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活著時,是木匠最風光的年頭,他手頭的徒弟一大堆,我爺靠著那雙木匠手藝活,在鎮子上風光無限。

逢年過節去鎮子上的大戶做傢具,回來時總能帶些新鮮的好玩意。我爺風光的年代是我父親偶爾說起時隨便帶過的幾句話茬。我爺的主業是木匠,副業是老陰陽,誰家死了人,我爺就拿著他的寶貝滿山頭轉悠。隴南的秦巴山區是他靠著兩隻腳支撐,一步步走來的,他年輕時轉秦嶺,老了轉鎮子上的甸山,最後為自己謀了一個「山頭廣闊,山腳蒼綠」的好地界。

我爺是一九九五年六月去世的,他去世時我才一歲多,我娘說我那時候膽子大不害怕,翻了炕頭的棉被找我爺,最後在中堂上方找到他,慢慢爬過去,挪動著小步子去摸他的臉,去摳他的腳。

我娘說,我爺去世時,跪著的木匠徒孫整整四排,聲勢浩大的跪在大門口。父親拄著孝棒跪在最前頭,時辰一到,他就砸了灰盆,眾人抬起棺材往前走。現在有人憶起這個過程依舊感嘆,場面盛大。畢竟我爺靠著木匠和陰陽的手藝,造福過整個鎮子。

我娘反感一切和死人打交道的主業,我爺以前做棺材時,我娘剛進門,只要聽聞我爺要出遠門去某個鎮子做棺材,或者是聽誰又死了喊我爺去測風水,我娘就緊張,她把自己的初中文化拋到腦後,竭力阻止,卻無法阻止一個老者對生靈的嚮往之情。我爺死後,我孃的心算是放到肚皮裡面,安穩如初了。

父親生於一九六六年,淌著中國開端的巨浪洪水走來,老舊的瘧根已成脾性,我爺並未給父親遺傳到什麼好的因素,而是把封建迷信,全部寄予這個男人。

千禧年初,父親和母親在鎮子上的酒廠上班,酒廠被評選為中華老字號後開始裁員,母親是技術行業,還是幹著本職工作。父親是白酒線上的酒糟管理,說白了就是出死力,扛著大鏟的最底層員工,父親無疑被列入第一批裁員名單。母親是個暴脾氣,一聽要裁員就著急,拿了錢提了東西找領導,這些無疑都是微不足道的賄賂。

裁員通知下來的那天,我剛從學校回來,一進院子就感到了低氣壓雲層襲來的不安,母親坐在院子中間,父親靠著葡萄樹坐,倚在樹根旁抽煙。我走過去,在母親大腿上拿起一張名單,很多字不認識,那時候我讀五年級,只認得右下角父親的名字。

我家生活並不寬裕,父親家底本身很窮,母親當年嫁過來時,是自己騎著自行車,車座上帶著被褥,靠雙腳蹬著車軲轆,從孃家到了鎮子上。我外公在母親走時就說,一個娃一個命。

父親失業,家裡的生活開始拮据起來。我每天早晨去學校時,書包裏都放著一個饃饃和一瓶水,校門口賣的火燒一個3毛錢,賣的雞湯米線一碗七毛錢。我從這些攤位走過時,都是乾嚥唾沫,因為窮,清湯寡水成了我生活的必需品。母親發工資,她會塞給我五塊錢,我把這錢拿到商店換成一沓一毛錢,分次使用,這樣,我有很長時間可以喫到校門口的火燒,我也留了喫雞湯米線的錢,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雞湯米線,煮沸的鍋裏放著一隻老母雞,新鮮的湯汁,至今難忘卻。

母親開始為父親謀工作。

她多番打聽,從別人口中問到司法考試的途徑,父親被母親趕鴨子上架開始複習準備司法考試,父親文憑是高中,首先得拿到自考文憑,那時候司法考試製度不像現在這般嚴厲,非法學專業的自考本科都可以報名,且沒有年齡限制。

