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漂流系列】 方明茨掉进了历史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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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福井

原文刊载于金门日报 *2018/12/09 ~10

  方明茨,烈屿乡后头村人,受访时八十九岁,在两岸殊死斗争期间,他被国民党军迫害,又被共产党斗争与凌辱,一生颠踬苦痛,成为时代的弃民,他怎么成为时代弃民的呢?他的血泪天涯的人生故事,真是刻骨铭心。

  方明茨,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生。这时的中国社会是一个国弱民贫,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的苦难时代,少小的方明茨就经过战火的试炼、生活的磨难。他说后头的田地种的地瓜既硬且小,每天只能喝麦糊粥过日子,拉了两泡尿就肚子饿,根本食不裹腹。

  父亲早年去落番,家中只剩下祖母、母亲、弟弟及他一家四口人,九岁就开始上山种地瓜,父亲偶而汇一点钱回来,勉强可以过生活。金门人落番「六死、三在、一回头」,父亲去了一年多,抗战前夕就返乡了。一九三七年日军铁蹄蹂躏金门,他已十二岁,跟著父亲种田、种鸦片,十六岁还去安岐为日军筑机场,十天一期,借住盘山的民家,伙食自理找人去煮。

  抗战胜利之后,他在后头的乡社惨淡过日子,然而父亲一直想做「老大」(儿子娶妻生子就晋身为宗族长老之谓),一九四七年年底,二十一岁的他,就在父命之下结婚了;妻子是烈屿罗厝人,家中一贫如洗,常常吃了这一餐,不知下一餐在那里?

  隔年农历二月初二(以下叙述均为农历),他新婚才几个月,就阔别妻子下南洋落番讨生活了。他卖了一头牛做路费,从厦门搭船经过七天七夜,到了新加坡;他没有读书,不懂经纪,只能出卖劳力,同安人都做码头工人,扛东西;金门人就去摇舢舨,他加入后头人摇船的行列。

  刚开始他摇橹接人,船舶一到看远近而有不同收费,远一点的收一块石叻币,近一点的五毛,有时两毛的也有。他去巴刹(市场)吃早餐,一块卤肉加一个包子,只要两毛钱,所以他的生活很好过。

  叔叔是一个老番客,地头熟,人面广,结识了一些大老板,眼见侄儿渐渐适应了工作,就为他媒合运载橡胶的工作。橡胶船一泊港,他就去载,看一个月载几趟,月底再结帐。因此,他工作相当稳定,收入也不错。

  他一去两年多,突然接到妻子的来信,说一心一意想做「老大」的父亲还没满愿就过世了,老丈人也归道山了,妻子六神无主,家书一直催他赶快返家。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日,他束装返抵后头,夫妻聚首久别胜新婚了。

  他回来一个礼拜,国军就转进到烈屿,他奉命去构筑工事、挖战壕。这时风声鹤唳,他听说国军要征兵,兄弟两人要征一人。他二十三岁,弟弟十八岁,如果两人要征一人,不如他提早下南洋,但是妻子不同意。

  他的签证效期两年,本来想回来呆一阵子,现在临时碰到状况,不顾妻子的反对,就从同安渡头搭金星轮到厦门,准备再下南洋。妻子难分难舍,死命追到厦门第五码头,他峻拒不了,只有陪著娇妻回来了。

  他是一个番客,吃得白白胖胖的,穿著一身鲜活的衣服,佩戴一只镶十四颗碎钻的腕表,金光闪闪,好不诱人;他的这一身行头,跟这个时代环境很不相称,因为太惹眼了,他浑然不觉。

  有一天他到罗厝拜访丈母娘,碰到了大舅子柯维昌。大舅子是惠安人,一九四九年古宁头大战之后两岸隔绝,他回不去了,就成为丈母娘的赘婿,这时碰到方明茨。

  身旁的一个阿兵哥看到方明茨的穿著打扮,就问说:「他是你甚么人?」

  柯维昌说:「我妹婿。」

  阿兵哥就钉著方明茨看。

  大舅子警觉性比较高,眼看现在兵荒马乱,驻军这么多,而手表这么漂亮,就劝方明茨说:「把表卖一卖好了。」

  方明茨起初舍不得,说要自己戴,禁不起大舅子一再的游说,难舍能舍,最后就脱给大舅子去处理了。

  有一天大舅子转身去盥洗,回来时发现人影一闪,刚刚摆在桌上瑰丽的腕表不翼而飞。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心中猛然吓了一跳,顿感事态不妙,赶紧追出去查看究竟,只见一个军人的身影刚走不远,就趋前把他拦了下来,原来就是前天碰过的阿兵哥。

  柯维昌很客气的问说:「请问长官,你有没有看到我桌上的手表?」

  军人说:「怎么,你手表不见了?我没有见到耶。」

  柯维昌说:「你不是刚到过我家的吗?我明明看你刚从我家里出来的。」

  军人说:「你说甚么话?你手表不见了,关我甚么事,你不能诬赖在我头上。」

  柯维昌说:「这里明明没有其他的人,不是你拿的,会是谁拿的呢?」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越讲越僵,越讲越脱序,火气就越来越大了。俗话说:「民不与兵斗。」何况现在是甚么时候呢?

