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過了120年,1894年9月17日發生在丹東海域的甲午海戰依舊可以輕易撩撥起中國人的情緒。「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也許是命運要告慰亡靈,今年9月17日,距離甲午大東溝海戰整整兩個甲子,考古專家在大東溝海底沉澱的淤泥裏發現了19世紀的格林機關炮,它可以證明這艘沉船正是大東溝海戰北洋水師沉沒的軍艦之一,而研究北洋水師十幾年的發燒友們更依據這個遺物讀出了更多的信息,他們推斷最大的可能性是鄧世昌統領的「致遠號」。臨近冬天,丹東海域已經無法進行作業,水下考察告一段落,而隨著明年淤泥的繼續清理,這一艘經歷了中國近代史轉折的軍艦也將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北洋水師致遠艦水兵在甲板上的合影(約攝於1887年)

從未被遺忘的沉船

重大事件中,被津津樂道的經常是巧合。參與這次考古的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9月16日下午,丹東考古現場在水下發現了一枚直徑大約是11毫米的子彈,開始有人判斷是步槍的子彈,可它又很長,於是把水下照片發給了正在威海籌備甲午海戰120週年活動的中國海軍史研究會的專家,其中一位劉致先生猜測,可能是當時北洋海軍11毫米口徑10管格林機關炮的炮彈。根據史料記載,北洋海軍的致遠艦和超勇艦上都配有這一口徑的格林炮。

9月17日,是中日甲午大東溝海戰120週年的紀念日,國內研究北洋海軍的專家、發燒友、北洋海軍的後裔在北洋海軍的總部威海劉公島、廣州的鄧世昌紀念館、福州馬尾海軍昭忠祠舉行祭奠活動,而丹東大東溝海戰的現場還在進行考古調查,潛水員終於發現了考古隊進駐以來最完整的物件,一門火炮。這位負責人給我展示火炮的照片,在水下燈光下,火炮像一個長長的圓桶,外面是灰白泛綠的顏色,有像化石一樣的水生生物附著的痕跡,邊緣的圓形斷面上可以看到均勻分佈的磚紅色小圓圈,那是生鏽的槍管口。他又拿出一張在日本三笠公園拍到的機關炮照片,跟丹東水下發現的一模一樣,那一門機關炮是作為甲午戰爭的戰利品展出的,據說是從沉沒的致遠艦或同型號的姊妹艦靖遠艦上拆下來的。火炮的發現,證明丹東水下的沉船是甲午海戰中遺物。兩個甲子過去了,北洋海軍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重見天日。

這一次水下考古並不是為了迎合甲午海戰120週年而進行的主動發掘,而是丹東港新開闢的海洋紅港區擴建工程的前期探測。這位負責人告訴記者,丹東港處於鴨綠江的入海口,是東北亞的交通和戰略樞紐,清朝時候這裡是漁船碼頭,大東溝海戰的起因就是北洋水師護送陸軍運兵船在港區水域接駁漁船登陸到丹東,再從丹東去朝鮮。這位負責人所在的日林集團接手丹東港後,已經投資了400億在丹東港的基礎建設上,要擴建的海洋紅港區也是其中之一。

1881年在英國紐卡斯爾的埃爾斯威克船廠即將竣工的超勇艦

「擴建港區,我們就要開航道和挖掘錨地。船在停泊前要先等在錨地上,有泊位才能停,發現沉船的地方其實就是我們規劃中的錨地。」負責人說,雖然基建前要進行考古探測,海洋並不如陸地執行得嚴格,可這一地塊不同,它在甲午海戰的地標大鹿島的西南方向,當地人都知道那裡是甲午海戰的戰場。「我們董事長王文良是丹東人,又是甲午年生人,有甲午情結。他非常慎重,因為那片海很淺,要進大型船必須要下挖十幾米淤泥,一個大型機械抓鬥下去,什麼都沒有了。他怕文物因為擴建工程毀了,那就是千古罪人。」這位負責人曾經在紀念館系統工作過,是集團裏跟這個領域最接近的人,就被董事長委託全程跟蹤這個考古勘察。

