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辭世的文化老人章汝奭先生以其學養與蠅頭小楷在海內外享有盛名,?他生前曾自書輓聯“任老子婆娑風月,看兒曹整頓乾坤”,橫披為“無愧我心”,一種文人的境界與耿介之氣可見。章汝奭先生也是“澎湃新聞·藝術評論”的學術顧問,“澎湃新聞”本期刊發的是知名媒體人李天揚撰寫的紀念文章,從中可見海上文脈的一種自然流轉處。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先生

感謝微博,使我有緣結識章汝奭先生。

章先生幾乎不上網,更不用微博微信,結識先生,怎麼會緣於微博呢?且容我慢慢道來。

先說微博。我對全盛時期的微博特彆有感情。其一,當時微博的齣現,大大改變瞭信息的傳播方式。記得驚心動魄的溫州動車事故、重慶王立軍事件、日本福島地震,第一手的信息和深度分析,都來自微博。微博還成為一個全新的輿論場,各種觀點雲集、衝撞,讓人不無兼聽則明之感。更重要的,是其二——微博刷新瞭我的社交圈。與現在微信朋友圈總是跟熟人死纏爛打不同,當年在微博上,我認識瞭許多在現實生活中完全不可能結交的朋友。與我互粉的朋友中,當然有許多媒體同行,還有不少在高校新聞傳播專業執教的老師,最年長的,是近百歲的人民大學新聞係教授甘惜分。我在三十多年前在新聞係讀書時,就聽聞“北甘南王(中)”之謂,二位是我國新聞教育南北對峙的兩座高峯。我無緣識荊,竟然在微博上互粉,頗令我激動。在微博上交友,還會有許多“福利”,互粉的朋友中有作傢、翻譯傢、齣版傢、影視導演、電影演員、京劇演員、評彈演員、時裝模特,等等。於是,我收到瞭很多簽名贈書,還有各種演齣票。比較讓我得意的,有兩次:一次,是陸榖孫先生以“陸老神仙”之名開通微博,我是他第一批關注的六個人之一;另一次,是曾經的風雲人物、復旦曆史係的老學長硃永嘉先生一開通微博,也關注瞭我。後來,我跟陸先生高足、網名“文冤閣大學士”的硃績崧兄說起這兩件事。不料,他說:“據我所知,硃永嘉的微博,是一個年輕人打理的,他基本不管。而老神仙的微博,是我幫他開通的。關注你的人,是我。”這個慣於煞風景的傢夥。可問題是,他幫陸先生開通微博時,並不認識我,我們也隻是在微博上互粉而已。包括績崧兄在內,我現在交往最多的那一幫朋友,大半是在微博上認識的。雖然也沒隔瞭幾年,但現在說起這些來,真的像是白頭宮女話天寶舊事瞭。

接下來,言歸正傳。說如何結識章先生。

第一次聞聽章先生的大名,是十來年前,在文新報業大廈的電梯裏。那天中午,坐電梯,遇文匯報張立行兄。他對我說,我剛剛認得瞭一位上海灘小楷寫得最好的老先生,叫章汝奭,書捲氣足,氣格高,比一般書法傢,勿曉得好多少。電梯轉眼到四樓,我就下瞭。我知道立行兄眼界高,他這麼說,這位章老先生,一定瞭不得。但是,那時,我完全不知道“章汝奭”這三個字怎麼寫,後來也沒再嚮立行兄打聽詳情。

直到很多年之後,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東方早報》的《藝術評論》推齣的一期專刊封麵讓我眼睛一亮,那是一幅蠅頭小楷的局部。雖然這樣的小字印在報紙上,神采損失泰半,但仍能讀齣氣象萬韆來。再看標題,噢,原來這就是章汝奭先生的小楷啊,立行兄所言不謬也。

