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詩篇自紀年 【當代舊體詩點評錄】作者: 王學泰 2011-05-25 【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59611 舊體詩這一文學形式,自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在當代文學的主流中基本消失。個別政治家所寫的舊體詩,是作為政治指導原則供大家學習的。這一點我在《聶紺弩詩與舊體詩的命運》(見 《讀書》2010.6)一文已經說到,這裡不贅。從文學欣賞角度談舊體詩的還不多,我退休前供職的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其當代文學研究室似乎也沒有研究舊體詩的,我所在的古代室也沒有。而舊體詩從改革開放以來寫作者日多,佳作不斷出現。前年,侯井天先生句解、譯註、集評的《聶紺弩舊體詩全編——註解集評》被多家媒體評為2009年最佳著作之一。當然,這歸功於侯老先生數十年的不斷努力,把聶詩所涉及的今人今事調查了十之七八,但紺弩詩的高度文學成就,也是讀者高度評價侯先生勞作的基礎。除了聶詩以外,寫舊體詩卓有成就者不在少數。上個月邵燕祥先生以《我的詩人辭典》相贈,其中所涉及到的當代詩人,不少是寫舊體詩的。如鄧拓、何滿子、胡遐之、黃苗子、荒蕪、黃秋耘、李汝倫、魯迅、羅孚、吳小如、楊憲益、張良皋等。他們或以舊體詩名世,或以舊體詩與邵先生酬酢,都有佳作。 邵先生本來以新詩聞名,上世紀50年代,他名噪一時,受到許多青年學生的追捧。他與公劉是當時詩壇的雙子星座。不料,這兩位在1957年一劫中都被劃為右派,改革開放獲平反的邵先生就以寫舊體詩和雜文為主了。可見舊體詩的魅力。 當代寫作舊體詩而且較有成就的,大體上可分為三類人。一是老一代學者,他們大多受過舊式教育,自幼就有對對子、聯句之類的基本功,合律的詩句往往是手到擒來。特別是一些應酬式作品,一小時寫兩三首立言得體、合乎舊體詩規範的七言八句的律體詩並不難。當然嚴格來說這不是詩,但現在能做到這一點也算不易了。也有大量的學者以「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的精神寫作,如陳寅恪先生的詩,許多都是「字字讀來儘是血」的作品。 1970年代中,我在琉璃廠舊書店(當時因美國總統訪華,北京初開舊書市場,憑單位介紹信購買)認識了一位學者詩人——著名的外交史家卿汝楫(1902-1976)先生,他寫過《美帝侵華史》。當時他是教育部參事,老伴是北師大教育系主任,下放五七幹校了,家裡就他一人,非常鬱悶。他見我買書時特別關注詩詞,有同好,便聊了起來,成為書友。1974年的某個秋天的上午,老頭約我到陶然亭散心,到了雲繪樓,那裡聚了六七位老人。他們一見到卿先生,紛紛打招呼。卿老拉了一位八十餘歲的老人對我說,這位老先生是數學所的,第一顆人造衛星的軌道就是他計算的。這位老人更是語出驚人:「年輕人,你知道嗎?現代湖南有兩位大詩人,一位是毛主席,一位就是卿老。」弄得卿先生非常尷尬。後來他從油印的舊體詩集中裁下幾首贈我,得以窺豹一斑。詩以七律和五古為多,風格接近杜甫。有一首《小雞行》的五古給我留下的印象較深。詩中寫毛茸茸的小雞出入依人,很生動。然而小雞不懂得主人終歸是要吃掉它們的。這可能是有現實感慨的。不過我想他不會把寫得最好的拿給我看。那時冤獄遍於國中,多年親友尚且互相揭發,萍水相逢,哪能遽爾相信?卿老很看重自己的詩作,油印了出來,可惜未能傳世。像這樣的學者詩人,國中不知凡幾。學者的舊體詩大都是分唐界宋、皆有所宗,如學杜甫、學溫李、學元白……較為規範。 其次新文人。五四以來,產生了新文學作家。作為新文學家,其基本要求之一就是寫白話作品。當初,與新文學尖銳對立的「桐城謬種」「選學妖孽」所堅持的就是文言。後來新文學成氣候以後,一些留洋學生如梅光迪、胡先驌、吳宓辦《學衡》雜誌,與新文學的重要分歧也在於白話與文言。雖然白話在新文學創作中大暢其道,但當時大量的應用文包括政界的文件、通電、文告還都是文言或半文言。因此直至1949年前,文言還是有著廣闊的領域的。真正給文言畫上句號的是1949年新政權建立之後,從教學到應用,文言基本上絕跡。可是,「文革」結束以後,舊體詩(基本上是文言的和半文言的)突然紅火起來。像聶紺弩、邵燕祥本來都是用白話寫作成名的,為什麼他們在享大名之後,又改用文言抒寫自己的人生感喟呢?這一現象本身就值得研究。這些新文學家寫舊體詩時,往往對傳統有所突破。特別是魯迅所採取的以雜文入詩的形式(魯迅稱之為「打油」)影響深遠。新文人寫舊詩時常常是自覺不自覺地採用了這種表現形式。 其三,詩壇上還出現了一些專門從事舊體詩寫作的人。這些作者往往不是專門從事文字工作的。他們或是幹部,或是農民,或是工人,總之各行各業都有。這些人有了閱歷之後,覺得舊體詩最能表達他們對世界的認識與內心的積鬱,於是便全身心投入,可以說是「全拋心力作詩人」了。他們是專業詩人,在舊體詩創作隊伍中最為活躍。作品極豐的熊鑒是廣東省物資廳的幹部,「四清」以來,遭際坎坷,直至改革開放,方獲徹底平反。他將一生苦樂,畢陳之於詩,他以詩歌為生命。熊鑒這樣表白,這「只是一個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之聲。它根生於人民,用人民的語言力圖表達人民真實的思想感情。在它的意識中,決不只是恨,更多的還是愛,它愛人類,愛萬物,愛到『得殉蒼生勝苟活,不辭刀下作詩人』的地步」。 現代的文學創作,凡能發表多有稿酬;而舊體詩的發表大多沒有。改革開放前,寫詩還會帶來災禍,紺弩的詩曾被作為偵查對象,後來竟因此入獄判無期徒刑。儘管如此,還是有人不計較這一切:名山金匱非吾事,留得詩篇自紀年。這大概就是舊體詩繁榮的根本原因吧! 【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59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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