因為涉及到甲午海戰地區,國家文物局指定了最權威的水下遺產保護中心來丹東現場考察。負責人告訴記者,考古隊進駐的時候已經到了2013年的11月8日,一共在海上掃測了11天,掃了將近10平方公里卻一無所獲。掃測就是把一個像魚雷的儀器放在水裡,用漁船拖著走,它能掃出海平面的起伏來,如果有沉船的地方就會有凸起,磁力儀還會對水下金屬有反應,探明金屬的大致重量。「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一上船就傻眼了,那麼大一片海,船掃測時候,每次能走的寬度只有100米,相當於在大海上面打探溝。考古領隊周春水幹得很玩命,一天起早貪黑的工作量也就完成一兩平方公里。」負責人說。

今年4月,掃測的儀器終於有了反應,證明瞭沉船的位置,有關部門批複丹東港的擴建工程要向西移,避開沉船區域。「我們的任務就算結束了,可王文良覺得既然發現了沉船,丹東港願意出錢資助這個考古調查,包括將來在港區裏建博物館,劃保護區,都願意支持。我們跟水下遺產保護中心簽了5年的合作協議。」負責人告訴記者。水下遺產保護中心於是把我國第一艘考古船派到了丹東,丹東港也派出3艘船、一個工作平臺和50多個工人配合考古。水下的考古調查花費巨大,丹東港集團告訴記者,雖然不方便透露全部花銷,僅考古船走一趟的油錢就要幾十萬元,50多人在水上待了50天,所有開銷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

技術難度超出想像,進入到潛水階段,發現沉船的情況很複雜。「不是想像中電影《泰坦尼克號》一樣,船是坐在海底平面上的,直接就上了船,進了倉。經過120年,這艘沉船全部被淤泥覆蓋了,表面看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地方露出幾個鋼板,最深的地方埋在淤泥下面7米。」負責人說,埋船的淤泥非常堅硬,為了保護船體,他們只能派潛水員下到海底,拿著管子抽泥,海底水流急的時候,潛水員甚至都被沖得漂起來。潛水員每次下海只能工作一小時,上岸就要進減壓艙,所以要把埋住沉船的淤泥抽走,工程量非常大。現在公佈的50米長、10米寬並不是沉船的規格,而是50天清理淤泥所露出的工作面。要弄清船的全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持續了100多年的打撈

在這一次考古調查前,甲午北洋水師的沉船並不像古代沉船一樣神祕,它的沉沒經過和大致範圍一直為人知曉,也一直有人計劃打撈。2010年左右,日本防衛廳公佈了許多明治時代的軍事檔案,中國海軍史研究會的陳悅告訴本刊記者,他從這些檔案裏翻到,1895年日本就已經賣掉了「致遠號」和「經遠號」的打撈權。

「《馬關條約》簽訂後,那片海域就是日本人控制的了,它賣打撈權主要是為了賣廢鐵,我們沉了四艘船,他只賣『致遠號』和『經遠號』,『揚威號』在海戰裏是擱淺的,9月18日日本人重新回到戰場,看見半浮的『揚威號』,就發射魚雷炸碎了,所以它已經不存在了。『超勇號』檔案裏沒有提,可能它在海戰裏燒得特別厲害,撈起來也不值多少錢。」陳悅說,賣打撈權有兩個附加條件,一個是日本幾個艦長聯合提出的,他們發現『致遠號』和『經遠號』最後沉沒的狀態是向右側傾斜,懷疑造船設計上有什麼說法,所以特別要求打撈者必須注意這個問題,提交詳細的報告。另一個是日本海軍提出的要求,必須向日本海軍提交完整的打撈物資清單,所有打撈的武器歸還給軍方。

雖然有人購買了打撈權,檔案裏並沒有反饋日本軍方要求的報告。陳悅說,他繼續翻閱,在1919年的一份檔案裏,「致遠號」和「經遠號」又被賣了一次。這一份檔案裏顯示,1895年購買的人根本就沒有撈到。1919年這次賣出打撈權,檔案裏依舊沒有下文。

