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生學

原載《啄木鳥》2015年第11期

太多自以為生命無憂歲月靜好的人的人跟我討論養育問題,解釋太煩,本網站上沒找到文章可以發鏈接,故轉載,侵刪。

一位「失獨」母親曾這樣對我說:

「醫學上把痛分為十個級別,生孩子的痛是最高一級,就是十級。我忍受十級的疼痛把兒子帶到了這個世界,而最終他還是先我而去。把他帶到這個世界的痛我能忍得住,可是他離開這個世界的痛我真的忍不住了。這證明痛不止只有十級之分,還有比十級更高、更讓人難以忍受的級別,只是在醫學上分出十級痛的人沒有經歷過這種痛。」

一位「失獨」父親在他的日記裏這樣寫道:

「想你一次,心痛一次;心痛一次,想你一次。心痛是你留給我的唯一,想你卻是我擁有你的全部。心痛的時候,用手緊緊抓住胸口,想要把心揪住;心痛的時候,將胸抵在膝頭,任淚水肆意橫流;心痛的時候,是那樣孤獨而又無助,好想找一間遠離塵世的森林小屋,在沒人聽見的地方放聲大哭……」

痛,是肌體的喧囂;痛,更是靈魂的痙攣。痛,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痛,更成了他們生命的毒藥。為了緩解這種痛,他們苟活在痛的縫隙裏,用另一種痛來麻醉自己。

1

寄往天堂的信

夜,已經很深了,沉寂而厚重的黑將白天的喧囂覆蓋。天空飄起了雨,三兩滴雨水打在窗戶玻璃上,自上而下緩緩滑過,讓無以安眠的夜一陣驚悸。她,再一次被思念和悲傷煎熬,拉上窗簾,關閉所有的燈光,匍匐於桌案,在電腦前一字一淚地寫道——

兒子,你知道嗎?你已離開我們153天了。現在又過了夜裡十二點了,媽媽不記得每天是幾月幾日,只記得每天是我的兒子永遠地離開家多少天了,一天一天地數,一天一天地數……只要每天過了零點,你離開我們就又多了一天……

這位給兒子寫信的老人叫徐志文,家住遼寧省營口市,是海軍航空兵某部殲擊機優秀飛行員、正連職中尉軍官任寧川的母親。

任寧川1980年出生,1998年8月如願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飛行學院。從這時起,他就把終生為國飛天立為自己行動的最高宗旨,把練就一代神飛立為自己奮鬥的最高目標,把凡事心中無我立為自己奉獻的最高準則。

在飛行學院,他勤奮努力,刻苦鑽研,成績優秀,199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連年擔任學員隊班長,並多次獲獎。2002年4月,任寧川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並獲得雙學士學位。在部隊期間,他共飛行1559架次,飛行時長502小時25分,擔負各種戰鬥值班38次,是師團聞名的優秀飛行員。

2006年4月4日下午二時許,任寧川在萬米高空執行飛行訓練任務時,因戰機突發機械性故障壯烈犧牲,年僅二十六歲。他的犧牲給父親任祥美、母親徐志文以致命打擊,用二老的話說,他們嘔心瀝血養大的唯一兒子沒有了,他們寄予厚望託付後半生的唯一依靠失去了。

「萬念俱灰,萬箭穿心,生不如死……從此後的年年、月月、天天、時時、分分、秒秒都在痛苦中度過……」

當痛苦無法排解時,徐志文就給兒子寫信。短短几年時間,到底寫了多少,已無法統計,僅發往「網同紀念館?任寧川烈士紀念館」網站中的信就達三百餘封。用滑鼠輕輕點開這些信,「失獨」父母那撕心裂肺的傷痛、絕望與掙扎令人潸然淚下——

兒子,現在是9月17號零點,你已西去天堂167天了。這痛苦的167天,你知道爸媽是怎麼過來的嗎?這痛苦的167天,是我們父子母子生死永別的日子;這痛苦的167天,是我們父母萬箭穿心、萬念俱灰的日子。

