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認識P君,純屬偶然。

關於人生,我應該屬於所謂“人生勝利組”那種吧!?國中到大學,一帆風順,都是最好學校的最好科系,且成績名列前茅,畢業隨即進入高科技產業,深受重用。40出頭時,手邊存款加上分配到的股票,算算也超過千萬了。

有一天出差,趕時間,中午小吃店隨便叫了燙豬肝、嘴邊肉、貢丸湯,配上魯肉飯,以往我最喜歡的食物,誰知這次吃着吃着那隻豬竟跑了出來。我無法停止想象開膛剖腹的豬屍、翻白眼流血涎的豬頭,被剁得稀爛的豬肉等畫面。隨即付了賬,快快找到一家“麥當勞”,衝進廁所把已下肚的悉數吐出,最後是幾口胃酸。

隔天,我辭職,併成爲一名不得不的茹素者。

依照我的生活狀況,此時若不繼續工作,成天晃盪遊樂,當也可無憂過完這一生,最後甚至還可留下些遺產,只是不知要留給誰而已。我沒結婚,30多歲時,父母老催我娶:“又不是娶不起!”這事我沒興致,過了40,大約死心了,再沒人催我,他倆忙着含飴弄孫,我弟弟的。

但無論如何,來日方長,還是得找些事做好打發時間。於是我找到店面,開了一家舊書店。

少年時,高中母校旁就是舊書街,放學後,我常踅過去晃晃,買本書看看。這個習慣始終沒改,逛舊書店成了最大嗜好。逛久了,感覺這是一門新奇有趣的行業,可以試試:書若賣不掉,我自己看;看過的書,再拿出來賣。不是有句話:“自己的書自己賣”?

店面不大,30來坪,靠近我的大學母校,爲的是收書方便,教授學生不要的書都可送過來。花了半年時間,我努力把書店調整上軌道,然後便過着勤快而單純的日子,收書、標書、上書、整書、賣書。跟其他舊書店略有不同的是,書店裏的書,每一本都經我卻認過,看不上眼,想不出有誰看的,我便不收不賣。這絕非經營書店之道,但我有“本錢”這樣,遂任性做去了。我每天早上10點到店裏,打掃備書,12點準時開門。此後便泡壺茶(有時咖啡)坐櫃檯後面,看書寫字,除非結賬或坐久身乏,否則便不起身——若你去過日本鄉鎮古本屋,大概就可想象我那書店模樣。——每三個月,我會出國一個禮拜,韓國、日本、南洋……輪流旅行,到處看看,也買些書回來賣。或許我的眼光還行,儘管標價比別人高些,書店生意始終不錯,維持某種和諧而平穩的狀態。一如我所希望。

開店一年後,有了一些老顧客,P君就是其中之一。雖說是老顧客,但其實不熟絡。我不愛跟客人寒暄,頂多也就是笑笑,有問方答,更不跟客人談書、推薦書什麼的。但凡我到別家書店,讓我感到不適意的事,我就不做。我跟P君第一次談話,是他主動到櫃檯細聲提醒我:

“老闆,有人偷你的書。”

彼時,我正爲店裏書籍經常失竊而有些罣礙。遂站身看着P君。P君向我使了個眼色,望向書架前一名大學生模樣的陽光男孩。我走過去,把他請到辦公室,客氣地讓他打開揹包。他不願意,我盯着他的眼睛:

“有監視器,你不知道而已。我還有證人……”

精裝三冊的《覃子豪全集》遂暴露出來。長相頗俊秀結實的男孩突然跪下,要我原諒他。我讓他寫下切結,放他走了。

“不叫警察嗎?”P君問我。

“若跟我說喜歡,我會送他。直接拿不好,嚇嚇他就是了。”

“你真是好人!”

P君因此跟我相識,此後結賬,不免聊上兩句。有時版本,有時品相,我也經常去掉零頭算是折扣。再後來,剛好有新泡茶或咖啡,就倒一杯請他喝,於是知道他家在附近,在銀行工作。少年是文青,擔心不好找工作,聽從父命讀商,愛讀書的嗜好卻始終沒減,越買興致越高,搞到老婆常翻白眼。“你不娶老婆是對的。非娶不可也得娶個愛看書的。至少也得像她……”他有時苦笑着跟我這樣說,多半是他又買了一本較貴重的線裝書或圖冊的時候。“她”是指阿真,我的唯一店員,夜間部女大生,勤快一流,愛笑愛看書,隔幾天便從店裏借書回去看。有時也跟P君聊上幾句作家八卦。