日本人被目擊到的一次打撈在1937到1939年,距離海戰戰場大約10海里的漁村大鹿島村村民於開臣告訴本刊記者,10年前村裡還有經歷過打撈、活到八九十歲的老人,時常會講起那次打撈經過——日本人先派了自己的潛水員下去,死了。他們就從莊河僱了一個中國的潛水員。日本人後來拆走了許多鋼鐵,他們走後,中國潛水員從水裡背出了一具屍體,穿著清朝的官服。「他認準這是鄧世昌,一路背著屍體去了山頂的一個亂葬崗啞巴營,就埋在那裡了,還豎了塊木牌子。」於開臣說。

與日本人打撈的目的不同,甲午沉船特別是致遠艦對於中國人來講具有告慰亡靈、奮發圖強的意義。大東溝海戰剛結束,鄧世昌和致遠艦因為英勇和壯烈成了這場海戰裏的英雄。1894年9月21日的英文報紙《北華捷報》採訪親歷海戰的軍官而報道:「鄧管帶指揮的中國軍艦『致遠號』,在海戰早期以全速接近敵人,試圖撞擊,不知其使用撞擊還是魚雷,日艦翻轉沉沒,隨即四艘日艦包圍『致遠號』,它水線以下被炮彈撕裂,帶著所有艦員沉沒了。」10月5日,李鴻章在《奏請優恤大東溝海軍陣亡各員折》中寫道:「鄧世昌首先沖陣,攻毀敵船。」光緒皇帝親筆撰寫悼念輓聯:「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1962年上映的電影《甲午風雲》中李默然扮演的鄧世昌在中國家喻戶曉。

1988年,遼寧省文化廳籌措了資金,到大鹿島來打撈致遠艦。於開臣告訴本刊記者,那次探摸又死了一個潛水員,打撈就不了了之了。30年代和80年代兩次打撈都死了人,於開臣說,當地人說起這艘軍艦,就增加了迷信的色彩。

最高調的一次打撈是在90年代,文化部藝術研究院企業文化研究所一位負責人倡議,國家文物局下發文件成立了致遠艦打撈籌備辦公室。1996年底北京召開了打撈致遠艦的座談會,許多機關單位、民主黨派、社會團體致函打撈籌備辦公室,支持這項「打撈致遠,愛我中華」的宏偉工程。國家有關部門以文件來支持這項工程,並沒有資金撥付。打撈的思路是「中華民族每人獻出一份愛,將致遠艦打撈出來」。先期掃測、探明位置的錢全由打撈公司墊付,打撈籌備辦公室派出「打撈致遠、愛我中華」的宣傳車到全國許多城市募捐。打撈費用豈止千萬元,依靠募捐難以完成,這次打撈的結果是打撈公司將國家文物局、東港市政府和藝術研究院告上了法庭。

2004年,甲午海戰110週年時,北京的一家電視臺與東港市政府接觸,提供策劃案,希望可以從社會籌措資金幾千萬元打撈致遠艦,但最後也不了了之。陳悅說,2012年連北京的一家雜誌社都來接觸過,希望可以由他們版權合作的美國雜誌派潛水員來探查致遠艦,這個想法最後也沒實現。所有這些努力並沒有讓人接近大東溝海戰中沉沒軍艦一步。

丹東境內能看到的大東溝海戰遺跡只有大鹿島村的北洋水師水兵無名墓和山頭上20世紀30年代的鄧世昌墓。於開臣說,海戰第二天早上,漁民要出海時發現岸邊漂上來許多北洋水兵的屍體,那天就沒有出海,而是挖了一個大坑把這些水兵都葬了,這是個老墳。1988年,村裡決定把山上鄧世昌的墳移下來跟這個老墳在一起。「村委會特意買了紅布,把骨頭包起來,村裡木匠給做了一副棺材,做棺材的木匠現在還在世。」於開臣說。如今,這座鄧世昌墓幾乎成了當地的守護神,於開臣說,初一、十五都有老百姓來上香,孩子考大學,家長要來拜,每年春天漁船下海,老闆也要來墓前祭拜。