……

好兒子,今天你已經犧牲465天了,有好多天媽沒有與你說話了。這些天,媽媽的右眼眼底大面積出血,現在看東西很費勁,都是哭你哭的。不過就算眼睛哭瞎了,媽媽也無所謂。沒有了你,媽媽這一生是白來了。

……

兒子,現在是2014年4月4日夜裡11點了,媽媽還是想坐下來與你說話啊,希望你能聽到媽媽的聲音。今天上午媽媽又去墓地看你了。媽媽給你買了花,把碑文的字又重新描了一遍,還買了你最喜歡吃的東西。今天媽媽早晨起來就腰腿疼,上烈士陵園的臺階歇了幾次,累得直喘氣。看來媽媽是真的老了。不過你放心,只要媽媽能爬得動,一定會再去看你的。

……

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一篇篇,無不是泣血之作。這些信件中,更有父親任祥美寫下的《思兒曲》七十四篇、《哀兒曲》五篇,網站訪問人數至2015年9月17日凌晨我寫作此段文字時,已達到了1203162人次,並且還在以每天數十人的速度增加。

在「失獨」父母中,像任祥美、徐志文這樣在孩子離世後堅持給孩子寫信的人不在少數。儘管他們也知道,他們寫的信,天堂裏的孩子肯定讀不到,但他們總覺得,這是自己與孩子溝通、交流甚至聯繫的唯一渠道。因此,他們總是那麼執著,那麼虔誠,那麼一絲不苟地做著這些事。

在互聯網上,通過百度搜索「寫給天堂兒子的信」,其結果為643萬封;搜索「寫給天堂女兒的信」,其結果為572萬封,合計為1215萬封。而「中國清明網」、「中國思念網」、「天堂在線」等各類網站代為轉發的信件達3200萬封。

在上海,由「失獨」父母們自發建立起來的首個專為祭奠孩子的網上紀念館——「網同紀念館」在短短几年時間內,收到全國各地的「失獨」父母寫給孩子的信件達18580封。其中,上海浦東「失獨」者張磊爸媽及親友上傳寫給張磊的信達725封;天津「失獨」者張睿爸媽及親友上傳寫給孩子的信400封;重慶北碚區「失獨」者喬喬爸媽上傳寫給兒子的信375封;江西南昌「失獨」者塗樂爸媽上傳寫給女兒的信307封;江蘇無錫「失獨」者華崢嶸爸媽上傳寫給女兒的信200封……

更有數以萬計的「失獨」父母通過其他各種途徑將信件發至「天國」。

一位新疆「失獨」媽媽這樣寫道:

「女兒啊,其實我更願意讓自己迷失在虛幻的夢境裏,只因縹緲中可以超越生死距離,能夠搖落悲喜,不會相隔迢迢天涯……漸漸地,如此虛妄的安慰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為必不可少的寄託,變得難以割捨。」

一位天津「失獨」媽媽寫道:

「毅兒,媽媽知道你沒有走遠,你在陪伴著媽媽,護佑著媽媽,我們彼此心靈的感應永在,總有一天你會陪著我們一起暢遊大海。」

一位福建「失獨」媽媽寫道:

「你是媽媽的月亮,永遠掛在媽媽的天上,永遠照在媽媽的心上。」

一位四川「失獨」媽媽寫道:

「我心愛的兒子,對整個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塵埃,而對我而言,你卻是我的整個世界。」

北京「失獨」母親範璽在女兒萌萌去世後,從1999年11月到2006年5月,她執著地給遠在天國的女兒寫了無數封信,其間,她以「人間母親」的暱稱在網上掛出數封,引來海內外眾多網民的關注。在友人的建議下,她精選了兩百餘封信彙集成圖書《你曾來過》出版。