  方明茨说这位军人三条杠,是连长,东北人,高高瘦瘦的,脸庞黑黑的,恼羞成怒,就说柯维昌是「匪谍。」把他抓去关了起来,然后用火刑逼供。

  明茨说军人点了一把香,去烧炙柯维昌的脸颊,要他承认是匪谍。柯维昌虽然是落难的惠安人,跟匪谍八竿子打不著,如果诬服岂不是死路一条?因此坚不承认。你坚不承认,军人就继续用刑,把他的脸都烧烂掉了,辨不出一个人形。明茨说最后捉去活埋,尸骨无存,至于埋在那里?没人知道,也不敢问。

  明茨说这时是风雨岁月的一九四九,师长刘定国(注)。国民党军一不做二不休,也罗织「匪谍」的罪名,把方明茨抓去关了起来,另外牵连了两名亲戚:林开良与谢德。

  林开良,烈屿东林村人,大姊嫁给明茨的叔公;谢德是姑表,与丈母娘同住在罗厝一个屋簷下,三人一起分别被关押在东林村。明茨说四月初八被关,因为正准备四月十二迎城隍的庆典,因此,他记得很清楚。

  刚开始提询,一连串的身家调查,问说那里人?有没有读书?有没有入党?明茨说甚么都问。军官用国语问,旁边有闽南语的通译。提询了几次,三人的说法都是前后一致,但是国民党军仍不罢休。

  明茨说他们三人双手被反绑,吊在廊簷下,一边吊一个,开始刑求逼供,要他们三人承认是「匪谍。」可怜三名朴实的乡民,就这样被吊打,手腕几乎要断掉,真是痛苦不堪。他们明明不是匪谍,要怎么承认呢?

  国军盘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就改用电刑。明茨说双脚并拢,两脚拇指缠著电线,然后通电流让他浑身发抖,痛不欲生;问他承不承认是「匪谍」?他不承认,旁边的军人就用枪托从胁下,撞击下去他的软肋,或者用竹杠打下去,让他痛得眼泪崩流、直不起腰来。

  国军不断的刑询,他们三人的说法始终没有改变过,没有做过的事,编造不出来。明茨说讲到那时候,吃不得吃,睡不得睡,整天疲劳轰炸,真是无语问苍天,被害得很凄惨。

  关了将近一个月,明茨记得是五月初四,国军无法定罪,刚好有一艘福州的补给船,要到厦门,因为时值雾季迷航。船夫说:「不见天,不见地。」湾靠到大担岛,以为到了厦门,因此被国军掳往罗厝渔港泊靠。

  一九四九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一道裂缝,他们三名无辜者,无意中要掉进历史的深渊了。

  这一艘福州船有十六名船夫,十一名年轻者被留置下来,五名年纪大的遣送回去;国民党附送五名地下工作人员,方明茨、林开良与谢德等三人,国军就把他们也一并送上船去,要他们从烈屿的地表消失。

  方明茨落番两年多回来,这时正值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本来有一番前途与发展的,谁想到只因为一只手表,人生从此改了渠道,命运难道是这样注定的吗?他有时不免要问问老天爷。

  方明茨,搭上了这艘船,航向了中国大陆,在晋江的一个渔港,被民兵发现了。五名特务一溜烟走了,留下他们三个傻不楞登的乡巴佬,走投无路,被人民解放军逮住了。

  他门刚脱离狼口,又掉入了虎口;这三个人到底是甚么人呢?中共情治单位就开始审问。

  他们在烈屿,被国军诬为「匪谍」;流放到中国大陆之后,共产党又认为他们来路不明,怀疑他们是「国特。」把他们关押了起来,然后就不断提询:「国民党要你们来干甚么?有没有暗号?」

明茨说:「我是一个老百姓,一个良民,是被国民党军迫害的。」

共产党不相信他们被国军陷害,可能是国民党的苦肉计,继续问说:「有没有入党,加入甚么工作?」

「没有,我落番刚从南洋回来,碰到这种事有甚么办法?」

情治人员不相信:「为什么别人不来,派你们来?」

  三人村头村脑的,想掰都掰不出甚么东西来。国共两党不同地点、不同时间,都用异样的眼光盘询,他们三人白布被染到黑,真是百口莫辩。然而孰令致之的呢?