致遠艦和鄧世昌依舊是丹東老百姓心頭的一個結。2013年,丹東的幾個企業和商人捐錢,找到丹東船舶重工有限公司一比一仿造致遠艦。「最早東港農民做了個小模型,覺得丹東作為甲午海戰發生地什麼都沒有是不行的,所以幾個人就張羅做這件事情。說通俗一點,跟民間捐錢造廟是差不多的道理。」參與者告訴記者,現在買鋼板就已經花了200多萬元,可是這些錢花得很有意義,從船廠到工人也都非常支持,仿造涉及一些老工藝,丹東的老工人義務來船廠幫忙的都有。這艘船還在造,以後放在哪裡都沒定下來,沉船發現機關炮的事情就出來了,他們的工程也會緩一緩,等進一步考古發現,如果真的是「致遠號」,可以對照和修正。

丹東甲午大東溝海戰的考古現場,潛水員正準備下水探查

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展出的一門早期型號的格林炮,與「超勇」、「揚威」艦裝備的格林炮同型

兩套坐標:發燒友的貢獻

1997年那次以官司為終結的打撈留下了一套大東溝海戰北洋水師沉船的坐標。負責人告訴記者,掃測開始階段,主要參考了那次的坐標,可是一無所獲。而現在發現沉船的位置,與中國海軍史研究會陳悅提供的兩套坐標幾乎是一致的。中國海軍史研究會是一個通過網路聚集起來的海軍發燒友組織,他們不但在論壇裏討論,還在關於北洋水師、甲午海戰的各種學術研討會上提交論文,研究實力很強。

陳悅是這個研究會的發起人,他是通過小時候看《甲午風雲》電影小人書而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的。1999年,互聯網剛剛興起,他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北洋水師,搜下去的結果只有十幾條,許多還是重複的,就建立了叫「北洋水師」的個人網站。「那個年代個人網站非常多,各種主題都有,像我這樣活下來的不多。其實我就是建立一個類似於百度百科的東西,網友、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的人可以把自己的資料都補充上去,其他人也能通過這裡得到信息。」

網站有一個BBS留言板,讓陳悅沒有想到的是很快就聚集了一二十個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人,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有警察、飛機修理的技師,還有當時只是高中生,現在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建築設計師等,堅持到現在的,他們已經是研究甲午海戰的主力軍了。

「那時候說每週更新一次,所有人都期待著,看更新什麼內容,甚至還有預告。我就去找檔案、書,後來書也找不到了,其實國內並沒有太多的內容。」陳悅說。海軍史研究會的張黎源也有同樣感覺,他告訴本刊記者,讀高二的時候開始看北洋水師的網站,高三畢業的暑假,他寫了一篇黃海海戰經過的文章,大約有三四萬字,是國內關於那場戰爭最長的文章。直到去浙大讀大學、去英國留學,他才逐漸注意到這個領域並不是專業學者所關注的。「歷史學者研究的是海權,軍事史專家研究的戰略戰術,這些內容一定要對現實有意義,這樣一場100多年前的戰爭,在國外也主要是發燒友在關注。」張黎源說。

甲午海戰的發燒友們在這個空白領域越走越遠,國內資料很快就無法滿足他們的好奇心。2000年英國的海軍史發燒友、一個牙醫寫了一本叫《蒸汽時代的中國海軍》的書,從1860到1945年中國海軍的軍艦、發展都寫了進去。雖然文字不多,是一個簡史,可每一艘中國軍艦都有照片。陳悅說,他通過互聯網花了500塊錢買回了書。這件事對圈子觸動很大,他們下決心要像老外一樣去研究中國海軍,當時還有一個形象的說法,要把每一艘中國軍艦喫透,走到這艘軍艦裡面去。

定遠艦1891年訪問日本期間停泊在長崎港

致遠艦艦長鄧世昌(居中雙手交叉站立者)率屬下軍官與北洋水師總查琅威理在艦上尾樓前的合影(約攝於1887年)