新疆「失獨」媽媽秋影在女兒離開之後的六年裏,建立了以女兒為主題的博客,為女兒寫了一百多萬字的信。後來,在家人和朋友的建議下,她將其中的一部分摘錄出版,書名就叫《靈魂的家園》。她說:「我在渾渾噩噩中度日,通過寫信來宣洩我的情感,通過寫信來緩解我的壓力,通過寫信來記錄我的心緒,通過寫信來尋找我的女兒。我把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用書信的方式告訴女兒,我相信女兒在天有靈,相信女兒的心和我永遠相通。」

是啊,每一個給天堂裏孩子寫信的父母,都堅信天堂裏的孩子仍然與自己心靈相通,可現實是:越是這樣,心裡越痛。

2

靠兩個QQ,活在「母子」的世界裡

凌晨四點,天還沒有亮,整個世界還處在天亮前的靜寂裏。家住北戴河的老人韓玉緩緩地從牀上爬起,打開電腦,開始了她周而復始的又一天。

電腦開機,世界重啟。韓玉挪動滑鼠,主窗口聽話般地彈了出來。輸入密碼,藏在電腦屏幕右下角的兩個QQ頭像立馬閃亮起來。一個是「兒子」,另一個是「母親」。

「兒子,媽來了。」QQ中的「母親」說。

「媽媽,我想死你了!」QQ中的「兒子」回話。

「我想死你了!」這本是自己在虛擬世界裡代兒子說的一句話,卻令韓玉痛苦難抑,頓時痛哭失聲,哭聲劃破夜的寂靜,在凌晨的小區裏回蕩。

兒子是2010年9月4日走的。單位組織集體出遊時,一場意外事故讓兒子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年兒子二十七歲。兒子出事後,兒媳將兒子的QQ密碼告訴了韓玉。過去從沒有摸過電腦、認為上網聊天只屬於年輕人的她從此天天勤學苦練,終於掌握瞭如何上網、如何聊天。她登錄兒子的QQ,又給自己申請了一個QQ。兩個QQ排在一起,讓她頓覺母子倆又「團圓」了。

韓玉說:「現在電腦就是我的命,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每當點亮兒子的QQ頭像,就彷彿點亮了我活下去的微光。我每天至少有二十小時與兒子待在一起。」有時偶爾不在家,她也要交代羣友:「受累,幫我兒子把菜收了。」

兒子的QQ裏偶爾也會有他過去的朋友光顧,或問候,或留言。這時,她總是以兒子的口氣予以回復。兒子的一個朋友前陣子在QQ空間裏留言:「哥們兒,我快結婚了,可惜你不能到現場隨份子,你多不夠意思。」她看了以後心如刀割。是啊,兒子,你的朋友們都接二連三地結婚生子了,可你……痛過哭過,她回復道:「放心,他的祝福準到。」

婚禮那天,她帶了一千塊錢準備給兒子的朋友送去,走到門口又想,別人結婚,她一個死了兒子的人不吉利,就沒進人家的門,將禮金往兒子朋友的手裡一塞,扭臉就走,邊走邊擦拭著臉上的淚水……

在我採訪的城市「失獨」者中,有85%的人學會了使用電腦,學會了QQ聊天。他們建立了QQ羣,同命人在一起相互傾訴,相互安慰,相互支撐。

在網上搜索全國「失獨」QQ羣,共有2810000條結果,其中較為著名的有「中國失獨者網站事務交流羣」、「中國失獨者網站聯動交流羣」、「星星苑失獨羣」、「中國失獨者家園」、「圓夢溫馨失獨羣」等總羣;在總羣的基礎上,又按地區劃分為「華北地區失獨羣」、「東北地區失獨羣」、「華東地區失獨羣」、「華中地區失獨羣」、「西北地區失獨羣」、「西南地區失獨羣」、「港澳臺及國外華人華僑失獨羣」;還有按省級劃分的「失獨」羣,按志願者地區劃分的志願者羣,另有市級、縣級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羣,不一而足。