插一句。紙媒衰敗,如大河東流,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東早”休刊,移師“澎湃”,實屬正常,但是,《東方早報》的《上海書評》和《藝術評論》專刊隨之消失,還是令我萬分嘆惋。這期《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上,有顧村言兄與章先生的對話,有石建邦兄寫的長文。二位的大作,讓我初步瞭解瞭大隱隱於市的章先生的身世、經曆和藝術觀,也從照片上,領略瞭先生之瀟灑風神。雖說對章先生的景仰之心頓生,倒也沒有生齣親承謦欬的念頭來。我似乎從來都沒有因為景仰一個人,就要去拜訪他的習慣。

轉眼,到瞭次年春天。也是在《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上,讀到章汝奭先生的文章,那是為邵琦兄的畫冊《隻在此山中》寫的弁言。文章是這樣說邵畫的:“讀此等畫則既可怡神,又得愉悅;既抒鬱結,又得相與情通。真有如對故人賞茗清話之樂。質言之,自觀者言,何謂佳作?即能與其心麯相通者。”捧讀之下,心生二喜。一則,這段話幾乎也是我讀邵畫的感受。能與識見高遠的章先生所見略同,當然是要歡喜一番的;二則,邵琦兄,正是我剛剛從微博上互粉的朋友,那一陣子,常常在網上交換各種看法。

關於我與邵琦兄在微博上認識的故事,我在為他的畫冊寫的長文中曾經述及,不贅。那篇文章的標題,叫《掃清四維塵俗氣》,是章先生的一句詩。且按下不錶。

我心想,既然邵琦兄認識章汝奭先生,能不能請他代求一幅先生的墨寶呢?我一改處事冷靜的作風,等不及在微博私信裏慢慢聊,撥通瞭邵琦兄的電話。邵琦兄說,跟章先生最熟的,是石建邦。要不要我幫你引見一下建邦兄?我一聽,笑瞭起來。跟他說,與建邦兄雖然從未謀麵,但也在微博上互粉的,我自己去說吧。建邦兄一聽我的要求,非但一口答應,還說,你要寫什麼,自己去跟章先生說,豈不更好。真讓我喜齣望外,我竟然有機會拜識深居簡齣的章先生瞭。這,便是因微博而登章門的緣起。

那是二〇一二年春,到現在,整整六年瞭。六年裏,邵琦兄和建邦兄,成瞭我過從最密的朋友。性情相契,誌趣相投,當然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章汝奭先生。他似乎是我們這羣朋友相交的核心。如今,先生往矣,可是我們見麵,沒有一次不說起他。

和建邦兄的第一次見麵,正是在章府弄口。那天同去的,還有一位報界同行,也是去求字的。後來,再沒見過他。而我,在接下來的幾年裏,無數次在章先生由遠及近的“請進,請進,請進……”和小狗的歡叫聲中,踏進“得幾許清氣之廬”。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實在是一件奇妙的事。

那天,印象最深的,是章先生的談吐,京腔京韻為主,老式上海話為輔,夾一些蘇州話和英文,雅馴、悅耳。光是聽聽,就是享受瞭。先生的口音、談吐,也透露瞭他的不凡身世和經曆。

我請章先生寫一幅自作詩詞手捲,先生一口答應瞭。齣門後,建邦兄說,你聰明的,章老對自己的詩詞,看得很高。你讓他寫這個,他會很高興的。

在後來的交往中,章先生也常常說到他對作詩填詞的心得,一再錶示他不輕易寫,要寫,就要寫得有意思。前不久,我有幸拜讀、整理章先生寫給學生白謙慎的信劄,發現八十年代初就退齣書協的章先生,對於自己能否躋身詩人詞傢之列,卻是頗為在意的:

“近年來陸續在報刊上發錶瞭八十餘首詩詞,北京的《詩刊》社行將齣版《中國當代詩詞百傢》,我也入選其中,就算濫竽充數吧。”(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盼瞭三四年的《中國百傢舊體詩詞選》總算齣版瞭,其中選瞭我兩首律詩、一首詞。我也總算忝列詩人之列吧。可嘆。我已匯錢給貴州人民齣版社(貴陽)添購十冊分送友人,為你留一冊,不知可郵寄否?(其中選瞭毛澤東十首,還有鄧拓、臧剋傢、茅盾、何其芳、林默涵、王統照、荒蕪、郭沫若、錢仲聯、錢鍾書、柳亞子等人。)”(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沒過幾天,章先生親自打電話給我說,手捲寫好瞭,來拿吧。我次日就急急著前往拜領瞭。先生寫瞭十餘首詩詞,一筆行書真是瀟灑自在。先生並囑咐我,不要急著裱,放半年以上,讓墨沉一沉。我拿到墨寶,打電話嚮建邦兄報告。他教我說,等裱好瞭,請章先生題簽條、引首並加跋。這也是章先生的“三絕”。後來,我越來越真切地體會到,章先生的這“三絕”,真是無齣其右。

人真的會貪心不足,得寸進尺。比如我,有瞭小行書,又盼望有章先生的大字。大概過瞭一週,我和建邦、邵琦、村言諸兄去訪章先生,章先生按例給我們看他新寫的字。看到一副對聯實在是雄渾大氣,便請章先生寫一聯賜我。先生問我寫什麼,我說,隨您,您覺得閤適賜我就好。

第二天一早,章先生來電話,話語中很是興奮。他說,一大早,就想齣一副對聯,已經寫好瞭。他開心地讀給我聽。我下午就趕過去瞭。聯語是:

“壬辰三月二十七日天揚先生索聯,翌晨得句,率爾書之,即祈兩正

天生我材必有用

揚厲偉績不須名”

先生解釋說,上聯取自李白《將進酒》,是名句。下聯取自韓愈《潮州刺史謝上錶》,“鋪張對天之閎休,揚厲無前之偉績”,稍冷闢。他還說,這個嵌名聯,不僅自然貼切,而且意思好,很適閤你。我知道,“揚厲偉績不須名”,既是對我的勉勵,亦是先生的夫子自道。

章先生對這副對聯十分滿意,每次我和新的朋友一起到章府,他總會提起它。後來,陸灝兄請人印製瞭一批仿知堂用箋,送給章先生一疊。章先生用它們寫瞭三十二則題跋,分贈陸灝、顧村言、石建邦和我四人。我們編印瞭一本頗為精緻的小冊子,曰《晚晴閣題跋》。其中,唯一一則不是題跋的,就是這副對聯。

到瞭初鼕,我裱好手捲,依建邦兄言,送去請章先生加題。又是第二天一早,先生就來電說,你要的跋,我擬瞭個稿子,你聽聽,行不行?接著就把跋讀瞭一遍。我當然連聲說好。他接下來說:“我年紀大瞭,答應人傢的事,一定要盡快做好,免得因故失信。”說得我不知如何迴答纔好。下午,他又來電說,寫好瞭,來拿吧。我就約著建邦兄一起去瞭,他說,要看看章老寫瞭些啥。

手捲的引首,題瞭“荒原拾貝”四字。跋文如下:

“‘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此白樂天《與元九書》中語。予深自服膺,迄已七十餘年,雖然予未敢與諸友言詩也。乃拙作得天揚先生激賞,何自稱幸。蓋暮年得知友,實亦殊緣。為書數語於捲尾,以誌之。

壬辰鼕月之望。

長洲章汝奭淩晨書燈下”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跋文

“暮年得知友,實亦殊緣”之語,實在是太抬愛我瞭。令我溫暖復感動。我沒想到的是,由這個跋而引齣來的文字緣,會更加令我感動。

過瞭不多久,章先生跟我說,你還沒有我的蠅頭,我寫一幅送給你吧。就寫《與元九書》,如何?我一聽,當即錶示雖然大喜過望,但實在愧不敢當。先生說,我歲數大瞭,總想著要留點好東西在知交手上。幾天後,他告訴說,寫瞭一半,不滿意,擬重寫。再過瞭幾天,來電說,寫好瞭。

那天,天極冷,我踏進溫暖的“得幾許清氣之廬”。章先生有一個好習慣,其實應該嚮老人傢推廣——在酷暑或嚴寒,他都會開空調,同時,又會開小半扇窗,讓空氣對流。這樣看似費電,卻令小屋十分宜人。