國外的海軍史發燒友研究軍艦的方法是找這艘軍艦足夠清晰、足夠多的照片,排在桌子上,拿著放大鏡從照片上一點一滴研究分析,船頭上是什麼,船尾是什麼。陳悅說,他們當時非常憧憬這樣的方法,最後把定遠艦作為研究目標。定遠艦是北洋水師的旗艦,又是那個時代相當於航空母艦的鐵甲艦,在遼寧艦出現前,定遠艦是中國海軍歷史上準排水量最大的軍艦,研究起來很有意義。選定了目標,陳悅和朋友們開始蒐集鐵甲艦的資料和定遠艦的資料。發燒友們對定遠艦的研究得到了官方注意,威海市要一比一複製定遠艦,通過德國駐華使館去尋找定遠艦的圖紙,可制定遠艦的船廠倒閉了,沒有圖紙留下來,用的就是陳悅和夥伴們的研究成果。「我們從前的注意力都在外觀上,可真正複製時候,船廠會問我們許多專業問題,這個倉做什麼,那個倉做什麼,煙囪通向哪個地方。為了回答這些問題,也促進我們找資料研究。複製完定遠艦,同時代的鐵甲艦我們就都通了,看一眼外面煙囪大小、位置,就知道裡面的構造。」陳悅說。

英國牙醫的《蒸汽時代的中國海軍》給發燒友們的另外啟示是,北洋水師的軍艦都來自歐洲,大量資料要到國外去尋找。張黎源從浙大畢業後到英國留學,課餘時間走遍了英國相關的圖書館、檔案館蒐集北洋海軍的資料。

「北洋水師的軍艦很多是紐卡斯爾造的,我去紐卡斯爾的泰恩威爾郡檔案館查資料,居然找到了1880年下水的超勇艦及1881年下水的揚威艦的藍圖、技術說明書和購買合同。這是造軍艦的阿姆斯特朗公司副總經理保留下來,由子孫捐給檔案館的。」張黎源說,他在英國的遺憾是沒有找到太多致遠艦的資料,只是在海事博物館找到了致遠艦的照片。「那裡的藏品需要預約去看,只有文字,我也不知道到能找到什麼。在工作人員的辦公室裏,我翻開第一頁就覺得有戲,那是A4紙大小,跟致遠艦同時期的其他軍艦,翻著翻著就看見致遠艦了,從來還沒看過它下水前什麼都沒安裝時候的照片,那種心情可能只有瘋狂的愛好者能夠體會到。」

陳悅的一個主要的資料來源是日本。「2005年,我找到了日本在1905年出版的一本書《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海戰史》,書裏不但有海戰經過,而且記錄了一套北洋水師四艘軍艦沉沒的坐標。」陳悅說,他拿著日本的這套坐標同1997年打撈留下的坐標對比,並不相同,1997年的坐標沒找到沉船,這套日本的坐標下面是否就有沉船呢?2010年日本防衛廳公佈了明治時代的軍事檔案,其中有為了編寫《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海戰史》這本書而做的檔案匯抄,陳悅又發現了一套北洋水師四艘軍艦沉沒的坐標。「這一套坐標跟海戰史那套相對比,又是不一樣的。我當時想,海戰史作為公開出版物,為了防止盜撈可能亂寫了一個坐標。日本防衛廳檔案裏那一套更隱蔽,不為人知,可能是準確的。」

為了提高掃測效率,負責人輾轉找到陳悅時候,他把發現的兩套坐標都提供給了丹東港,這也是一個驗證他查資料成果的機會。「中秋節那天,我從考古工作船上抄取了沉船準確的坐標讀數,晚上對比史料和檔案圖片,沉船坐標讀數跟防衛省檔案中記錄的超勇艦坐標只差兩分,可是這個坐標在《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海戰史》上記錄為致遠艦。」陳悅說。

致遠艦1886年在英國紐卡斯爾的埃爾斯威克船廠下水

1895年,甲午海戰中被俘的鎮遠艦在日軍佔領的旅順大船塢內維修

「致遠」還是「超勇」?