共产党问不出一个结果,看他们三人也不像,最后恫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是有丝毫隐瞒,死路一条。」明茨说如果没有亲戚,共产党本来想把他们送回烈屿,再还给国民党,假如是这样子,整个历史就要改写了。

  然而林开良说他有亲戚,叔叔在厦门。在晋江盘询到了六、七月,中共就把他们三人送往厦门的公安局,林开良再请叔叔林地同来具保。
公安问:「这三人是烈屿人,你敢不敢保?」

林地同:「敢。」

公安:「敢就签名。」

  方明茨说沾了林开良的光,要不是他叔叔来保释,下场会怎样不得而知。临别之际,公安又对林地同说:「这三人如做坏事,你要负责。」

  林地同坚定地说:「我们烈屿人,不会做坏事。」

  三个落难的人,此身茫茫不知何处去?有如飘萍处处是家,又处处不是家,天下之大竟感觉没有容身之地。

  三人在林地同家呆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就各自谋生路去了,林开良去做泥水工:谢德去何厝,何厝分上何与下何,下何捕鱼与「擎蚵」,上何是种山,都在厦门岛内,谢德去上何耕田;方明茨到黄厝农村做工,他说没有工资,只是度性命。

  他背著一个「国特」的嫌名,孤鸟插在人群,忍受著孤单、苦痛与寂寞,他能向谁说呢?此刻即使呼天,老天爷也不会理他。白天去做工劳动,日子还好打发,晚上回到栖身之地,孤灯独影相吊,长夜漫漫不知怎生过得?

  烈屿就在黄厝的对过,只有咫尺之遥,却是咫尺天涯,两岸斗争有如寇雠,明茨每日只能隔海望乡,空怀惆怅;他一颗心系在家里,记挂著老母与怀胎的妻子,不晓得他们要忍受人生甚么的苦楚?自从他被捕之后,想到母亲与妻子求助无门,两人一定忧思如捣,只得求神明拜祖先,希望还给儿子与丈夫一个公道,好让一家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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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天道无言,日月如梭,明茨被遣送大陆之后,老母与妻子知不知道呢?在那个荒乱的时代,谁会在乎三个小老姓的死活呢?如果有幸知道,一定是乡亲目击之后,偷偷的告诉她们。她俩这一颗心,就如不系之舟了,随著岁月在飘摇了。暗夜思子与思君,只有流不尽的眼泪。

  明茨在隔海的黄厝,日子何尝好过呢?他是一个待罪之身,谁看了都害怕,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跟他作朋友,他能跟谁去聊天呢?他能去控诉国民党军的无良,以博取他们的同情吗?

  午夜梦回想到去落番,想到在新加坡摇舢舨,想到回老家探亲,就因为一只镶钻的手表惹祸上身,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如今飘零到厦门的黄厝,独自忍受著创痛,欲诉无门,欲哭无泪,这是命里所招,还是人世的迫害?他有时也想不通,那个高高瘦瘦、黑黑的连长,一直在刑求他是「匪谍。」他的梦魇始终挥之不去。

  一九五○年代,他在黄厝帮忙种田,从山上回来,人家回去吃午饭,他很认份,就要去扫厕所、清马路。因为,他低人一等。日子就这样无影无踪的飞逝了,时间会让人暂时忘记痛苦,而向现实妥协。

  这时一个死了尪的妇人带了一个五岁的女儿,有一天晚上治了一桌酒菜,请他去晚餐。她是不是长期观察他这个金门的青年呢?长得高大帅气,个性也很爽朗,芳心暗许可以托付终身呢?

  明茨说那时他三十岁还不到,真格是春秋鼎盛,看了满桌的菜肴,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几杯黄汤下肚,女体的香味阵阵扑鼻,自从犯事以来,他已好久没有闻到女人的香气了。这一夜他醉了,醉在女人的怀里,醉在温柔乡与芙蓉帐里,他从此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了。短暂的欢娱,可以让人忘怀人世的辛酸。

  他从此为她作牛作马,帮忙耕田,说是耕田,但家中又没有养牛,要去向人商借,为了养活一家三口,他只有屈身。他现在起码有一个家了,有人煮饭洗衣,有人嘘寒问暖,有人心意相属,在这漂泊无依的年代,他找到了一个避风港,作为他心灵停泊之处。

  日子并不能这样的单纯下去,所谓岁月静好几时能够呢?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砲战爆发,他这个金门人如今是角色互换,躲在防空洞里看国共双方殊死的砲战。他要忍受国民党的砲轰,又挂心在烈屿后头家中老母与妻子的安危?