父親司考第一年,年齡已經是三十多歲,他連去市裡參加考試的車費都沒有,是母親捧著老臉去孃家問外公要來二十塊錢,才夠父親車費。

我也在日漸成長中發現父親的懦弱和愚昧,他一心研究陰陽八卦,那些被母親藏起來的八卦書籍都被他翻到,他的司法考試書底下壓著的就是陰陽八卦,和一些我也搞不懂的工具。父親這一生就是這般,可能是我爺最小的兒子,導致他的懶惰和愚昧以及不上心,他在牀上看書,呼嚕聲吵的我都能聽見,每次呼嚕聲不過三聲,就能聽到他「咣當」,被母親一腳踢翻,滾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我讀初中時,父親的司法考試失敗多次。最後他選擇去青海打工,從旁人處得知,青海有個做花盆模型的,生意很不錯,那年暑假父親帶著我,背上打包一個棉被,我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綠色水壺,我們上了從天水到青海的火車。母親再三叮囑我,開學了就趕緊回來,我點頭答應。

天水火車站年久失修,加上經濟不景氣,很多檢票口都關閉,買票不用身份證,我跟著父親攙和在人頭密集的列隊中,混著大隊人馬衝上了綠皮火車。這是我跟著父親第一次參與的逃票計劃,無絲毫準備和預料,我們上了綠皮火車。

父親把棉被捆好,放在靠窗位置,他把我按在棉被上,我把水壺抱在懷裡。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很多大爺的車座底下放著雞鴨,因站票很多,不久後我的旁邊已經站滿了人,我伸腿下地時,發現竟沒有一個小空能容下我的腳。

火車出了甘肅境內,隧道和黃土山慢慢沒了蹤影。檢票員開始查票,父親火速從我的對面大步挪到我的位置,低頭和我身邊約摸二十多歲的大學生說著什麼。不久後,父親豎起一個「ok」的姿勢,我親眼看到大學生檢票後,偷偷把火車票從背後遞給父親,父親伸手夠到,遞給剛巧站在他身旁的檢票員,他嘻嘻的打哈到,「嘿嘿,這娃是免票的。」

我們在青海火車站下車,我和父親經歷了坐汽車和拖拉機,再轉三輪車,車順著黃山前進,我們到了本康溝村的一間大型工廠。對沒見過世面的我來講,是大型的工廠,依舊是水泥牆和水泥院,大院門口綁著一隻狼狗,它扯命嘶吼,扯斷鎖鏈朝我的方向奔來,被門衛室的大爺一口喝住,這狼狗才慢慢挪著步伐,退到院牆背後。

我出來時母親說,青海是市裡,我跟著父親玩一個暑假權當是旅遊了。但誰曾想是這般境地,住的是屋茅盆屋,夜裡有風吹來,我哭著喊要回家。第二天父親一整天沒回來,晚上回來時,他的雙臉泛青,身上帶著的錢全部被盜走,父親說,這是哄人的窩點,他逃不掉了。

我開始哭,他捂著我的嘴,把僅剩的乾糧遞給我,讓我別犯傻。白日裏我心驚膽戰的躲在炕頭,望著紙窗戶外的角落,一直等著父親回來的身影。

待了一星期後,父親在一天夜裡收拾好我的衣裳,叮囑我,「你今晚去廚房,千萬別發聲,明早跟著做飯的胖嬸嬸,她讓你幹啥,就幹啥。」

我從未見過他那般從容,我連忙點頭讓他放心。凌晨三點鐘,我跟著他出了院子,順著水泥牆往後院走去,旁邊停著很多鏟車,能看到不遠處的屋子上掛著的大字「本康溝紅土廠」的字眼。胖嬸嬸探出頭,一把將我拉到裡屋,我再回頭看父親時,只望見他的背影。第二日天擦亮,胖嬸嬸換了大紅帶花的衣裳,她裹了頭巾,很迅速的套好架子車,把我放在架子車上,我的四周堆了很多菜筐,還有爛菜葉子。

