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青春少女的激烈復仇,我可算是親眼見識過的。

彼時,我還個國中生,儘管也有15歲了,對於人生種種,依然懵懂,一無所知。下課常做的無聊事,就是跟着一堆同學,倚靠教室外洗石子欄杆,對準樓下垂吐口涎,當作轟炸。還以各種難聽的字眼爲女同學取綽號,譬如像皮腫、侏儒、醜女、乳牛……更肆無忌憚的則以連串髒話叫囂,亟望引起對方的注意,最好也能回罵一句。但這僅限於對所謂“壞班”的女同學,碰到另一樓層的所謂“好班”女生,這些好班男生馬上改頭換面,一個個成了斯文少年,言行舉止,謙恭有禮。

那是一個沉悶至極的年代,無需多學,人自然就勢利、虛僞。

我的學校位在濱臨盆地大河的一個市鎮,離鄉北上奮鬥的南部鄉親,還沒有足夠經濟能力擠進大都會,多先落腳此地,然後每天過河進城打拼。來的人多了,份子複雜,龍蛇雜處,隨處加蓋搭建陋屋,取締方拆。在政府“小康計劃”、“客廳即工廠”政令鼓吹下,雙手代工之外,更多的是把機器搬到家裏,黑手開起工廠。

日後我過河念大學,與一名城內土生土長的女同學聊起我的家鄉,她彷彿還驚魂未定地跟我說:“好可怕的地方。白天巷子就黑漆漆,髒亂不堪,小孩像猴子跳來跳去,還有打赤膊、嚼檳榔的工人對着我笑,全身油污……”她說的都是事實,聽完後我只能尷尬笑笑。——彼時尚不知再過許多年,她這樣講可以重批爲“天龍國心態”。

更大的羞辱更晚些來到。1990年代我已出社會,又跟一名女友人談到我的家鄉,她直接爲我揭露一個天大祕密:“你知道嗎?你們那裏是黑道的故鄉,流氓特別多。所以政府把最重要的兩條道路。一條取名‘重新路’,一條叫‘正義路’,就是要你們重新做人,不要忘記正義!”——我深知不是這麼一回事,但也僅是尷尬笑笑,因爲她至少說對了一半,我們那邊流氓特別多啊。

“你們給我特別當心了,讓我抓到一定要你們倒大楣。據我統計,我們學校大小流氓有900多人……”某次朝會,所有人看到他就自動轉彎的管理組長,如此這般開始他一貫的威脅恫嚇訓話。我校也不過3000人上下,近三分之一是流氓啊!

此管理組長乃“訓導處生活管理組組長”簡稱。如今學生僅能“輔導”不能管理。彼時則視“勤教嚴管”爲學校好壞唯一標準。勤教不用解釋。嚴管則從頭髮一路往下管,校服褲裙長短鬆緊,書包長短塗鴉,鞋襪顏色。下課後還會配合警方“少年組”,在學校四周“不良場所”驅趕抓人,冰果室、租書店都列入。被抓到的、不服氣的,少則甩巴掌、踹屁股,重則記過退學。話雖如此,管理組長一職卻沒多少人想幹,原因青少年血氣方剛,道理未必講得通,棒喝未必能開悟。逼急了反彈也是常有的事。此或所以每次到了畢業季節,總有針對此一職位傳出諸如“蓋布袋”、“大算賬”流言滿天飛,甚者連“扁鑽幾隻,小武士刀幾把,校外某幫派誰誰誰會支援……”都言之鑿鑿。此一職務之吃力不討好即此可知,沒人想幹固理所當然。

我校卻不然,從我入學到畢業,三年沒換人,都由外號“目賊仔”的體育老師兼任。他年近40,身材長相髮型都類似日本男星渡哲也,唯一不同是左頰有一顆黑痣,上長一撮黑毛。這一撮毛彷彿一道刀疤,讓素來面無表情的他更多了幾分冷酷殺氣,叫人不寒而慄。——“目賊仔”是臺語,指烏賊,無血無淚的意思。目賊仔冷血得近乎變態,男女生他都整,卻似乎更偏好女同學。都說他有個女兒早夭,所以格外“恨女不成材”,一旦抓到小辮子便極盡羞辱之能事。頭髮太長,剪!裙子太短,剪!褲子太緊,剪!