從日本查到的1895和1905年的兩套坐標裏,分別認定丹東考古探查發現的這艘沉船是超勇艦和致遠艦,並不統一,而今年的探查沒有發現軍艦的銘牌、刻有軍艦名稱的器物,相當於陸地墓葬考古沒有發現墓誌銘或墓主人的刻章,嚴謹的考古專家對沉船的身份不做認定,雖然國家文物局批准了這一次採訪,可負責這次考古探查的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還是拒絕了本刊的採訪。

研究了十幾年北洋水師、諳熟軍艦知識、掌握大量國外資料的發燒友們卻有一番推論。9月17日發現的格林機關炮是解讀沉船身份的一把鑰匙。格林機關炮也叫加特林機槍,是由美國人在南北戰爭期間發明的火力兇猛的武器,它的初衷是讓一個士兵擁有很多士兵的戰鬥力,所以機槍的原理是很多根槍管圓形排列,射手轉動手柄,槍管就跟著轉動,完成連續不斷的射擊,即便是到了現代以它為基礎設計的機槍依舊殺傷力強大,電影《終結者》裏施瓦辛格使用的6管火神炮就是它的近親。

超勇艦和致遠艦都配有這種武器,陳悅告訴本刊記者,超勇艦是1880年的軍艦,它的機關炮槍管全部暴露在外面,可以數出十根槍管來,可是格林炮的轉速非常快,一分鐘幾百發子彈就出去了,子彈發射得快,炮就會很燙,必須要停止射擊來降溫,否則炮管就會變形。張黎源在英國泰恩威爾郡檔案館裡看到的超勇艦資料上,機關炮也符合陳悅的描述。

致遠艦的完工時間比超勇艦晚了7年,機關炮設計也向前發展了,槍管外麵包了圓筒,裡面可以加水或油,槍管轉動的時候,外面的水起到冷卻作用,從外面看不到槍管,只能看到炮筒,就是這次發現的沉船上機關炮的樣子。

更有說服力的是跟格林機關炮同時發現的炮架。陳悅說,這個炮架不是常見的圓錐形底座,而是當時稱為鐵貓式的炮架。鐵貓是19世紀對一種滑輪結構的稱呼,它有上下兩組滑輪裝置,分別卡在上下滑軌上,可以帶動鐵貓在滑軌上滑動,增強連接牢固性,移動時像貓一樣輕鬆自如。這種炮架用在有限空間的固定軌道上,軍艦通常只用在安裝桅盤上的機關炮使用,參與大東溝海戰的北洋水師軍艦,只有致遠艦和姊妹艦經遠艦的桅杆上有桅盤,經遠艦沉沒於大連莊河海域,而且沒有裝備格林機關炮。

沉船全部由淤泥覆蓋,清淤猶如盲人摸象,可如果繼續清淤,沉船身份的確定只是時間問題,北洋水師主力軍艦的年代、功能、設計、生產廠家都有差異。回到19世紀的東亞局勢裏,才能理解北洋水師軍艦的配備。陳悅說,1878年日本的鐵甲艦「扶桑號」竣工,在19世紀末鐵甲艦在海軍中的分量可以用現在的航母來理解,這對中國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壓力。李鴻章當時資金不多,中國也沒有能停鐵甲艦的軍港,在做買鐵甲艦準備的時間裡,必須購買可以剋制鐵甲艦的武器。當時歐洲有一種小炮艇,船很小,駕駛也簡單,但是裝有跟鐵甲艦口徑差不多的大炮,雖然只有一門,但是發射出去有打穿鐵甲艦的可能性。李鴻章買了十幾艘,是亞洲擁有小炮艇最多的國家,但是這種船在歐洲並不是軍艦,而是當移動炮臺使用的,做成船的形式只是為了便於移動,打海戰根本扛不了風浪。

李鴻章繼續尋找剋制日本鐵甲艦的方法。海關稅務司赫德向李鴻章推薦了英國一種新式軍艦,它沒有裝甲防護,時速快,機器被水下艙板遮蔽,用煤堆保護,裝備的兩門後膛炮足以穿透任何鐵甲艦。這種軍艦的殺傷力在於撞擊,因此也被稱為撞擊巡洋艦。1879年底李鴻章向英國訂購了兩臺「追趕碰壞極好之鐵甲船」的撞擊巡洋艦,就是超勇艦和揚威艦。