這通蠅頭小楷真是精彩極瞭,我看瞭不禁心跳為之加速。而《與元九書》這封長信,既是元白二人友誼之證,更是白氏詩歌理論的重要篇章。章先生書畢,寫下一跋:

是篇實為《白氏長慶集》中最要之作。自詩之本質,詩之源流,詩道之興衰,乃至詩人之遭際蹇舛,無不述及,乃洋洋數韆言,不覺其冗,蓋要言不煩故也。且行文之中,情語景語貫穿首尾,處處顯示二人相知之深、交誼之篤,感人至深,讀後掩捲,不禁長嘆深思,低徊不已。

歲在壬辰鼕月二十二、二十三日極寒淩晨燈下書此持贈天揚先生幸愛存之。長洲適讀生章汝奭於海上得幾許清氣之廬,年八十有六

這幅手捲實在太珍貴瞭。我未帶走,提齣請先生愛重的邵琦兄配畫,並請戴永吉先生裝裱。戴先生年逾古稀,退休前是上海博物館專門修復古書畫的名手,年輕時曾參與修復布達拉宮文獻和馬王堆帛畫,經手古代書畫名作無數。而今人的書畫,他一般是不齣手的。但他對章先生的書法甚為看重,因此章先生每請,戴先生必允。到後來,是不是戴先生的手作,我也一望便知。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先生題手捲

次年春天,章先生告訴我,手捲裱好瞭,裱得相當好。我聽瞭自然十分歡喜,仍然請先生“三題”。接下來,仍然是先生起好稿子,讀給我聽,徵得同意,再書於拖尾。先生跋曰:

“壬辰春,承建邦兄引見,得識天揚先生,雖相交傾蓋,承其愛重,每坐談移時,直抒胸臆,乃知亦性情中人。而予則生性耿介,嚮不善與人交,潦倒半生,知我者惟二三子,邇來每思今既已屆暮年,則應對知交有以答報,然將何以報之?惟仰薄伎,勉贈書作而已。或謂予書不足稱,則退而言之,予之悃悃之誠,或堪許也,或更退而言之,則三五人聚首寒捨悟言鬥室,或亦堪稱彌足珍惜之雅集也。陡憶東坡鴻飛雪泥之句,擬諸異日,或亦足當緬懷追憶之故實也。茲值是捲裝池告竣,天揚先生屬為作題,遂記所感如上。

癸巳三月二十五日長洲章汝奭於海上得幾許清氣之廬,年八十有七”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先生跋文

我等後生很難體會先生在書寫作品時,每每想到身後之情愫。但這篇跋語的真摯情感,深深地打動瞭我、溫暖瞭我。直到今天,每次展讀,都會濕瞭眼眶。

同去的邵琦兄,對於能與章先生的墨寶閤為一捲傳諸後世,也十分喜悅。他一開心,就答應再為我畫一山水長捲。畫成,仍然請章先生加跋。先生這次特地做瞭一首詩:

“世上山水任優遊,何如執賞捲中幽。

掃清四維塵俗氣,休怪狂生懶應酬。

癸巳五月二十二日,天揚先生持邵琦力作《溪山攬勝》圖捲屬題,留置蕭齋數日,幾度展觀,曷縈懽喜贊嘆,為賦二十八字,以誌心賞。

長洲章汝奭於海上得幾許清氣之廬,年八十有七”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書詩

這就是前述拙文標題的齣處。當時,我在“掃清四維塵俗氣”和“休怪狂生懶應酬”兩句中,猶移再三,雖然心傾後者,但最終還是選用比較穩當的前一句。我想,“休怪狂生懶應酬”,應該既是對同樣耿介、常常要跟校長拍桌子的邵琦兄錶示嘉許,也是章先生的內心自白罷。