寄情於網路,這是「失獨」父母們的首選。他們說,他們已經無法生活在現實的世界裡,只有逃離,虛擬的網路正好可以滿足他們的需求。

3

特殊的「三口」之家

2015年7月的一天,在美麗的星城長沙一個新建的小區裏,我見到了一個特殊的「三口」之家。說他們特殊,是因為這個家由「爸爸」、「媽媽」和一隻漂亮的小狗組成。

「爸爸」郭義說:「自從兒子去世後,我們就與它相依為命。它早就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我們把它當成兒子來養,自然成了它的『爸爸』和『媽媽』。」

聽他這麼一說,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隻叫毛毛的小狗。毛毛體形嬌小,一身濃密如絨的捲毛,一對長耳布滿飾毛,一雙小眼閃動著靈光,活躍、機警、優雅、自信,的確非常招人喜愛。

一陣寒暄過後,眼看時間不早,我提議出去一起吃個便飯,邊吃邊聊。我們來到小區邊上的一家小飯館,坐定後,服務員問幾個人,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三位。」服務員按我的意思擺了三張凳子,三副碗筷。

「媽媽」夏紅見狀,馬上從旁邊的餐桌邊拖了一張凳子放在自己身旁。小狗立時跳上去,後腿蹲在凳子上,前腳搭在桌沿上,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大家,儼然一個等飯吃的孩子。我頓時覺出了自己的失誤。他們早介紹了,他們是一個完整的「三口」之家,而我在吩咐服務員擺凳子和碗筷時,把「兒子」給漏了。

吃飯時,「媽媽」夏紅不忙自己吃,而是先喂「兒子」。她挑了它喜歡吃的,用湯洗掉辣味,試試溫度,再送到「兒子」嘴裡。「兒子」則幸福地咀嚼著,吃得津津有味。

郭義告訴我,毛毛這名字來源於他們死去的兒子郭弘成,弘成的小名叫毛陀。毛陀出生時八斤二兩,是個漂亮的小寶貝,一家人對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弘成這個名字,就是寓意大作為、大成功。毛陀從小聰慧過人,三歲起就愛識字讀書,上學後一直是班上的前幾名,高考以高出錄取分數線五十多分的好成績考入湖南大學計算機軟體學院。大學畢業那年,身高一米八二的他很快被一家著名大型國企相中,成為單位裏最年輕的業務骨幹,深得領導器重和同事稱讚。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說粗痞話,真誠、禮貌、風趣,是個有涵養、有素質、招人喜愛的好男孩兒。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優秀的兒子,2012年9月24日晚上八點三十分,在走進浴室洗澡後就再也沒有出來——猝死在浴室裏。

兒子走後,郭義逢四必行(兒子是24日離開的),常常帶一些香燭紙錢,捧幾朵鮮花去墓園看望兒子(妻子開始也一起去,後來因為身體越來越差,去不了了)。

禍不單行,兒子去世後第一百天,郭義突發急性闌尾炎,親朋好友趕緊將他送進醫院。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就這樣死去。當醫生提醒他任何麻醉和手術都可能出現意外時,他竟然堅定地說,有意外最好,這樣就可以和兒子團聚了。

妻子夏紅更是哭得茶飯不思,精神恍惚,一個月瘦了二十五斤。過去那個喜歡唱歌跳舞、快快樂樂、一覺能睡到大天亮的漂亮媽媽,如今只能靠吃安眠藥才能勉強睡上兩三個小時。親友們安慰、勸導、陪她外出,都不管用。有親友建議她帶養一個小孩兒,以緩解眼前的痛苦。她沒有答應。她說,自己生的纔是最好的。經過反覆思量,她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我想自己再生一個。」

再生一個?談何容易!夏紅已經五十六歲,而且絕經多年了。但是,為了讓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家人和親友們都支持她。甚至醫生都被她的執著感動了,為她制訂了詳細的治療方案。她積極配合,受盡了常人難以承受的苦痛。治療一月有餘,奇蹟出現了——絕經多年的她竟然來了月經。雖然量很少,但那激動人心的一抹紅,不僅照亮了她,也照亮了全家人的生活。

