們也不會無條件地紮根。在描寫自然時萬書之書十分清醒——「流著蜜與奶的國度」——景緻是以飲食的術語言說的。在某個插入語中:「那時正是葡萄初熟的時候」(民數記 13:20)某一瞬間葡萄在普照的陽光之灼熱下閃閃發亮。

啊!亞伯拉罕在貝爾-舍巴種下了羅望子樹!《聖經》中的幾種稀罕的「個別」樹木之一;在不計其數的漂泊中,穿越了重重沙漠,羅望子樹的清涼與光彩乍現眼前,使想像力如癡如醉。然而注意!《塔木德》對此憂心忡忡,是否我們會在南來的清風中被它的歌聲欺罔以及不再去探尋存在的意義。《塔木德》讓我們擺脫夢境:羅望子樹(Tamarin)是首字母縮寫;書寫這三個字母的希伯來文字是食糧(de Norriture),飲料(de Boisson)與住處(de Logis)的字母縮寫,這是三個對人來必不可少以及人與人之間能夠相互給予的事物。大地正是為此而存在。為了服侍人類,人是大地的主人。大地呼吸著,讓我們掌握這一神祕。或許就是在這一點上猶太教與基督教咫尺天涯。基督教的天主教徒融合了各個小部分,在聖人的崇信與本土崇拜中觸及熟悉的神靈。通過崇高化,基督教保持著紮根的虔信,受到了風景與家庭、部落、國家記憶的滋養。這就是為什麼基督教征服人性。猶太教並不抬舉崇拜偶像,它要求後者的毀滅。正如科技一般,猶太教把宇宙去神祕化。它讓自然遠離巫術。通過抽象的普遍性它與想像力和激情發生了衝突。然而它在面龐之赤裸中發現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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