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沉重的歷史,魯若迪基沒有簡單地陷入批判的泥淖,而更多的是用人性的細節,說出歷史背後那無法言說的感傷。這個“這個健壯如牛的男人”在飢餓年代那些根本的、個人的經驗,爲重述那段日益抽象的大歷史,補上了可以感覺的場景和氣息。這樣的詩,在當代並不多見。——by 謝有順

想念一種有感而發的詩歌

文| 謝有順

有一次和李少君交談,我們都覺得,這些年的文學,最熱鬧的是小說,成就最大的恐怕當屬詩歌。很多詩人,窮多年心力,還在探索如何更好地用語言解析生命,用靈魂感知靈魂,這多麼難得。當多數小說日益簡化成慾望敘事,日益臣服於一個好看的故事這個寫作律令,不少詩歌卻仍保持着尖銳的發現,並忠直地發表對當下生活的看法。許多新的話題,都發端於詩歌界;許多寫作禁區,都被詩人們所冒犯。詩人是受消費文化影響最小的一羣人,風起雲湧的文化熱點、出版喧囂,均和真正的詩人關係不大,他們是社會這個巨大的胃囊所無法消化的部分,如同一根精神的刺,又如一把能防止腐敗的鹽,一直在時代的內部堅定地存在着。優秀的詩人,總是以語言的探索,對抗審美的加速度;以寫作的耐心,使生活中慢的品質不致失傳。

正是因爲存在這些“孤獨的個人”,使我對詩歌一直懷着一份崇高的敬意。

我總覺得,有一個人就有一種文學,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文學。寫作到一定的時候,技藝層面已經區別不大了,彼此之間比的就是胸襟和氣度。很多的作家,在文字、敘事、謀篇佈局上,都流暢得不得了,可他就是寫不出好作品,究其原因,還是作者這個人太小,太窄,境界上不去,視野打不開。李後主、曹雪芹他們是在用命寫作的,魯迅也是把自己寫死了,這種生命投入,代價是很大的。今天很多作家把寫作變成了牟利、謀生、得名的工具,筆雖然還在寫,心裏對寫作卻是輕賤的,這樣的人,怎麼能夠寫出大作品?這就好比《紅樓夢》中,史湘雲、林黛玉她們,可以寫出感傷的詩句,王熙鳳就寫不出來,這不僅是說王熙鳳的文化水平不行,更是指她這個人的旨趣和胸襟有限。我記得《紅樓夢》第七十八回,史湘雲和林黛玉有一次在水邊聯句,聯到後面,史湘雲看到有一隻白鶴從水面上飛起來,順口就說出“寒塘渡鶴影”,林黛玉想了一會,對出了“冷月葬花魂”的千古絕唱。(當然也有很多抄本用的是“冷月葬詩魂”,究竟那個字是“花”還是“詩”,兩種意見都有人堅持,我這裏姑且用“冷月葬花魂”。)這是晚上,你想想,在那樣的環境、那樣的心境裏,兩個女子,一個是史湘雲,一個是林黛玉,對出了這麼一個絕對,那個時候,她們一定共同想到了自己那飄零的身世、悽苦的家庭。這兩句詩,王熙鳳或者薛寶釵能對得出來嗎?不可能。她們沒有這種身世飄零的體驗,對“冷”字也絕不會有林黛玉的體會那麼深。王熙鳳最多來一句“一夜北風緊”,她的文化和心靈都只達到這個水平;薛寶釵在那樣的環境裏長大,也對不出“冷月葬花魂”的句子來。這兩句詩只能出在寄人籬下、身世悲涼的史湘雲、林黛玉身上,別人是做不出也想不到的。