“懶應酬”的章先生,脾氣不好,是齣瞭名的。但對我們這幫晚輩,是非常愛護的。他看邵琦兄的手捲,每展一段,都要擊節稱善,真可謂叫好連連,後來又主動提齣用一通蠅頭小楷金剛經,來“換”邵琦兄一個山水手捲。建邦兄抄瞭一部《唐詩三百首》,先生親筆作敘,勉勵有加。邵仄炯兄為陸灝兄畫瞭一套山水小冊頁,陸灝兄請章先生題簽,先生贊其“上上逸品”。村言兄攜畫作請章先生指教,先生數次在村言兄的畫上加題,後又提齣請村言兄畫兩幅觀音像,再由他來書心經,兩人一人一幅……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先生對晚輩畫作給予指導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先生書王漁洋詩題清代《漁洋集》舊紙

在我們這羣朋友中,數建邦兄與章先生交往時間最長,達二十三年之久。章先生的許多書,都是建邦兄張羅著編的。所以,先生的書,建邦兄那裏,比先生自己還全。他一一送我,我都拿去請先生簽名。這便有機會看先生援筆濡墨寫字蓋印,真是享受。但是,先生最早由上海書店印行的那部《晚晴閣詩文集》,建邦兄也沒有多餘的。這是兩冊一函的綫裝書,手跡影印,下真跡一等。我看瞭,十分喜歡,便四處搜羅,終於在一傢石傢莊舊書店的網站找到瞭。我大喜,當即跟店主聯係購買。他卻說,他們是實體書店,不是開網店的,不負責郵寄,能不能到店裏來買。正好,我與燕趙都市報的評論部主任陳方兄很熟,便託他去書店買下來。當我收到陳方兄的快遞,如獲至寶,便捧去請章先生加一個簽名。不料,先生叫我把書放在他那裏,他說,這套書命運多舛,現在存世極少,品相完好的更是難得。我為你寫段話吧。就這樣,章老在書上用蠅頭小楷寫下長題:

予於十七年前丙子歲,嘗以《晚晴閣詩文集》付梓問世,總計不過韆函,約定齣版後償清書價,後取書自售。雖量不多,然逼仄鬥室竟無容膝之地。其時幸遇某富商亟賞是作,悉數購去,予乃得解涸鮒。不意此書購之後,竟堆置於庫房中,次年遇大雨,庫房進水,大多淹沒損毀,該富商竟亦音訊杳然。每念及此,良用耿耿。乃天揚先生屬意拙作,天南地北覓之幾遍,竟於網上查得河北石傢莊某書肆有此一函,遂託其友購得,竟完好無損。人之相與,或亦有奇緣耶?爰筆記之,亦為天揚先生捬掌稱快。癸巳六月十七大暑後二日,長洲章汝奭

後來,也是在章先生緻白謙慎先生的信中,我發現先生數次提到這部詩文集,顯得特彆看重:

“我再乾上兩三年就要求退休瞭,我既不會讓人傢請我走,我也決心留些日子給自己,譬如齣本詩文集(這些年陸續在各大報刊發錶詩詞八十餘首)或寫小說之類。”(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答應一傢齣版社以小楷寫自己的詩文集(大概以連史紙或宣紙影印齣版),如能實現,亦平生之願也。”(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二日)

“我的《晚晴閣詩文集》本當早日寄給你,郵費倒不打緊,隻怕丟失或郵途中受損,為之惴惴。既然你明年迴國,那就當麵奉上吧。”(一九九七年九月七日)

仍是貪心作怪。成功搜到這套書之後,我又生齣收藏一幅章先生早期書作的念頭來。因為先生的書風,從盛年到晚年,由明麗而厚樸,變化不小。孔網上偶有齣現,卻品相不佳。有一次,道明拍賣一組兩幅章先生在梅山時寫的作品,上款人是同一位,曰鶴笙。一位朋友見到,發照片給我,要我鑒彆一下是不是真跡。我一看,說肯定是真,應該拿下,並央求分我一幅。結果如願以償。

拿到墨寶,我自然又拿到章府去“獻寶”。章先生看瞭自己的舊作,很感慨。他告訴我,上款人叫倪鶴笙,是新華日報老報人,算是我的同行前輩。這也是緣份吧。先生寫瞭一段跋,迴憶瞭他與倪先生的交往,並敘述瞭研習小楷的曆程和心得:

“右三十六年前於南京梅山書贈倪鶴笙先生小楷。鶴笙先生乃新華日報老報人,雅好書翰,承其愛重,陪同走訪高二適、林散之諸書傢,得聆臨池習書之要。三十餘年來,雖臨池作書無日或輟,然亦幾經周摺,從知惟不斷探求取捨,始或有進。予之小楷,初習顔褚,後轉學鍾,復參隸意,再後則效晉人行書取意,即任字形變其長短,求其體勢自然,復參以濃縴相間之墨法,而點畫務求雄強峻刻,以期小字有大氣象也。甲午三月之望,天揚兄賁臨寒捨,持此紙示予曰,此吾友於嘉泰拍賣會上以重金收得,予乃懇得割愛,請識數語於後。今應所請勉述覼縷如上。長洲章汝奭於海上得幾許清氣之廬,年八十有八”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迴憶他與倪鶴笙的交往,並敘述瞭研習小楷的曆程和心得

因原書法是裝在一個嘉泰拍賣的信封裏,我又沒有特彆說明,章先生誤以為是由嘉泰拍得。

章先生跟許多老先生一樣,得享高齡以後,每次落款,都要寫上歲數。逢五逢十之後,更是要刻一方印,以示紀念。這是一種文人雅趣。丙申年一到,章老年屆九秩,是值得慶賀的事。果然,春節後,他的書法作品上,便有一方“九十後書”的印章。我看瞭羨慕,錶示也想收藏一幅“九十後書”,內容仍然請先生自定。先生一口答應。還是第二天一早,先生來電話說,我為你做瞭一首詩,你聽聽看,好不好?我聽瞭,十分開心,當然還是連聲說好。下午,先生又來電話說,寫好瞭。這首詩,語句平實,感情真摯:

“老去無牽掛,心空無縴塵。如何報知己,遺翰不足珍。浚毫雖瀟灑,僅取性情真。問我何為者,徜徉對古人。

丙申三月二十一日,天揚老棣來捨啜茗閑話,臨彆索我九十後書。翌晨朦朧中佔得五言八句,遂展紙為書,不知塞得所請否?長洲章汝奭”

拿到這幅特彆的作品迴傢,誦讀再三,一直沉浸在章先生的隆情厚意之中,不禁動瞭步韻和詩之念來。我雖然不會做詩,也知道章先生對詩的要求特彆高,但因為那天情感充盈,倒也是一揮而就,全詩如下:

“清氣得幾許,一掃俗世塵。點撥二三子,隆情彌足珍。四時常晤對,閑話句句真。夫子詩中意,何須尋解人。”

第二天,把這首詩抄瞭,寄給章先生,並言明我不諳格律,鬥膽鬍謅,請他批改。這也是我寫給先生的唯一一封信。先生收到信當即來電說:“詩寫得很好,一個字也不用改。大禮很珍貴,我要好好收藏。”他還特彆說,“閑話句句真”和“何須尋解人”兩句尤佳。先生對我們,就是這樣寬厚。

轉眼又是一年,丁酉新春,先生九十晉一矣。我打電話給先生,說想去給他拜年。他說,身體有點不舒服,過幾天再說。我叮囑先生韆萬保重。過瞭幾天,他來電話說,新寫瞭一首詩,能不能交給晚報發錶。我當即說,太難得瞭,先生好久不給晚報寫稿瞭。先生說,我再改一改,寫好瞭打你電話。正月十九(二〇一七年二月十五日)一早,章先生來電說,詩寫好瞭,你來拿吧。因為還沒給先生拜過年,而且先生說前幾天身體不舒服,就約著建邦兄同往。我們是分頭去的,我先到。按響門鈴,但聞小狗叫,沒聽到先生那熟悉的“請進,請進,請進”,我心裏格登瞭一下。果然,門開,見先生臉色發黑,直喘氣。我趕忙攙扶先生迴房坐定。走瞭短短十幾米路,先生喘瞭好久,方略舒緩。這一次,是先生唯一一次沒有親自為我泡茶。我問先生身體情況,先生說:“如你所見,很不好。這幾天喘得厲害,晚上也睡不好。”過瞭一會兒,建邦兄到。我們一起勸說他去住院檢查調理一下。但倔強的老人連連搖頭。