可是,醫院的一紙診斷使全家人重燃的希望再一次熄滅。醫生檢查發現,她的子宮嚴重萎縮,即使有了月經,有了排卵,胚胎也無法著牀。瞬間,夏紅臉如死灰,絕望再次籠罩了她的生活。

怎麼辦?怎樣才能把她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無奈之下,弟妹花兩千元買了一隻原產於西歐的貴賓犬送給夏紅。說來奇怪,這狗與郭義、夏紅彷彿天生有緣,從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他們就接納了它。它長著一身巧克力色的捲毛,與兒子小時候微卷的頭髮驚人相似;毛茸茸的小腦袋,特別是那雙圓潤的小眼睛裡流露出的怯生生、憐兮兮的神情,與夫妻倆內心深處的痛楚交織在一起,馬上引起共鳴,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夏紅像當年抱兒子一樣輕輕地將它抱在懷裡,小狗也乖乖地依偎著夏紅。頓時,一股暖流從夏紅心頭湧起,瞬間流遍全身。失去兒子的她猛然間有了一種母性回歸、重拾親情的感覺,忍不住激動地說:「它就是我兒子,兒子回來了!」

我含淚聽完他們的故事。回到他們家裡,「媽媽」夏紅一進屋就忙不迭地照料起「兒子」。只見她打來一盆水,為「兒子」洗臉、洗腳,「兒子」十分聽話,仰著臉、伸出腳讓「媽媽」擦洗。所有的動作都是那麼嫻熟、自然、得體、默契,把人世間母與子的那份親情演繹到了極致。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老郭對我說:「『媽媽』照顧『兒子』盡心儘力,『兒子』對『媽媽』也情真意切,他們之間的感情無人可比。如果有誰欺侮了它媽媽,它肯定會幫媽媽出氣。」為了證明給我看,老郭故意對妻子說,「打媽媽。」毛毛立刻跑過來,「汪汪汪」地對著老郭叫個不停,直到老郭說「好了,好了,不打媽媽」它才停住。

人狗未了情。一對痛苦的父母,失去了唯一的兒子,整日以淚洗面。在近乎絕望時,一條小狗來到他們身邊,和他們組成了一個特殊的「三口」之家,終於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些許亮色……

4

半個饅頭的訴說

某百年學府,七十七歲的潘教授家。白色的瓷盤子裏,小半個吃剩的饅頭封存在保鮮膜裏。保鮮膜外,一張字跡已經退色的小紙條上寫著:「這是小宏2007年2月13日早晨吃剩下的最後一塊饅頭。」

潘宏是潘教授的獨生兒子,1973年出生,2007年2月13日早晨因心臟病突發離世。這半塊饅頭,就是兒子去世前一刻吃剩下的。在整理兒子的遺物時,潘教授用保鮮膜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來帶回家裡,至今已保存了八年時間。潘教授說:「這半個饅頭是兒子最後的生活跡象,以後再也沒有了,我要留著。」

被他留著的還有兒子死前發給媽媽的一條簡訊,這是兒子生命中的最後一聲呼喚:「媽媽,我心臟不舒服。」

他和老伴兒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讓他們徹底崩潰的早晨。那天早上八點多,潘教授去上班,喜歡打太極的老伴兒晨練回來,接到了兒子打到座機上的求救電話:「媽,我很不舒服,您能過來一趟嗎?」放下電話,老伴兒立刻打車趕往兒子的住處,計程車上,老伴兒拿出手機,才發現手機關機了。她迫不及待地開機,兒子在早晨七點鐘給她發的簡訊立刻蹦了出來:「媽媽,我心臟不舒服。」

老伴兒預感到問題嚴重,將電話回撥過去,但此時兒子已不再接電話。趕到兒子位於昌平區龍澤園的家,無論她怎麼敲門裡面都沒有反應。等潘教授跟同事一起設法打開門時,一切都晚了,只見小宏蜷縮著倒在臥室的地板上,雖然身體還有餘溫,但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就這樣,潘教授唯一的兒子,生命永遠停在了三十五歲。

