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收錄於包子逸的新書《風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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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滾草》後記﹝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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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慶的樣子〉

/包子逸   (原載於:聯合副刊)  圖:何小芬

 

每年感恩節過後,秋景都殘了,風偶爾颳起來枯枝一樣刺,此時紐約133街和Lenox...

每年感恩節過後,秋景都殘了,風偶爾颳起來枯枝一樣刺,此時紐約133街和Lenox大道街角賣耶誕樹的攤子總會準時出現。

來自羅德島的大鬍子D這時候總會趕來紐約賣耶誕樹。他是位年輕的木匠和音樂家,夏天當木匠、唱團彈琴謀生,冬天就到紐約街頭賣耶誕樹,負責大夜班。

值夜班不但寂寞,而且日夜顛倒,每天晚上上工的時候,南方34街閃亮的帝國大廈和他遙遙相望,尖筆一樣彩色的帝冠,就像明信片一樣好看,證明他確實來到了紐約,可是這些年來,他總是匆匆來去,趕在耶誕夜回家過節,一次都沒有造訪過那棟樓。他和帝國大廈就這樣保持著永恆而止乎禮的距離,像黑夜不斷錯過白晝。

大鬍子D的攤子架設在一家99分錢廉價商店門前空地,橫跨半條街,耶誕樹夾道,掛了許多燈泡和松枝花環,空氣中瀰漫著松香,根據攤子老板Ray﹝值白天班的人﹞的說法,因為是長期抗戰,所以儘量把路邊攤搞得溫馨一點,希望多多少少有點家的味道。

他們在路邊架了一避寒的小亭子,裡面擺了一支吉他,亭外擺了一架用六大顆電池充電的陽春電子琴,三更半夜路上沒有人的時候,大鬍子D就會彈琴作樂,或者打開小筆電看電影。

小亭子裡有位固定班底一隻拉布拉多和哈士奇混血狗。她有雙冰山一樣水藍的眼睛,乳牛一樣的毛色,名叫Tundra﹝苔原﹞,讓人想起阿拉斯加秋天醉酒似的風景。

 

第一次碰到苔原的時候她四歲。苔原二十四小時幫忙顧攤,因為已經連續來了幾年,又性情溫和,和附近鄰居有了交情,有些養狗人家出門遛狗的時候都會來樹攤串串門子,順便也把苔原帶出去散步,也因此苔原莫名交了一堆紐約的犬友,也許對紐約的認識比主人更廣更遠。

我不太清楚耶誕樹的價格,但是肩膀高的小耶誕樹要價大概二十五美元,如果一棵樹要長五年才能長到那樣的高度,一年約莫值五元。兩倍高又兩倍胖的樹價也翻一倍,大概五十美金。想到一棵樹活了這麼多年,只為了榮耀幾個晚上的慶典,總是覺得不明所以。偶爾想起農夫巡邏修剪耶誕樹的樣子,會不會有種同時走在育嬰房和墳場的衝突感呢?

年年和大鬍子D見面,有了些交情,偶爾特別天寒地凍,還會特地泡杯熱可可或熱咖啡去慰勞他。有一年他趁空檔用木匠技藝做了一隻可愛的麋鹿回送當作耶誕禮物,拿回家擺在冰箱上,麋鹿前腳長後腳短,脖子可以扭動,有種君臨天下的姿態,雄赳赳氣昂昂的。麋鹿的鹿角是插上去的兩根松枝,松綠撐了三季,到秋天才漸漸黃去。不久大鬍子D又來了,剛好可以換上一副新的鹿角。一年就這樣過了,隔年在路上看到苔原,她似乎身型也長了些,性格還是一樣,薄雪般溫柔沉靜。

客人來了,一棵樹被選上,擺在一個中空桶子內用網子包起,鋸掉一點樹幹底部,附上支架,最後被拖去某戶張燈結綵的人家盡最後的義務。

將這些記錄下來的那天深夜氣溫華氏三十八度左右,沒有風,可是感覺特別凍。我對這個攤子抱著複雜的情感,看到它好像看到一部分的自己,長出一圈年輪。

歲末,許多事連根截斷,又有許多事漸漸長成了節慶的樣子。

 

人不在國外,耶誕節就沒有了具體的感覺。想起往日耶誕節在紐約時街上的空寂,那些張燈結綵的裝飾、乾冰一樣無所不在的耶誕樂曲,以及唏囌囌包禮物和拆禮物的感覺和聲音,覺得很不真實,萬般皆過眼雲煙。

台北的耶誕節怎麼看都是的,現在無論如何都已經無法重新凝聚高中時期寫卡片分送同學的那種興致,至於和朋友擠在舞台前聽歌手排隊唱靡靡之音的熱情,經過了這麼多年工作和歷練的琢磨,早早剩下餘灰。不管如何,那三角柱的耶誕樹從來沒有感動過我,無論耶誕節在這些年來增添了多少個人的情感回憶,尤其在國外的那幾年,看過了那麼多的耶誕樹,還有那麼多載耶誕樹去回收廠絞爛的垃圾車,漸漸只想到一群生靈活了個那麼多年,只為了去裝飾那熱鬧,真是無比慘烈。也許是我畢竟不是個基督教派薰陶下長大的孩子,聖經永遠只會是我的文學讀本而不是精神指標,耶穌只是兩千多年前出生而胸懷若谷的歷史人物,這個節似乎欠缺臨場感和深刻烙印,只能落得像一層膩人的糖霜,讓人想隨手剝去。

至於近年流行的交換禮物,我們都常收到如惡夢一場的廉價品,許多人甚至趁機出清家中從沒被真心喜愛過的塵封廢物,虛與尾蛇的背叛感比忽然獲知耶誕老人不存在還沮喪

儘管這樣說,我雖然不特別過節,也不在意任何形式的慶祝,但我並不輕視過節,或者那些喜歡找各種名堂來慶祝、來展現驚喜的活動,如果可以,我也偶爾湊個熱鬧,在這熱鬧之中,感受人們的努力。

無論那表現的形式有多麼俗嗆,我總覺得,真誠地享受和營造那樣感覺的人,只要不是可悲地只是想抓住可以搪塞孤獨的浮木,毫無靈魂地因循習慣或為了面子而慶祝,他們都有種人性的可愛,只因為他們有一種想要點燃快樂的企圖。很多人如果不靠這些日子來團圓、熱鬧一下,他們就會因為生活的枯寂,而漸漸喪失了和人相聚與向上的活力,像繩子鬆脫的船,找不到港口,並且過於方便地忘記對他們所愛的人表達自己的愛,永遠地被一種幾乎沒有目標的平淡日子給綁架所以有個什麼週年慶、某某節、生日和慶XX的名堂似乎是好的,它們就如同收費站,在年年月月的定點,等著向生命的過客收取做人應有的熱情。

我不特別過節,但我並不覺得這有任何超然之處,如同某些人誤解的那樣,或者某些人引以為豪的那樣。

不特別過節的人,如果日子就此過得意興闌珊,什麼都無所謂,我反而覺得他們需要好好找個生活中的某個重點來來慶祝慶祝,就算慶祝的名目和奈米一樣小也無所謂,那目的只是像重新尋找性感帶,或拿個槌子敲自己膝蓋檢查自己還有踢腳的靈活反應,替生活加點柴火,確定日子不會過凍,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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