日子久了,P君漸漸顯露某種特異功能,他特別能抓賊。雅賊。被他是識破的,老的、少的,一兩個月就有一個。無論藏在身上,放在揹包,或夾帶在另一本書裏……總逃不過他的法眼。他像只老貓,賊像小老鼠,跑不掉。因爲他,我也才知道,偷書賊真是多啊。抓到後來,他往櫃檯一站,敲敲櫃檯,我便知道怎麼回事?打開抽屜拿張切結書,請人進辦公室。

“不叫警察嗎?”事後他總會問這一句,我也照例笑笑搖頭。

因爲實在太會抓了,阿真曾跟我研究“爲什麼?”爲什麼他總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爲什麼他有辦法看破雅賊手腳?爲什麼……可能的答案也很多,最後我認定P君受過專業訓練,懂得窺伺,好防範銀行搶劫。

“銀行搶匪都看得出來了,更何況偷幾本書?”我笑着說。

“有可能,但搞不好他也當過小偷!”阿真笑着說,一口編貝潔白燦爛。看得人晃神。但終究還是有P君搞不定的CASE。

那年夏天裏,我從一名教授處收到一套線裝萬曆本《牡丹亭還魂記》,當然不是原刻,而是1961年的,包括周文中、許常惠、楊英風、鄧昌國、蔣復璁、昌彼得、蘇瑩輝……這些臺北文人,出錢出力,取借央圖萬曆原刻本,交由臺北滄海書屋景印出版,裝幀悉遵原式,有包角、有襯紙、有函套,限印五百部。這書有圖有文,雕工精細,入眼格外舒服。當時正巧白先勇先生《青春版牡丹亭》上演,轟動一時。我遂擺置櫃檯,不時翻看,當然不無炫耀成份。

誰知人生總被虛榮誤,老在眼前晃的東西,很容易就被忽略了。某天打烊時,我突然發現書掉了!更糟糕的是,何時掉?怎樣掉的?我完全沒印象,更不知從何找起。輾轉難眠一夜,阿真來上班,確定她沒收起來。兩人大傷腦筋,立刻想到P君,這時才發現,儘管是老顧客,卻連他的聯絡方式也沒有,更別說家裏住址,儘管就在附近。

“我去銀行找!他的銀行好像也在附近。”講完這話,阿真就衝出去了,看來她比我急。這書她一直想借,我沒答應。

中午過後,P君笑吟吟出現,那態勢簡直就像福爾摩斯,只差一根菸鬥。他問了我一大堆:最後一次看到是什麼時候?有無誰表達想買的意願?知道這書價值、喜歡線裝書的老顧客有哪些……但他絕口不提“監視器”這件事,因“陽光男孩”事件時,早告訴過他,那是嚇唬人的。

問完後,他想了想,判斷是熟人所爲,要我布個局,再拿套書出來“釣魚”。我想了想,一來沒適當的書,二來覺得搞太大,很累人。尤其他又咬牙切齒,滿臉義憤:“這次抓到,非叫警察不可!”三來我怕抓到我不想抓的人,一切遂到此爲止,認賠殺出。因這一喊停,阿真埋怨了我好久,碎碎唸到我叫饒:“若再收到就送你!”她才又笑了。

這件事,後來成了我們互虧的笑話,P君以此證明我:“小氣,不捨哪能得?”我則反脣相譏:“神探也有無言以對的時候”,相對大笑後,一起把矛頭指向阿真:“努力收書啊~下一套歸你!”正在整書的阿真,回頭望着我們笑,燦爛如花。

P君後來又幫我們抓了幾次賊,便逐漸淡出,很少來店裏了。等到我知道他病重入院,早已是癌末。那一年裏,我飽嘗憂患,父親心肌梗塞驟逝,母親傷心過度中風,進出醫院多了,竟有些畏怯,也害怕去探望時不知要跟他說些什麼?“趕快好起來,再來幫我抓賊”嗎?儘管阿真把醫院病房號碼都打聽到了,我畢竟沒去見他最後一面,就讓一切隨風而逝吧。

又過了一年,夏日午後,一名外貌很乾練的套裝少婦來到店裏找我,有些黯然地說:

“這是我先生交代一定要交給你的書。”

“你先生?”

“對,他過世了,最近整理書時才發現的。不好意思,拖了很久。”

我大約猜得出她是誰?也約略知道這書是P君遺贈,心裏很有些愧疚:“他還記得我。”

少婦離去後,我倒了杯咖啡,望着那包書,遲遲沒開封,阿真也不知該說什麼,一逕埋頭上書,離我遠遠的。

終究還是得有個結束。我打開皮紙,果然就是那套《牡丹亭還魂記》,翻開書匣,毛筆寫就的一張便箋出現:

照見五蘊皆空

我看了又看,想了很多,把便箋收起來,照約束將書送給了阿真。

幾年之後,阿真成了我太太,然後我發現,我又可以吃一點葷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