在我訪問的「失獨」父母中,有90%的父母都會用一種獨特的方式來「留住」自己的孩子——

來自黑龍江的「心碎」把女兒的照片印在項鏈的吊墜上,時刻戴在胸前。

江蘇的「葉兒黃」家中女兒房間的桌上,永遠擺放著兩瓶冰紅茶,她說,女兒生前特別喜歡喝冰紅茶。

重慶的「天堂」家裡,永遠保存著一本2000年的枱曆,那是兒子生前用過的最後一本枱曆。

山東的正榮將孩子的照片貼滿了整個房間,以此來回憶與兒子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還整日躺在孩子睡過的牀上,「聞著孩子留下的氣味,心裡覺得好受點兒。」

濟南的月菊自從女兒死後,五年時間了,她依然堅持每天做各式各樣的菜,等女兒回來吃,還不斷地給她買新衣服。在女兒的衣櫃裏,從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羽絨服,一應俱全,有的還掛著標籤。月菊每天都要輕輕地撫摸這些衣服,「和她說說一天的生活,讓她知道媽媽過得很好。」

武漢的餘偉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政府官員。白天的時候,他總是西裝革履,精神百倍地工作,可是晚上回到家裡,他又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整夜坐在地板上,抱著孩子的骨灰盒哭泣,口中呢喃:「孩子,讓爸爸抱抱你……」他就這樣每晚睡在地板上,將近八年。

……

孩子們突然去了,父母卻怎麼也無法適應這沒有孩子的日子,而與孩子們有著某種關聯的一切東西,在他們眼裡,都是鮮活的生命,能呼吸,會說話。看到它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倍感親切和溫馨。有它們陪伴,他們纔不感到孤獨;有它們陪伴,那顆痛苦的心纔得到些許的安慰。那是他們的珍寶……

5

大年夜,她躑躅在無人的街頭

又到大年三十,又到萬家團圓的日子。越是在這樣的節日裏,家住湖北武漢的王菲媽媽越是感到無比悲涼和孤獨。

十年前,十八歲的花季女兒王菲因白血病不幸離世。從此,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每晚出門走一小時以及外出採購一些生活必需品外,她都把自己鎖在女兒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裡。她盡量不去看那街上的人來人往,不去看那路上扎著花帶的婚車,不去看那櫥窗裏漂亮的嫁衣,不去與那推著童車的人擦肩而過……這些年來,她已慢慢地學會了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刻意選擇逃避。

可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又該怎麼逃呢?

一早,她就帶著女兒新年的衣褲、鞋襪和精心為女兒準備的年夜飯來到女兒的「小屋」——墓地前,與女兒天地相伴。她在沒有任何顧忌地放聲大哭一場後,默默地、細心地把女兒的「小屋」整理了一番,把刻有女兒名字的碑石擦洗了一遍,把裝點在「小屋」前的絹花重新插過。她邊整理邊喃喃地說:「女兒,別人過春節都是閤家歡慶,可我只能用這種方式與你在一起。別人過的是節,我過的是『劫』。」

女兒走後,其音容笑貌時刻在母親的腦海中浮現著。母親保留了她房間裏的一切物品,而且按原樣擺放。她每天都要去撫摸女兒留下的那些東西,她甚至珍藏著女兒的胎髮和乳牙。女兒用過的桌椅、毛毯、衣服、書筆和玩具……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刻骨銘心的愛!

她將女兒的新衣、鞋襪一字排開,放在女兒面前,把女兒喜歡吃的菜夾到女兒的碗裏,一邊夾,一邊說:「女兒,媽做的都是你最喜歡吃的,味道怎麼樣?多吃點兒,吃完了,媽再給你做。」

這時,天空下起了小雪。雪花落在她的眉毛上、臉上,她很欣慰,輕輕地說:「女兒,我知道這是你顯靈了,雪花落在我眉毛上,是你的小手在為我擦眼淚;落在我臉上,是你在親吻我。今天,媽算來著了。」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在女兒的墓地前一待就是大半天。雪越下越大,整個墓地白茫茫一片。但她還不願走,她甚至想,這裡要有個招待所就好了,那樣就可以在不受任何干擾的情況下和女兒一起把整個春節過完再回家。