  砲战暂歇的时候,村民纷纷钻出洞口去捡破片,明茨说一个未爆弹可以卖到十六元人民币,含铜的破片一斤一点六元,铁的碎片一斤八毛,砲弹过后有人来收购去打菜刀。

  黄厝有一个人捡回一个未爆弹,带回去拆解,突然一声惊爆,母亲、妹妹与他三个人,及两个看热闹的邻居,顿时血肉纷飞,尸骨无存,尸肉在几里外都可以发现,真是人间惨剧。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发,这个身背国特的嫌名,被人从记忆中挖了出来,成为斗争的对象,整整文革十年期间,方明茨动不动就被抓出来斗争,这个被国民党军迫害的无辜者,又被共产党推向斗争的舞台,他头戴高帽,背插著一支「国特」的标签,双手反绑被抓去游街示众,然后带到看台上,接受村民的公审。

  方明茨没想到在烈屿被国民党军双手反绑,在厦门黄厝又被共产党反绑,这是他第二次遭受的凌辱,他难忍能忍,所谓忍辱偷生,差堪如是。斗争的人把他带到看台上,把他的头压得低低的,硬要他俯首认罪。

  村民平日虽然不相信明茨是国特,有人说明茨能做国特,谁不能做国特?

  有的人则说,是不是国特,一听说话就知道了。

  大家明知方明茨不是国特,但当斗争的怒火被激起来了,就成为燎原之势,所有的理性都不管用了,大家对准矛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以斗争黑五类为乐。可怜方明茨掉入历史的深渊,爹不疼娘不爱,两边不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度日如年,眼泪只有往肚里吞了。他说斗到毛泽东死了才罢休。

  此时方明茨的母亲与他,分隔海峡两岸,生死茫茫两不知,老人家痛苦无告,只有求神明,把他写给城隍爷当契子,希望神明神通广大,可以保佑平安归来,她在神前许愿,到时要唱戏酬神。

  明茨则在厦门记挂著母亲、妻子,不知如今安好否?尤其高龄的老母,不知他的生死,他也不能写信回家报平安,他有一种不孝的负咎之情,但是横亘在金厦海域是一道鸿沟,所有的亲情伦理,都已被斗争与仇恨的思维买断,他只能踟蹰在黄厝的海岸,望乡情叹,一天一天看著自己逐渐老去。

  一九八七年两岸开放探亲之后,这名被国民党军流放大陆的可怜儿,看到了一线历史的曙光,开始向两岸政府申请返乡的手续。三个人磳磴的出去,林开良育有三名子嗣,都有才调,五十几岁在同安做工时与世长辞了;谢德没有生育,七十几岁也魂归道山。

  方明茨大难不死,一九八九年归返故里,让他们三人所受的委屈,可以大白于天下,苍天有眼,不容历史尽成灰。他二十五岁被人流放,六十四岁返乡,滞留在大陆三十九年,从青丝到了白头。他近乡情怯,不晓得家中状况怎么样了,他一路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想要亲吻故乡的土地,长跪痛哭。

  当他一脚踏进后头的家门,见到了高龄八十八岁的老母,双膝跪地,哭,痛哭,嚎啕大哭,母子相拥长跪痛哭。几十的辛酸、苦楚与思念,就化作了泪水向东流了,挥别了过去的乌云,重见了蓝天。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明茨庆幸能不死归乡;明茨也庆幸老天爷给他长寿的母亲,让他能够再见一面,尽到人子最后的孝道。母亲带他到后浦城隍庙演戏酬神还愿,剧目是「天下太平。」

  人生绕了一大圈,只求太平无事,安居乐业,但是庶民的愿望,常常是不可得的。明茨回来之后,发现他的家破了,那个难舍难分追到厦门的妻子,为他守了五年就改嫁了,再婚后又生了六个儿女。一九五○年,明茨落难生的虎儿,三岁时就夭折,而他唯一的弟弟,在二十二岁时因盲肠炎失治,也早已告别了人世,留下老母人间飘零。

  临老莫返乡,返乡要断肠。方明茨面对一个破落的家,举头望苍天,然而苍天无语,时间已经过了近四十个寒暑了,金门已经改变很大,改变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来了,他说以前房子破了一块瓦都没能力整修,现在处处可见盖新房子。