王維

說到詩與人的關係,王維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們都很熟悉他的“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雨,天氣,明月,鬆,清泉,石,寫的都是物,看起來沒有寫人,妙就妙在王維以“空”字開頭,從而使得他筆下的物,字字入禪,字字都帶着禪味,寫出了一種“身世兩忘,萬念皆寂”的心緒。“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在我看來,這是中國詩歌中最美、最幽靜的畫面了,但到最後,“王孫自可留”一句,我們發現,作者原來是有一種隱士的心態。王維的詩都有這個特點。比如《終南別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個“窮”字,把一個人的心境完全寫出來了。王維還有一首詩很有名,《秋月獨坐》,“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白髮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中間的這兩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我特別喜歡,有靜也有動。雨,山果,燈,草蟲,是靜物,但因着一個“落”字,一個“鳴”字,情景就動起來了,有一股大自然的氣息撲面而來。山果在雨中爲何會落呢?一定成熟了,或許就是秋天,它是被雨打下來的;草蟲呢?在燈下鳴。這個情景裏,必定有一個人,在安靜的夜晚,在雨中,在燈下,在諦聽窗外的山果落下來,在聽草蟲的鳴叫。他的心境如何呢?大概有一點感傷,或許還有點淒涼吧。作者沒有直接寫,但我們可以想像出來——這就是王維詩歌的高妙之處,“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有很多唐詩是傳誦千古的,像“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像“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作者寫到一種心境的時候,會用到“斷魂”、“愁眠”這樣的字眼,《紅樓夢》裏的史湘雲寫《詠白海棠》,裏面也有一句很好的詩,“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爲悲秋易斷魂。”她也用了“斷魂”一詞。但究竟爲何事“斷魂”,爲何事“愁”得難以入眠,詩人沒有說出來,讀者可自己去想像,去填補。錢穆說:“這樣子作詩,就是後來司空圖《詩品》中所說的羚羊掛角。這是形容作詩如羚羊般把角掛在樹上,而羚羊的身體則是凌空的,那詩中人也恰是如此凌空,無住、無着。斷魂中,愁中,都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正如凌空不着地,有情卻似還無情。”相比之下,王維的詩歌境界比這個還要高,他連“斷魂”、連“愁”字都不用,但還是能夠把人的心境寫出來。

人的境界不同,寫出的詩就不同。二十世紀以來,詩歌發生了革命,用白話寫了,但我覺得,有些詩歌的品質不僅沒有更樸白,反而更難懂了。尤其是這二十幾年來,中國詩歌界越來越傾向於寫文化詩,寫技巧詩,詩人的架子端得很足,寫出來的詩呢,只供自己和少數幾個朋友讀。這是不正常的。中國是詩歌大國,詩歌情懷在很多人心裏依然存在,現在何以大家都不想讀詩了?時代語境的變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問題可能還是出在詩人自己身上。我有很多詩人朋友,我和他們的交流也不少,坦率地講,他們的詩歌會走到今天這個境地,有一個很大原因,就是他們把詩歌都寫成了紙上的詩歌,這樣的詩歌,只在書齋裏寫,和生活的現場、詩人的人生,沒有多大的關係。詩歌一旦成了“紙上的詩歌”,即便技藝再優美,詞句再精煉,如果情懷是空洞的,心靈是缺席的,它也不過是文字遊戲罷了,意思不大。

李白

中國的唐朝,詩歌盛極一時,詩人遍地,但那個時候的詩人,他們的生活和詩歌是結合在一起的。他們在詩歌裏所要實現的人生,和他們的現實人生是有關係的。也就是說,他們的詩歌,絕不僅僅寫在紙上,相反,最好的詩歌,都是他們在生活現場中寫出來的。比如李白那首著名的《贈汪倫》,就是汪倫來送李白,要李白留一首詩給他,李白就即興用汪倫遞過來的紙和筆寫上:“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據說,汪倫的後人到宋代還保留着李白寫的這首詩的原稿。李白當時是有感而發,而有感而發正是詩歌寫作最重要的精神命脈。唐詩三百首裏,被傳唱的那些,基本上都是在生活現場裏寫出來的。比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是他登了那個幽州臺,才發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幽幽,獨愴然而涕下”的感慨的。因爲有了那個實實在在的“登”,詩歌才應運而生。他是登了幽州臺才寫詩的,並非爲了寫詩才登幽州臺的。古代的很多詩,都是這樣“登”出來的。杜甫寫過《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他還寫過《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他還有一首《登嶽陽樓》,“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這些,都和杜甫的生活現場有關。李白有一次登黃鶴樓,本來想寫一首詩,結果呢,“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題詩在上頭”,多麼的真實。還有李白那首著名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題目就叫《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是送行詩。而“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樣的名句,也是有一次李白在宣州謝朓樓設酒餞別朋友時寫的。李白他們的詩幾乎都不是在書齋裏寫的,他們一直在生活,在行走,同時也在寫詩。他們的詩歌有生命力,是因爲他們的詩歌從誕生之日開始,就一直活在生活中的,從未死去。而今天一些詩人寫的詩歌,還沒傳播,就已經死了,因爲這些詩歌從來就沒在詩人的生活或內心裏活過,死亡是它們必然的命運。

