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有一张家族照,是个奇怪的尺寸,大约是二十多公分长乘上十来公分宽,相纸已泛黄,但纸的边缘倒是一个缺口都没有。照片里的「家族」准确一点说,是妈妈娘家一系的全家福。外婆有七个孩子,于是这张照片里前前后后分了三排,一层一层,由高至矮,像是书本摆架一般井然有序。没有谁的脸挡了谁的头,也没有谁的侧身摆得不自然,成员们像只是排进照片里的空缺里,就定位后,一张拼图于焉完成。

拍下这张照片的年代,离我相当遥远。大阿姨、二阿姨、三阿姨、果妈、大舅、二舅、小舅,身旁各自都站了自己的老公与老婆,站在第三排或是坐在第二排;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小表姐、果姐,大表哥、二表哥、小表哥,年纪稍大的坐在第二排,年纪小的就直接坐在地板上,这坐在地板上的,谓是第一排。一家之长的外婆,坐在第二排正中央,脚边还有看来辅上小学才不久的小表哥,笑咪咪。

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从柜子里不小心翻出来,我「啊」的一声,兴致一来,很仔细的在照片里寻找自己的身影,不过显然是,大家都在里头,就是没有我。怎么想都有一种「好啊你们,没等我一起就先拍照了吗?」的不甘心,虽然心知肚明我要在这张照片拍下之后的好几年才会跟这个家族首次见。

我半途插队,所以不知道这个队伍在我拜访他们之前,已经演了哪几出戏,或许也有什么私奔一类的事是我来不及八卦的,那些我来不及追溯,而我想大家也不会老实供出「其实那次要拜拜的香肠是我偷吃的,没被阿嬷抓到而已」这样诚实的史料。三十年后的现在,才发现自己对家族的体会,全是靠著片段记忆组合而成,这些片段记忆来自影像、图案、气味、触感,要认真回忆的话,大多都是快速的一闪而过,对于曾发生过的事实,说是模糊却还有那么几分把握,这些印象自懂事以来便毫无知觉的一直在脑海里累积。

说到这里,好像就给人一种「猴~阿果要出卖家族内幕了」的嫌疑,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就算要做,也要等到大家都老到不在乎被出卖的时候,而且我比较介意的是,卖来卖去,最后是把自己卖了都不晓得吧。再说,一个大家族分好几个小家庭,大家不也都在生活的轨道上守规矩的循环著,然后在某次见面的时刻,或许就会三三两两的说:「喔,阿果也三十一岁了呢。」只有当来不及拍家族照的阿果都变熟了,并且都从树上掉下来,一日复一日,果皮变皱了之时,大家才会惊觉岁月的飞逝。

这个果系家族在我眼中,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也没有让人可歌可泣的历史。或许了不起就是可以画成四格漫画,在我出嫁时压在箱底变成传家宝,然后当我的孩子小果们长大成人,某一天不小心挖出箱,看到一叠标题是「果家半世纪」的四格漫画,料想小果们一定都在榻榻米上笑得东倒西歪吧。

说到这里,便想起一件事:自己好久没有画画了。想当年因为数学成绩不好当不成班长(我读书的年代,第一名才能当班长,第二名当副班长。这不知是哪来的道理,当班长的应该要有号召四路兄弟的能力,才能凝聚班级,不过这跟段考成绩应该没什么关系)不过好歹也捞了个班上的学艺股长做做,但如今拿起画笔来就觉得手部应该是哪个神经结故障,脑袋对线条对色彩的敏感度也都衰退不少;前一二年曾试图再画个什么,却画没几下就觉得自己活像养老院里上画画课的老人,干脆放下画笔泡茶去,顺便分果妈一杯。心里不禁感叹,人生如今三十载,转变在自己毫无意识的状况下形成,此时也只能在柜子里找绿茶包,看著一抹绿在热水里慢慢染开,默默想著自己已随著岁月改变的事实。

这个家族,也是这样吧。

或许阿姨们在某个午后,泡杯咖啡,也惊觉自己是有孙的嬷了。

或许表姐在某个晚上,开瓶气泡水,也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快要十八岁。

或许表哥在某个夜半,开瓶红酒,才发现,哇靠,开错瓶了。(误)

人生对我而言,就是这样来的。在你的迟钝与无意识之中,毫不留情的形成,大约像是非法盗采砂石,一卡车一卡车的运,最后你的人生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如河床一般被命运挖空,最后造成下游山崩土石流。

家族的历史对我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数十年过去,果嬷的家庭原本聚集在有小庭院的老屋里,如今小桥流水早已被荒废,大家都各自忙盖著属于自己的钢筋水泥大厦。开枝散叶,家园从此一分好几处。以后我的小果们,若没翻出压箱的四格漫画,他们所能认得的家族,恐怕也只是如今果爸果妈养育我多年的这一间小房。

说倒头来就是,我先把小果们生出来再说。届时再来考虑四格漫画与箱子的事也不迟。

也说不定,我把四格漫画藏的太隐密,最后被某个小果连箱子一起丢去回收了。而那应该就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卡车被运走的砂石吧。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