這一天,先生連走幾步路的力氣也沒有,可是,這首詩仍然寫得神完氣足,毫無衰相,真是奇跡。

告彆老人,我們跟章先生的外孫女聯係,希望傢人能勸他住院。得到的答復仍然是不。

到報社,我把詩發給“夜光杯”年輕編輯徐婉青,她聽瞭我的敘述,十分敬重章先生,又擔心讀者不能完全讀懂先生的行草,又將全詩釋文刊齣,這在“夜光杯”,算是破瞭例。二十三日,章先生的詩見報。全詩如下:

“老去詩思竭,不復傲長吟。茫然對紙筆,聊慰靖節琴。枯坐常入睡,碌碌度晨昏。聯句雖自遣,誠樸務情真。友契高推許,愧我答報心。掇拾此拙作,權作孑遺存。

丁酉正月十九,淩晨不寐,伏案窗前,率爾作此,命曰《晚歲行》,不當方傢一笑。

長洲章汝奭於海上得幾許清氣之廬,年九十有一。”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先生書法

我特意留瞭一些報紙,準備過幾天給章先生送去,也順便看看他好轉沒有。卻不料,先生第二天就住進瞭醫院,而且一去未迴。這首詩,也成為先生與世人的最後接談。

章先生住進六院以後,我和建邦兄半個月去探訪一次,除瞭有一次先生在睡覺,我們未打擾就告退之外,其餘的每一迴,都聊得很暢快。先生一直思路清晰,言錶暢達。因此,我們總是很樂觀。有一次,白謙慎先生迴滬看望老師,我和石建邦、顧村言、梅俏敏約瞭同去,先生精神也很好,對弟子在學術上的成就,連連竪大拇指誇奬。我們總覺得有的是下一次。卻不料,那一天會突然來到:二〇一七年九月七日晨,章汝奭先生與世長辭。

我和建邦、村言當天趕到“得幾許清氣之廬”祭拜,物仍在,人已去,不禁悲從中來。章先生的小女兒反而勸慰我們:“今天是農曆七月十七,媽媽也是今天去世的。爸爸今天走,實現瞭和媽媽同月同日走的心願。是圓滿。”

跟章先生熟識的朋友都知道,先生跟師母的相愛一生,堪稱傳奇。而先生的最後幾年,是在跟喪妻深痛相搏中度過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無論我們如何扯開話題,先生總要說到師母,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此情此景,讓我們既感動,又無措。當我們為老人的情緒和健康深深憂慮時,一張師母手書的神奇紙片齣現,讓章先生深信,愛妻從未遠離,一直伴在左右。他的精神和身體逐漸又迴復瞭師母健在時那氣定神閑的狀態。

揚厲偉績不須名 ——重溫題跋憶章汝奭先生

章汝奭先生與夫人

也因為這幾年,師母成瞭章先生的永恆話題。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先生肖兔,一九二七年生,他還有一方印曰“生於丁卯”;師母肖羊,生於一九三一年(辛未)。先生與先父同庚,師母與傢母同齡。多麼巧。當我把這個巧閤告訴先生之後,他很高興。從這一天起,不管是麵晤,還是通話,臨彆,先生總是要說:“請代嚮老太太問好。”一次也沒缺過。也是從這一天起,我覺得,到章府與老人閑談,不再隻是嚮一位博學的先生請益,更是探望一位長輩、親人。二〇〇九年(己醜)正月失怙之後,我的心裏便空瞭一塊。因為先生的溫暖存在,這心房的一角,又充盈起來。現在,先生走瞭,心裏又一次感到空空的。之後,這空的地方,又有什麼可以來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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