有一次有個女生穿了雜色而非照規定全白的襪子,不幸遲到,被他逮個正着。罰站之後,繼之以怒罵,最後要女生脫下襪子交給他,他直接往她臉上擲去!女生當場嚎啕大哭——我爲何知道?因爲我也遲到陪斬。那女生,是最常跟他對乾的“車路頭三鳳”之小鳳。

“車路頭三鳳”是結拜三姊妹,同年級不同班,都住在學區最大的馬路,也就是重新路上。車路頭者,大馬路也。三姝家境不錯,長相也稱得上漂亮,特愛打扮作怪。尤其小鳳,鼻子又挺又直,小嘴大眼,身材雖矮,而比例適當,且發育得早,最受矚目。大鳳、二鳳雖也不遜色,相對沒小鳳那般活潑大膽。

小鳳的大膽,今日看來絲毫沒什麼,那年代卻讓舉校男生若狂:彼時女生髮育慢,國中少有穿胸罩的,發育快的少數,也多在胸罩外再加一件棉內衣遮掩。我校最早僅穿胸罩而無其他的,就是小鳳。夏季白色校服單薄,天熱汗溼,胸罩形狀花紋容易透顯,全校男生爲此瘋魔,下課時人人搜索張望,爲的就想看小鳳一眼。小鳳的大膽,鼓舞了其他女生,漸漸有人跟進,但最吸睛的還是裙短衣窄、短髮俏麗的三鳳姊妹。

關於決戰的引爆點,據說是這樣的:三年下學期某日,三鳳又被目賊仔逮到,春寒料峭,三人塗了護脣膏,卻閃閃發亮,彷彿雜有金箔點點。目賊仔一口咬定塗口紅,違反校規,要記小過。偏偏這一記,小鳳便畢不了業,三人力爭,髒話出口,目賊仔惱火至極,竟拿沒收來的護脣膏,往三人臉面各打了一個大叉。三鳳無言落淚,兩眼噴火。隔天家長、議員通通到校,最後三鳳鞠躬道歉免去小過,冤仇卻深結似大海。

五月時謠言四起:小鳳男友是“天台幫”的人,畢業典禮要帶兄弟來堵目賊仔;校內有人要挺,掃刀已藏在校內;另有一少年角頭也想追小鳳,借了一把“鴨頭”(土製手槍)要置目賊仔於死地……風吹樹搖,風聲鶴唳多到讓應屆學生無法上課,學校乾脆提早停課,讓三年級都回家溫書準備聯考,同時全校大搜索,查看有無兇器?結果找在水溝裏撈到一把斷柄的生鏽扁鑽。

說來湊巧,那一年畢業典禮居然訂在“六月六日斷腸時”,禮堂布置簡單隆重,氣氛卻如告別式一樣沉重。有些人怕掃到颱風尾,乾脆不參加。目賊仔則若無其事,一大早便拎着藤鞭像條警犬在禮堂門口巡察。禮堂內氣氛詭異,肅靜中帶有一絲期待,大家都在等鳳凰飛來。等了又等,三鳳終於到了。

夏日六月頗怪異地在校服外加穿冬季外套,目賊仔怕夾有違禁物,要三人脫下,三鳳順從遵命。這一脫,目賊仔竟如狗吃刺蝟,不知如何下口了。“衣衫不整,無!儀容不整,無!違反校規,無!”但他知道三人要給他好看,三鳳白襯衫內都穿戴深色胸罩:大鳳藍、二鳳黑、小鳳紅彤彤——那個時代裏,只有特殊行業才這樣穿啊!

目賊仔沒碰過這種事,一下子楞住,故作鎮定卻有些狼狽,僅能讓三人重新穿上外套,“不準脫”!三人嘴角含笑,默默無言,一路進到禮堂找到座位卻不坐下,此時典禮即將開始,消息也早從小道傳遍全場。

目賊仔吆喝三人坐下,三人不理,同時脫下外套,故作搧涼動作,嘴喊“好熱!好熱喔~”此時全場宛如“北地裏忍不住的春天”,一下子爆炸開來,後排的同學紛紛站上椅子,企求一睹三鳳風采,口哨聲鼓掌聲吼叫聲不斷,幾乎掀開禮堂屋頂。

目賊仔怒聲大吼,卻無人理睬。幾乎所有老師都跟着嚇壞轉樂壞。講臺上校長貴賓一臉尷尬,面面相覷而無可如何。

整個典禮如何完成?我幾乎都忘了,只記得非常吵非常亂非常解放!最後一項“畢業生繞行校園告別母校”時,大家拼命把三鳳推到隊伍前面,邊走邊叫邊笑,全校學弟妹樂翻天,全部搶站走廊爭看丟花丟紙屑。

陽光閃耀,青春燦爛如花。目賊仔最後也放棄了,苦着一張臉,押在隊伍最後,一撮毛彷彿跟着低垂落寞了。——據說那次之後,他還當管理組長,卻整個收斂下來,不再胡亂動手。

許多年後,我跟小鳳追憶往事,她笑着說:“光染色那三件胸罩多麻煩你知不知道?都是你的好牽成啊……”

她現在是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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