1881年,中國終於跟德國訂購了兩艘鐵甲艦「定遠號」和「鎮遠號」。定遠艦的排水量是7355噸,幾乎接近日本「扶桑號」鐵甲艦的一倍,火炮口徑是30.5釐米,裝甲也很厚。陳悅告訴本刊記者,當時世界上鐵甲艦的出現還不到10年時間,定遠艦是亞洲第一軍艦。1886年交貨給中國之後,定遠艦去了一趟日本長崎,去了一趟俄羅斯海參崴,在亞洲地區有了制海權。

中法戰爭後,中國又分別向德國和英國訂購了四艘軍艦。姊妹艦「經遠號」和「來遠號」是裝甲巡洋艦,來自德國。陳悅說,裝甲巡洋艦的樣式跟鐵甲艦差不多,只是裝甲薄一些,安在軍艦的側面,像牆一樣。姊妹艦「致遠號」和「靖遠號」是穹甲巡洋艦,來自英國。英國人的理念是巡洋艦追求的是高航速,豎在側面的裝甲會讓軍艦變慢。他們放棄側面裝甲,而是在軍艦的要害部位的上方、甲板的下方,平鋪一層裝甲。

1894年9月17日,午飯時分,中日艦隊在大東溝狹路相逢。提督丁汝昌下令擺出犄角雁型陣,也就是橫陣,所有軍艦艦首始終對準敵艦。日本艦隊擺出了豎陣,軍艦首尾相連,把火力兇猛的側舷對準我方。陳悅說,大東溝海戰中國戰敗的原因很多,一個主要原因是剛進入蒸汽船時代,火炮數量不但減少而且發射間隔長、準確度不高,並不是克敵制勝的法寶,打沉敵艦最有效的方式在於近身撞擊,所以軍艦對撞角的設計都很重視。這樣的戰術需要對軍艦優秀的操控能力和海軍令人欽佩的巨大勇氣。北洋水師許多軍官在英國留學,炮彈的命中率其實也高於世界平均水平。

1890年後,清政府不允許再買軍艦,而世界海戰理論有了發展,不但提高火炮數量,而且縮短了發射間隔。日本艦隊正對中國的側舷,裝有大量的速射炮。北洋水師向前沖,日本軍艦往外躲閃,避免拉近距離,同時發揮速射炮的威力。鎮遠艦上的美國顧問馬吉芬記錄了海戰開始時的狀況:「一羣羣膚色黝黑的水兵將髮辮盤在頭上,將袖子挽上臂肘,一羣羣地聚集在甲板上火炮旁,迫不及待準備決一死戰。」

在日本速射炮火力下,最先受到影響的就是超勇艦和揚威艦,它們本來就是為撞擊戰術設計的,為了追求高航速甚至沒有裝甲防護。到了1894年,兩艘軍艦已經老化,航速低,設備老化,幾乎沒有自衛能力。大東溝海戰開戰半小時,水師右翼的超勇艦就在烈火中逐漸沉沒。

從大東港外趕向戰場的北洋水師「左一號」魚雷艇向超勇艦管帶黃建勛投擲救生繩,被他拒絕,隨波沉沒,成為大東溝海戰第一位殉國的艦長。大副翁守瑜在滅火失敗、軍艦即將沉沒的時候,投海自盡。清末海軍史料記載了這一忠勇慘烈時刻:「左右援之,參戎曰,全船既沒,吾何生為?一躍而逝。」

撈還是不撈

參加大東溝海戰的軍艦遺物,有濟遠艦流傳於世,跟致遠艦相同,它也是穹甲巡洋艦,1883年由英國製造,1885年回國。濟遠艦命運多舛,大東溝海戰開戰不久,就被管帶方伯謙指揮逃跑,途中還撞上了已經受到重創的揚威艦。1895年2月,被日本海軍俘虜編入日本海軍軍籍。1904年日俄戰爭中,在旅順口觸水雷沉沒。

1986年國家旅遊局撥款300萬元計劃對濟遠艦整體打撈。經歷過這次打撈的甲午戰爭博物館前館長戚俊傑告訴本刊記者,煙臺撈救局當時出動了最優秀的技術人員參與打撈,可是難度太大了,最後一共出水28件組文物,最醒目的是艦首兩門210毫米火炮。它現在被陳列在北洋水師總部威海劉公島北洋水師提督府裏,在院落最後的高臺上,炮口面對大海,靜靜矗立。