胖嬸嬸再三叮囑我別出聲,我很小心的縮在菜筐中,我的四周已無任何空間。接著車子挪動,耳旁能聽到胖嬸嬸和人打招呼,還能聽到鐵索門發出的聲音。

很久之後,胖嬸嬸把我提起來,放在人流噪雜的地方,這和本康溝村顯然不同,能看到車和來往的路人。

胖嬸嬸指著十字路口囑咐我,「一直往前走,就是青海火車站,你的兜裏有你爹給你的車費和路費,趕緊回家去。」

「我爹呢?」我拉著她的衣角問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哭了。

胖嬸嬸沒做任何回答,她套好架子車,把菜筐的爛葉子扔到馬路旁的天橋底下,摸摸我的頭,囑咐我路上小心,就穿過步行街,朝菜市場的路牌底下走去。

自那以後,父親徹底消失。

我娘曾無數次問過我那地方在哪,怎麼走,是不是人販子組織或者是傳銷組織,我早已記不清,我連自己是怎樣坐上火車到的天水車站都記不清。就拿很久以前丟手機,只記得手機丟了,過程卻忘得一乾二淨。我曾一度反思過是我的問題,我應該拉著他一起逃走,奈何年少無知,哪顧得上瞻前顧後。

我娘一直在找父親,她去過青海好幾次,也去過蘭州,但絲毫無任何下落。父親就像砸在黃河裡的石子,滾在黃河中,不知奔流到何方。

我考上一所二本院校,準備上蘭州讀大學。父親已經消失數年,我娘在白髮增添十幾根的冬天和鄰居大阿叔搭伴一起過日子。大阿叔是電大畢業,只因家裡沒錢,就沒了職位,開了豆腐坊賣豆腐。大阿叔和妻子離婚三年,我家的電線壞了,電視機壞了,都是他提著工具箱上門修。有時候會反感,反感多了,就裝作看不見。後來想通了,母親需要有人陪她。

對父親,就像心底埋得一根線,一直無法忘卻。

大二時,班裡組織採風,主要以黃河為主。背起畫板拿上相機,在中山橋和白塔山轉悠,坐在白塔山頂畫黃河上頂漂亮的黃河水。也是採風這年,我再次遇見父親。

在汽車東站的柵欄外,我上了校車準備去景泰採風,那天很熱,車子很悶氣,我把東西放好,在車頭放垃圾桶的地方喝著礦泉水。我在高我半截的垃圾桶後面,看到一個老人,彎著腰,手指纏著紅布,戴著一頂草帽。他在我跟前站住,伸手示意我快喝完,他要收瓶子。

我無意間撇一眼,看清了那草帽底下的臉,發黃泛黑,乾裂的嘴脣露出牙齒,他抬頭看我一眼,伸出的手開始顫抖,他一把抓住我喝水的胳膊,仔細看我。

「爸?」

同學還以為我遇到了瘋子,有幾個下車準備解救我,聽我喊了一聲後,又都慢慢的上車,隔著玻璃細聲討論起來。我顧不上和他敘舊,上了車拿起揹包拉著他的衣角就往檢票口走,他跟著我從候車室出來,我們站在「汽車東站」的牌子前,他從背後站到我面前,取下草帽,我注意到他的頭髮微卷到一起和汗水粘在一起。那個畫面我至今在腦海記得清清楚楚,他一言不發,蹲在我對面的樹蔭下開始抽煙。我的眼淚打圈,我抬頭努力控制情緒。

你會想我們應該擁抱,應該哭泣,應該說想你了,這些都沒有。我跟著他上了公交車,到了中山橋下車,我一直跟在他身後,他在一個長椅處停下,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我過來。我坐在他旁邊,等待他的第一句話。

「你都長這麼大咧,真好。」

父親說完這句話,我開始哭,我用袖子堵住眼睛,把整個臉埋在袖口下,「你去哪了,為啥不回家,為啥,你知道我媽等你多久嗎?你知道她現在......」

父親沒在說話,他讓我跟著他走,我跟著父親穿過唐僧孫悟空的雕像,穿過母親河雕像,穿過黃河水車,我們走了好久,天黑很久,到了黃河最上方,馬路變得窄了,我跟著他坐上一輛汽車,我不知道要去哪。

半小時後下車,他打開手電筒,照著我,指著空無一人的黃河岸說,「我在撈屍。」

那時候我才得知,父親成了黃河撈屍人,也就是水鬼。我的雞皮疙瘩落一地,我跟著他到了一所水泥房,門口綁著一條黑色健壯的狼狗,朝我叫喚。院子中間立著一根大竹篙,竹竿上綁著一塊八角形鏡子,這裡看不到黃河水,能看到的只有一座仁壽山。屋子很黑,父親開燈後,我這才注意到他臉上的刀疤和燙傷的痕跡。他坐在牀邊開始給我講述,我走之後發生的事。