她來到墓地管理處問值班人員,他們告訴她:「現在這裡還沒有這樣的服務。」她想,自己乾脆就在女兒的「小屋」邊歇兩晚算了。可是,又沒帶被褥,甚至連一張墊地的薄膜也沒有。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自己凍壞了,誰來陪女兒?眼看天色將晚,如果再不下山,就看不見路了。她不得不起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走到山下,她突然覺得沒有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她不想回到沒有女兒的家中,更不願去參加兄弟姐妹的聚會。去茶室或者咖啡館?不行;去肯德基或者麥當勞?也不行。在這樣的大年夜裡,這些地方一定都離不開熱鬧喧囂……去哪裡呢?她沒有去處。只有孤獨地行走在無人的街頭,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一走就是無數個來回,直到深夜。

怕過節,是每一位「失獨」父母的共性。節日對於他們來說,真的無異於「劫日」。他們看不得別的家庭團團圓圓的情景,聽不得一家老小互致祝賀的聲音。正如一位「失獨」父親說的那樣:「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句清淡的話語、一首普通的歌曲、一件平常的禮物,都會讓我們在某個瞬間落淚。人家過節,我們躲劫。哪裡沒有鞭炮聲,我們就去哪裡。」

每到節日,他們或把自己關在死寂的家裡,以淚洗面;或單個出行,躑躅在冷寂的街頭;或結伴相約,來到澡堂,麻木地把自己泡在水裡……他們說:「無論什麼樣的災難造成的痛苦,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歷史。可是,失去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孩子的痛苦,卻永遠無法平復!」

是啊,花謝了,還有春天;月缺了,還有月圓。離去的孩子,卻永無歸期。無論什麼時候想起,都是父母永遠的痛!

6

在失去孩子的痛裏垮掉

2015年4月的一天,我如約來到廣鐵(集團)公司某工務段職工許少可家裡,對他進行採訪。

「我妻子算是徹底垮了。」見面的第一句話,許少可這樣說。他妻子原本是一個賢惠善良的女人,能幹,明理,識大體。雖然沒有正式工作,但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讓在外工作的老公很是順心。

可一切都在2009年7月12日那個夜晚改變了。那晚,他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女兒突發心臟病,正在湖南婁底市中心醫院搶救。打電話的人是醫院的醫生。他來不及與妻子說一聲,連夜包車趕往三百多公里外的婁底。趕到醫院的時候,女兒已經住進了重症監護室。

此後,他帶著女兒踏上了歷時半年的求醫路。從婁底到長沙,從市級醫院到頂級的湘雅醫院。治療大半年後仍沒有效果,醫院提出讓他將奄奄一息的女兒帶回家裡。回家後沒幾天,剛滿二十歲的女兒就被死神帶走了。這年,許少可四十六歲,妻子四十三歲。

女兒離去後,夫妻二人精神恍惚。妻子常常整夜流淚,吵嚷著要去墓地和女兒躺在一起,有時睡到半夜突然大叫:「女兒回來了!」清醒過來之後,卻沒有看到女兒的身影,繼而就是一夜悲號;有時深更半夜突然從牀上躍起,打開門就往外沖,說是要去找女兒。許少可只得強忍著悲痛,拉住妻子苦苦相勸。這一勸,反倒更激怒了她。她一邊打,一邊哭,一邊罵,說丈夫不該將女兒從醫院帶回來,是丈夫害死了女兒……

許少可理解妻子的痛苦。自從生了女兒後,妻子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女兒身上。女兒上中學後,為了輔導女兒,只有初中文化的她每天堅持先到外面向人請教,然後再回來教女兒。女兒學習成績不是特別好,但乖巧懂事,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定的規劃。她先是考取了衛生學校,畢業後,在外打了一年的工,存了一些錢,正準備回家發展,不想,被疾病奪去了生命。