看到火炮的實物才對軍艦的龐大有了直觀感受,濟遠艦艦首的克虜伯主炮,炮身有7米多長,重20噸,有效射程5000多米。打撈出水後,劉公島上沒有大型吊運機械,採用圓木滾動的搬運方法,從碼頭到提督署1500米的路程,走了45天。

體積龐大的打撈和搬運在技術上還可以解決,更大的挑戰是軍艦出水後的保護。戚俊傑1984年從海軍手裡接過劉公島,當時島上沒水沒電,他尋訪北洋水師後裔、勸捐徵集藏品,苦心經營20年,一手將甲午戰爭博物館做到如今的規模。戚俊傑告訴本刊記者,大型鋼鐵材質的保護是一個世界性難題,軍艦在水下沉沒了100多年,氯化鈉已經浸入到鋼鐵材質的內部,它出水後一見太陽和空氣,從裡面往外生鏽。19世紀的軍艦都是鉚釘連接的,一旦生鏽軍艦就散成一堆廢鐵,不成形狀了。如果鋼鐵材質的體積小,可以用蒸餾水處理,可是一艘軍艦60米長,要做一個65米長、2米高的大水箱,水箱即便做好了,水就需要多少,去哪裡找這樣巨大的蒸餾器材?就算是軍艦出水後,做一個巨大的水缸,把軍艦泡在水裡,這個水也是要經常換的,維護費用非常大。「1988年我去夏威夷,看中途島海戰被日本炸沉的美國軍艦,它沒有打撈,也只是坐船往海底看。出水防護太難了,我們館裡的藏品,很頭疼的就是防止上銹。沉船整體打撈,必須考慮周到。」戚俊傑說。

從發現沉沒軍艦到確認身份,再到將來的命運,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還有很大的工作量要完成。北洋水師幾乎是那個時代封閉沉悶的中國最接近世界的一個小團體,愛國、忠誠、勇敢和悲壯感動和影響了許多中國人,站在劉公島上毀於甲午戰爭的水師學堂遺址上,看著地面殘留的地基和遍地的荒草,彷彿北洋水師雖然戰敗解體,可他們還是以另外的形式在延續。戚俊傑說,大東溝海戰中靖遠艦的管帶葉祖珪是第一批去英國留學的海軍將領,他的孫子現在加拿大,專門召集兒孫分別從新加坡和日本到威海匯合。在劉公島的北洋水師名錄牆前,他指著葉祖珪的名字告訴在日本生活的孫子,爺爺的爺爺是北洋水師的管帶,你是一個中國人。

回到1894年9月17日的大東溝海戰現場,復盤致遠艦最後的時刻。它在開戰後表現奮勇,參加了對日本赤城艦的衝鋒和追擊。下午15點剛過,定遠艦起火,艦上官兵冒著濃煙和彈片在甲板上滅火自救,管帶劉步蟾指揮操舵盡量躲避日軍的攻擊,爭取救火機會。鄧世昌指揮著沒有豎側裝甲的致遠艦駛到了定遠艦的前方,為定遠艦遮擋日軍射來的炮彈,使定遠撲滅了大火,可防護能力不強的致遠艦面對的是4艘日本軍艦的速射炮,火力恐怖至極,一些炮彈打中了接近水線的位置,海水湧入,艦體右傾即將沉沒。最後時刻,這艘北洋水師航速最快的艦還在鄧世昌指揮下試圖一搏,撞擊前方的日本軍艦。衝出途中,艦體發生爆炸。15點20分沉沒。

鄧世昌在軍艦沉沒後落水,僕從劉忠遞來救生圈被他推開,魚雷艇趕來相救,但他「以闔船俱沒,義不獨生,仍復奮擲自沉」,他養的狗「銜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復銜其發」。最後鄧世昌抱住愛犬一起沉入海中。那一天剛好是他45歲生日。

(實習生祝童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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