青海的經歷被他忽略掉,他輾轉到了蘭州,剛巧碰見當時的水鬼組織,父親跟著我爺學過木匠,也對陰陽八卦感興趣,他說他怕了販賣組織和傳銷組織,他了解到水鬼組織不掙錢,但可以在政府允許的範圍內分配一個小屋,每個月有人固定拉幾袋口糧。父親想,也算是有了著落,但畢竟是和死人打交道,怎樣也得留個心眼。他本身迷信,受了舊社會的瘧根,對生死之事格外看得清。

水鬼是黃河上的撈屍人,和西藏的天葬師、湘西的背屍人差不多,是古老的職業。很多人以為這種職業會隨著時代變遷而消失,但黃河之上,萬滾流水,難免要有人和死人打交道。父親就套了職業名,為自己搞了這個小屋子,和一根綁了紅繩的竹竿,用來打撈屍體。他同我講的時候,一直抽著煙,不緊不慢,好似一個資深老者。

父親說他第一次下水撈屍,是老師傅帶著他的,老師傅在岸邊站著,他脫了鞋下水,多少有些緊張。下水之前老師傅交代,人體密度和水差不多,屍體沉入水底後,隨著屍體腐敗,屍體內開始脹氣,多數都已面無全非。父親是不相信黃河上有那麼多死屍的,他想著總不會那麼巧被他碰到。但真的碰到了,他約摸碰到衣服角,他大喊,老師傅在岸上豎起手指讓他閉嘴,他顫抖的手四下打探,摸到屍體,父親再也沒勇氣下手,尖叫著爬上岸喘氣。只見老師傅火速下水,手裡拿著竹竿,不用幾分鐘,兩具屍體從黃河中被打撈到岸上。父親說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被水泡過的男女屍體,因男性女性的盆骨不同,浮屍講究「男浮女仰」。

父親說泡過的屍體面目猙獰,口脣外翻,因腦袋脹氣,多數都是大頭鬼。打撈上來的無名屍,多數都用一根繩掛在黃河岸邊,過了三日無人認領,政府就命撈屍人聯繫醫院,一半都是醫院挑不上的,因都是浮屍,沒有醫學價值,所以多數情況下,醫院都會讓撈屍人自行處理。

我曾想過這些問題,為何沒人處理這些案件,父親就說,哪有那麼多電影裏演的情節,把屍體撈出,別讓這些污垢到了城市流域,被發現就嚴重了。

父親說,水鬼就是見不得光的職業。

父親慢慢習慣了面對浮屍。死屍的模樣千奇百怪,有的仰著,有的躺著,有的頭都不知去向,無人認領的浮屍,父親就和其他撈屍人把屍體攢到一起,埋在地下。水鬼也怕噩夢和纏身,都說黃河上能看到行走的浮屍,父親就說他親眼見過。

父親說那是三年前,蘭州下了大暴雨,整個黃河拐彎處都是暴雨傾盆的痕跡。一般下暴雨,撈屍人就開始行動,這個天氣最適合撈屍,暴雨沖刷,可以把很多埋在淤泥底下的屍體衝上來。父親跟著幾個撈屍人上了船,揚著船帆在岸邊摸索。

四周是淅淅瀝瀝的大雨,傘被雨打的撐不起來,父親索性扔了傘,四周打撈,就在這時,河面開始反光,在不遠處,他親眼看到一個直立在水面上行走的浮屍,頭腫的很大,朝船快速走來。

父親說他當時雙手扶著船沿,屏住呼吸,大口氣都不敢出。坐在他前方的年老水鬼,一眼就識破,他快速站起,用綁著紅繩的竹竿使勁一打,這個行走的浮屍就倒立在水面上。老者解釋,人死了沒靈氣,因脹氣和腫大,有時候上半身輕,下半身重,屍體就會直立起來。

父親說,撈屍也是有規矩的,人活著遵陰陽,解八卦,他多少有些迷信。當年我爺看風水時就同他講過,人死了,精氣神還在,只要我們不傷了死者的精氣神,他就會感激。

父親撈屍很有講究,用一根長竹竿挑起漂在黃河上的雜草樹枝,發現屍體後用白布蒙在屍體上,之後他掏出一根摻了黑狗毛的麻繩綁在屍體的大腿上,有時候蓋住白布等人認領,有時候把屍體吊在背陰的懸崖上,等人認領。放置三日,無人認領的,就地埋葬。