魯若迪基的詩引起我的注意,就因爲他的詩是活在他的生活中的。很久沒有讀到這種語言有大地質感、精神面貌又樸素清晰的詩歌了。他的詩歌,簡明而直接,應該說,他自覺地接續上了一種有感而發的寫作傳統。這是他的詩歌生命之所在。他寫的多是短詩,詩雖短,但它所凝結的生命容量卻一點不小,正如他的《小涼山很小》一詩,寫出的恰恰是一種故鄉和內心的廣大:小涼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麼大/我閉上眼/它就天黑了//小涼山很小/只有我的聲音那麼大/剛好可以翻過山去/應答母親的那聲呼喚//小涼山很小/只有針眼那麼大/我的詩常常穿過它去/縫補一件件母親的衣裳//小涼山很小/只有我的拇指那麼大/在外的時候/我總是把它豎在別人的眼前。

詩人魯若迪基

——這是一個忠誠地面對自己腳下這塊土地的詩人,他的詩歌視角,往往是有限的,具體的,窄小的,但經由這條細小的路徑,所通達的卻是一個開闊的人心世界。我很喜歡懂得在寫作中限制自己,同時又不斷地寫作中擴展自己人生寬度的作家。米沃什說:“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着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魯若迪基長期居於雲南邊地,瀘沽湖畔,典型的小地方人,不缺“小地方人的謹慎”,這使得他在大地、生活和人羣面前,能夠持守一種謙遜的話語風度,從而拒絕誇張和粉飾。他的眼中,瀘沽湖,小涼山,日爭寺,一個叫果流的村莊,都是具體的所指,他注視它們,敞開它們,和它們對話,感覺它們的存在,寫出它們和自己的生命相重疊的部分,如此平常,但又如此令人難以釋懷。

天空太大了

我只選擇頭頂的一小片

河流太多了

我只選擇故鄉無名的那條

茫茫人海里

我只選擇一個叫阿爭五斤的男人

做我的父親

一個叫車而拉姆的女人

做我的母親

無論走在哪裏

我只背靠一座

叫斯布炯的神山

我懷裏

只揣着一個叫果流的村莊

——魯若迪基:《選擇》

這樣的詩歌,是小的,也是有根,有精神的來源地的。魯若迪基是真正以小寫大、以簡單寫複雜的優秀詩人。他從來不空洞地抒情,而是紮根於那些細微的感受,從感受出發,他的細小和簡單,便獲得了一種深切的力量。中國不缺複雜的詩,但缺簡單、質樸、纖細的詩心,因爲在複雜中,容易黏附上許多文化和知識的裝飾,而簡單、質樸和纖細裏,所照見的就是詩人自己了。我曾讀到過一個叫張冰兒的九歲白血病患者的詩,她在詩中說:媽媽,媽媽/你真不容易,我病了這麼久/你仍然那麼地愛我——我爲此深深地感動;我還讀過德國集中營裏一個叫瑪莎的小孩寫的一首短詩:這些天裏我一定要節省。/我沒有錢可節省;/我一定要節省健康和力量,足夠支持我很長時間。/我一定要節省我的神經和我的思想和我的心靈/和我的精神的火。/我一定要節省流下的淚水。/我需要它們很長,很長的時間。——看到這裏,我也良久無語。多年之後,我讀到了魯若迪基的一首《想起父親》的詩,也不復雜,卻照樣令我感慨萬千:去歐洲旅遊/某個早晨/我看見一個人把車開到地邊/戴上手套/爬上一輛拖拉機/把地犁了/又開車走了……/這就是歐洲的一個農民啊/我憂傷地想起/我的父親/在小涼山上/喫力地跟在牛的後面/一把把的汗灑在土裏/讓土也有了汗的味道。一次不經意的“想起”,它的後面卻站立起了一個沉重的身影,一個與汗交織在一起的父親的形象,散發着土地的氣息,不乏辛酸和傷感——從歐洲到小涼山,從記憶到現實,彌合二者間的距離的,正是那個赤誠的“我”。