  他说没有古宁头这一场大战,金门人还在「瓮底」,金门人因为战争而得利,如今社会富裕,家给人足,过著幸福的日子;他伤心自悼,认为唯有他因为这一场战争而受害,哀苦无告,仍然要面对贫困的家境。他在大陆茍延残喘到了今天,不死归乡,又要重新面临生活的磨难。

  他说如果仍在新加坡,说不定跟他的乡亲方水金一样,闯出一番的事业,成为一个富家翁;倘若是在金门,他也可以跟大部份的金门乡亲一样,享受社会发展的成果。然而他命途多乖,受到了时代的迫害,成为两岸的弃儿,被无情的历史所夹杀,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苦果只有自己独吞。

  他回来之后赶紧去做工,负起奉养母亲的责任,弥补几十年的亏欠。明茨离家前,大妗的童养媳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常跑去丈母娘那儿泡茶,丈母娘有一天得知又生了,就问他丈夫。丈夫说又是一个赔钱货,准备装布袋去沉海,丈母娘不忍心,就说不行不行,你如不要,就给明茨媳妇收养。明茨落番时,这个女儿已经五岁了。没想到这个家,就靠著她与祖母相依为命,共同品味苦难的人生。

  明茨回来六年之后,老母以高龄九十四岁往生了,一生遭遇这么多的波折,饱受战争与人祸的煎熬,午夜梦回,她的一颗心一定悬念那个失家失乡失根的儿子,不知流了多少的眼泪。

  她没想到这一生,还能够见到儿子,共同生活了宝贵的六年,相信她已了却心中的遗憾,回去天上的时候,可以瞑目了;而明茨能够送母亲最后一程上山头,尽到了人子的孝道,也可以稍补他的遗憾了。

  明茨忍受了一生的流离苦痛,回来后要讨回公道,但是公道渺茫,有谁能够倾听他的声音,寄予理解与同情呢?他屡次申请补偿,但是人微言轻,又已事过境迁,最后有关部门以新台币八十万元把他打发了。他的人生遭受第二次伤害。

  他回来五年之后,厦门蛇年出生的儿子,返金来探亲,再过两年带了妻儿回乡定居。孙子七岁返乡,如今已二十七岁在读研究所。方明茨落叶归根,儿孙完成了认祖归宗。以后后头的方家,要由儿孙演绎祖先颠簸流离的历史,以及金门过厦门与厦门过金门的传奇故事。

  方明茨一生受国民党军的迫害,又受共产党的斗争,他说那些斗争他的人,都已经死光了;而那些迫害他的人,也不知消失到那儿去了,他的心中已没有仇恨与怨怼。他觉得人不应该害人,要做好人,否则在死的时候,每一个人有一本帐要算。

  他回到金门转眼已经二十五年了,信一贯道吃素也已八年了。他长得方面大耳,是一个有福气的人,然而老天爷为何给这么一个有福气的人这么多磨难,到底要彰显甚么意思呢?古人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上天对待善人,难道是这样的吗?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方明茨掉入历史的裂缝,真正印证了这一句俗语。回首前尘往事,世事沧桑如过眼云烟,仇与恨,贫与富,爱与憎,已经无须记忆无须挂怀与无须追悔了。然而手上与脚上的伤痕,仍然坚守岗位至今不肯褪去,好像在作无言的抗议。

  明茨两任妻子都已过往了,他说被冤枉已经被冤枉过了,受苦也已受苦过了,只有选择原谅活在当下,跟自己的人生和解,每日笑口常开,活给天看。如今他改戴一只一千二百元新台币的手表,每日看著这个表,想到以前因为那只钻表所发生的事,作为他年轻时浮华之性的炯戒。(访谈时间:2014.6.6/访谈地点:后浦北门杜宅)

注:刘定国。本名刘玉云(1913年3月17日─1997年3月14日),苗栗县人,乙未战争(1895年)遗孤。少年于台湾受李钟萼抚养并学习汉文,十五岁赴日本留学,加入由丘逢甲之子丘念台所创的同乡读书会,并随丘氏前往中国大陆,考入中央陆军官校(黄埔军校)就读,曾参加对日抗战。

  方明茨说1949年烈屿师长刘定国,经查确有其人,但是1975年3月19日,中共第七次特赦290名所谓的战犯,第一名是黄维,十二兵团中将司令官;其中有一名是刘定国。

  刘定国不可能被俘,又到烈屿当师长。方明茨的有关师长的说词还有待商榷。

(参考资料维基百科及高文阁著:台湾与大陆风云四十年,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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