水鬼看到屍體纔行動,奈何一點無關屍體的,都不動。父親講,做一行有一行的規矩,他們代人打撈,不替魂魄伸冤,攙和了一星半點的關係都不幹。

父親曾遇到過上門求打撈的。

對方是一名三十多歲的男人,隻身前來找到父親,先在他面前磕了三個響頭,父親連連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說起話來一口地道的蘭州方言。父親瞭解到,男人的女友一星期前不知去向,他找了很長時間,最後一步是找到撈屍人幫忙尋找。

父親從不許諾任何上門要求打撈的,他知道這些人著急焦慮,但撈屍這種活,不許諾就是最好的許諾。父親找了一個下午,就在沉積的泥垢中打撈上來一具女屍,屍體應該泡在水中不長,脖子上的勒痕都能看清,一般這種屍體,有點線索的,撈屍人打撈上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報警,尋求警方協助來調查案件。

但父親的這一系列行為都被這個男人攔住了,他試圖用錢封父親的嘴。這個舉動惹惱了他,撈屍人從不收錢,這是替死人賣命,如果收了委託者的錢財,就成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勾當,父親大怒,他深知那層關係,選擇報警。在警方的協助下,女人的案子真相大白。女人是男人的小三,因男人妻子發現出軌,女人又懷孕,男人在萬般無奈之下選擇殺死女人。又因內心的恐懼作祟,在殺死後拋屍,連著噩夢三夜之久,恐慌的他這才找了父親打撈,打算毀屍滅跡。

案件破了後,潛藏多年的黃河撈屍人被甘肅知曉,上了甘肅很多報紙。我記得我曾在微博上親眼看過那個關於黃河撈屍人的話題,當時只覺得毛骨悚然,別無其他。現在再回想,那個黃河水泛著日光的河面,他背對著鏡頭的樣子,正是我的父親。父親說,知道的人多了,這個活計也就沒了安生的日子,時常可以看到各種報紙爭相報道「黃河撈屍人闡述黃河千古真相」,「黃河上游驚現撈屍人」和「黃河上驚現漂浮女屍」等這些爆眼球的標題。

他說哪有什麼千古懸案和千古真相,撈屍人能做的只是打撈屍體,懸案也好,千古問題也罷,都有人負責處理。

我曾問過父親,為何要做這個活計。

他說是命運使然。我爺的木匠他愛,但他更愛陰陽八卦,做了撈屍人,從起初的惶恐到如今的淡然,倒成了一種安逸。父親說,現在的撈屍人已經不單單是撈屍了,社會發展好了,不像以前隨隨便便死人的社會,現在他們幾個人成了黃河上的環衛工,遊客散去時,背起背簍,清掃漂浮在黃河上的塑料袋和水瓶。父親也說,撈屍是小事,現如今白銀景泰那一帶的黃河流域早已垃圾堆滿,銀灘大橋的黃河流域,在黃河水進入汛期的六七月份,扔到河面上一個石子都不能被淹沒。發臭的黃河水變黑,母親河就這樣成了萬民投棄垃圾的棄坑。

父親一直生活在蘭州這座城市,我讀大學四年,每到週末就騎著腳踏車穿過安寧區,一個小時後到了父親現在工作的黃河環衛附近找他,他穿著黃色環衛裝,和一羣老人蹲在岸邊下棋。這或許是他追求的生活,他並沒有帶著我孃的期許去考司法考試,相反這個辭彙出現在這個鏡頭中是,顯得很不般配。但他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活著,守護著這條河。

這是我和父親的四年祕密,我從未和母親提起過我在蘭州的某個時間,見過父親。她現在生活的很好,從民辦老師成了正式職工,而大阿叔也是趕上二零零八年的好政策,考上了律師,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早已忘了父親的存在,這樣也好,本是一個世界,過著不同人生也挺好的。

我畢業時,找父親敘舊,他得知我要離開蘭州,老淚縱橫。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的脆弱,這些年獨身一人的堅持,我成了他全部的依靠。回到隴南後,我遵循母親的安排參加單位考試,兩年後,進村進社政策取消,我背上行囊,上了蘭州。

只因那裡,有人站在黃河岸邊,等我,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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