魯若迪基的詩,最大的特色是有“我”。有“我”就有性情,而性情的真實流露,正是詩歌獲得生命力的核心祕密之一。錢穆說:“摩詰詩若是寫物,然正貴其有我之存在。子美詩若是寫我,然亦正貴其有物之存在。”寫我,要有物的存在;寫物,也要有我的存在。寫俗世,要有靈魂參與;寫靈魂,也要有俗世作爲容器。互相作爲對方存在的證據,這就是把人擺到作品裏面去。也有那種超脫的作品,像李白的詩,他喜歡道家,喜歡老莊那種人生,他的詩,不願意直接寫自己的生命,而是追求生命從現實人生中超越出來,但正如超世間也是一種世間一樣,超人生實際上也是一種人生。李白不過是把自己更巧妙地隱藏在神采飛揚的文字後面罷了。杜甫、蘇東坡這樣一些詩人,是直接寫人生的,也是把自己直接擺進作品裏面的,所以,有時在他們的詩中,能讀到驚心動魄的東西。惟有這樣的文學,能夠讓讀者的心也貼上去,從中體會另一種人生,感受另一種性情。

魯若迪基以他的簡明和樸素,寫出了一個寬闊、沉靜的“我”。他那些寫故土的詩,看似寫物,背後卻分明是在寫自己。比如他的《女山》:雪後/那些山脈/宛如剛出浴的女人/溫柔地躺在/瀘沽湖畔/月光下/她們嫵媚而多情/高聳着乳房/彷彿天空/就是她們喂大的孩子。這首詩與其說是在寫山,還不如說是在寫詩人如何看山,因爲在這樣的詩中,一直有一束眼光在山上移動,最後,當詩人寫到月光下“高聳着乳房”的山脈,“彷彿天空/就是她們喂大的孩子”,這束眼光就不僅人性化,也神性化了,這樣的大地哲學,真是難得的詩語。甚至,在《1958年》這種有歷史感的詩裏,魯若迪基作爲詩人的眼光也一直存在的,不過更加隱蔽而已:1958年/一個美麗的少女/躺在我父親身邊/然而,這個健壯如牛的男人/卻因飢餓/無力看她一眼……/多年後/他對夥伴講起這件事/還耿耿於懷/說那真是個狗日的年代/不用計劃生育。面對沉重的歷史,魯若迪基沒有簡單地陷入批判的泥淖,而更多的是用人性的細節,說出歷史背後那無法言說的感傷。這個“這個健壯如牛的男人”在飢餓年代那些根本的、個人的經驗,爲重述那段日益抽象的大歷史,補上了可以感覺的場景和氣息。這樣的詩,在當代並不多見。

格林說,作家的經驗在他的前二十年的生活中已經完成,他剩下的年月不過是觀察而已。“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時觀察世界,一輩子只有一次。而他整個寫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龐大公共世界,來解說他的私人世界。”我感覺魯若迪基的寫作正是如此。他的詩是簡明的,樸直的,也是在生活的現場有感而發的,尤其是在他面對故土和親人時,他作爲詩人天真的性情就清晰可見。在這樣一個崇尚複雜和知識的年代,魯若迪基的天真、簡明和有感而發,顯得尤爲寶貴;正如在這個世界主義哲學盛行的寫作時代,魯若迪基筆下那些有根的“小地方”經驗,照樣能夠把我們帶到遠方。他的詩是可閱讀的,也是可期待的。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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