女兒的死,對於老許的打擊同樣巨大。但他知道妻子需要自己照顧,自己不能倒下,有淚也只能一個人偷偷地流,不讓妻子發現。多少次,為了強忍眼淚,他將嘴脣咬破……儘管如此,妻子的健康狀況還是每況愈下,更糟糕的是,她的精神狀況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一旦情緒失控,我就像活在人間地獄了。」許少可說,「她變得喜怒無常,往往因一件瑣事鬧騰好幾天,硬要是我將女兒害死的,嚴重時還有暴力傾向……」

有一次,老許買回的幾枝新鮮花椒還掛著幾片葉子,妻子立即命令他:「你給我把葉子摘掉。」許少可只有聽妻子的,將葉子一一摘了。妻子檢查時發現有一小片沒有摘乾淨,頓時暴跳如雷,「為什麼不摘乾淨?為什麼不聽我的話?」他想申辯,但話還沒說出口,妻子卻說出了讓他更震驚的話,「你給我跪下!」男兒膝下有黃金,他怎麼也不肯跪。「不跪?那好,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妻子就要跳樓。沒有辦法,老許只得跪了下去。但這還沒完,妻子變本加厲,還要他抽自己的耳光。他只得照辦,一邊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一邊罵自己不是人。

一個男人這樣作踐自己,這該是怎樣的屈辱?那是一個人的尊嚴啊!可是,為了妻子,他只能忍受。但是,他怎麼也無法忍住洶湧而出的淚水。見他在哭,妻子更來火,拿起鐵皮臉盆在他頭頂上「噹噹當」猛敲,直敲得臉盆變了形,敲得他眼冒金星,直到她解了恨才放過他。事後,他的頭痛了半個多月。

「失去女兒前並沒有吃過多少苦,但現在,一天嚥下去的苦,超過前半輩子了。」許少可說,「可眼下的苦難還看不到頭。妻子情緒一失控就要自殺,就要和女兒躺在一起。平時睡覺的時候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生怕她出事。」最頭痛的是,妻子忌醫。老許多次建議妻子去看一下精神科醫生,遭到妻子的強烈抵制。有幾次好不容易將她騙到醫院,最後還是讓她跑掉了。

沒有辦法,他只得託朋友從北京請來一名心理醫生,佯裝成普通朋友到家中做客,與妻子交流,希望能對她的精神狀況做些分析,並進行心理疏導。剛開始還正常,但過了一會兒,妻子就從廚房取來一把菜刀,徑直朝心理醫生走過去:「你還說?再說,我今天就殺了你!」幸好許少可反應快,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腕,揚起的菜刀落下來,把凳子削去了一大塊。如果這一刀砍在人身上,那慘狀可想而知。心理醫生嚇出一身冷汗,趁機逃脫。

因為失去孩子垮掉的何止許少可一家。媒體報道,杭州一對夫婦正在讀大學的女兒因白血病去世後,夫妻倆均患了嚴重的抑鬱症,2015年7月19日,在女兒去世一百天的祭日,夫妻倆一個從十二樓跳下來,另一人服毒自殺。

據調查,在「失獨」人羣中,60%以上的人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鬱症,其中超過一半的人曾有自殺傾向。至2014年底,在美麗的古城蘇州,僅姑蘇區蘇錦街道就有「失獨」家庭八戶,共十二位「失獨」老人,平均年齡五十四歲。失去子女後,這些家庭均陷入精神和經濟的雙重困境,其中六人精神抑鬱、一人患精神分裂症、一人住進了精神病醫院。在這樣的家庭裏,不論是痛苦的病人還是比病人更痛苦的家人,做人的起碼尊嚴已不復存在,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只剩一個軀殼。

這一切,都是「失獨」之痛惹的禍。北京師範大學教授于丹曾說:「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麼都過不去的。」是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通過社會救助或其他途徑重獲溫暖,可失去孩子的父母,誰也無法撫平他們心靈深處的傷痛。肌體的痛也許可以痊癒,但心裡的痛卻無葯可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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