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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誰都有過類似的經驗?深深陷入回憶的流沙,環繞身體的物理時間亦會產生趨緩現象,就像清水變成了混凝土、如果不有意識地攪拌再攪拌,它很快就會喪失流動性、僵固化成莫可奈何的死硬團塊。

 

  我在理應只有一個半小時的高鐵車程上,重新渡過了那十七小時、這一年、更加悠遠模糊的十五年。死亡吋前的跑馬燈會是痛苦的嗎?我不知道,但是若人活得行屍走肉,是看不見任何一種絢麗歡快的跑馬燈的吧。

 

  「林桑,真想不到,你應該當腳本家的。」日本靈異節目臺灣特輯外景團隊的靈能老師西村聽完我的自白,微笑說:「真是好故事。」

  「是嗎?大多數的人都討厭驚悚故事發生超展開、密佈疑雲懸而未決、男主角是個毫無英雄氣概的混蛋。」我苦笑,這可不是故事。

  「你說那叫小路的女孩子後來可能發瘋了?但不就只是單純的繭居族?這種人在現代社會並不少,不算是什麼瘋狂吧?」

  「比較嚴重的是,後來,」我雙手交錯,十指摩搓,眼神不知道該擺哪裡纔好:「她從門縫底下地出來的紙條,是我無法滿足的需求。」

  「魯敏。」西村大師一語道破。

  「對……」像貓的胃袋,一股叫人噁心的毛團在我腹內翻騰。

 

  只有「鮮奶茶、食物、雜誌、圖畫紙、素描專用鉛筆、鍵盤、不知道要做什麼用的楓葉、染色假髮、鈴蘭花、免洗紙杯……」等要求的「平靜」日子,在數個月後結束。

  有一天我也沒等紙條就提了鮮奶茶和鈴蘭花過去,在敲門之前,可能是聽到腳步聲,紙條無聲無息地遞出來,只有兩個字:「魯敏」。

 

  所幸不是玻璃,否則驟然從我手中墜落的飲料罐,必會摔的粉碎漫流。

 

  ──是那熊布偶。備受欺凌的童年唯一的真心朋友贈送的絨毛玩具,在那位朋友諷刺地也因霸凌而自殺之後,玩具熊「魯敏」成為不能取代的存在。

  連我也不行。

  這是當然的,憑我這種人。

  不敢為了小路,重回禁地的懦弱之人。

 

  「是我害得她變那樣,卻不敢回去軍艦島……很自私吧。」

  「嗯,很自私。」西村墨鏡後的瞳孔不知是何顏色:「但誰不自私?」

  「一方面我也覺得不甘心,為什麼我就不行呢?」

 

  為什麼連一隻絨毛玩具的存在都及不上呢,很不甘心啊。

  但是這也是當然的,就憑我這種人。

  自己闖了禍,卻沒膽收尾的人。

 

  那天以後,小路什麼東西也不喫,送出來的紙條淨是隻有「魯敏」二字,我買了一隻極酷似的玩具熊,卻被開腸剖腹剪成碎屑丟出來。「魯敏」寫得越來越來也越來越潦草,有如刀刻在樹皮上的留言。後來甚至不再只是兩個字,而是用日語平假名密密麻麻寫成的蠅頭小字,看久了我幾乎錯覺每一筆每一劃都在陰險蠢動,正如──

 

  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ルーミン

 

  ──正如同軍艦島的烏鴉人眼白浮動的文字那樣啊!

  完全相同啊!

 

  「對不……」我也顧不得失禮就推開往高鐵車廂的廁所奔去,抓住馬桶邊緣開始嘔吐,我覺得我的肚子裡有毛,帶梗的毛,搔癢的毛,是烏鴉羽毛還是玩偶絨毛不知道,但是它們都在動!如果不吐個乾淨我就會死掉。

 

  可是從昨晚就因沒食慾而沒有進食的我什麼也吐不出來,只好用力摳喉頭催吐,全身痙攣顫抖,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最後頂多隻能吐出一點點沾黏口水的透明胃液,透明的、黏稠的、空無的、酸腐的胃液……

 

  完蛋了,我又要沒有辦法工作了嗎?好不容易接到一個酬勞優渥的外快,搞砸之後我要怎麼買鮮奶茶啊?我還要買好幾百罐的鮮奶茶,我還要買一生一世的鮮奶茶啊!

 

  鮮奶茶的甜膩記憶像惡魔之手毫無阻隔地掐住我柔弱的腦葉裂縫。

  我終於將比腸胃還深還暗的人體暗囊中的穢物,痛快地大嘔特嘔。

 

  我吐得雙眼花白,全身虛脫得有些嗑藥後的茫感,還來不及看清楚自己到底嘔吐了些什麼鬼東西,就被人扳住肩膀向外拉,扯我的人是明明不會日語連英語也講得破破爛爛還跑來湊跨國團隊熱鬧的蔡雨堤。

 

  「……幹!超噁!你在幹嘛?你怎麼了啦!」她挾帶髒話大喇喇表現出來的擔憂焦急,莫名其妙的讓我覺得安心,好像宇宙還是有那麼點正常的秩序。

  蔡雨堤手腳俐落地扯了一截滾筒衛生紙抹去我嘴邊的穢物。

  「快到站了,大家都在找你!你是怎麼了你?怎麼吐成這樣?」

 

  眼下她大概也沒有要聽答案的意思,扣住我的手連忙往外走,原來高鐵已經靠站,再不趕快繃緊神經抓行李下車就來不及了。在她十萬火急的拉扯之下,我也終於勉強回過神來,其他日本組員全都下車在月臺等候,我們幾乎是在高鐵發車前的最後一刻才跳出車門。

 

  見我慘青的臉色,每個人都愣住了。自然,唯獨知曉實情的西村除外。

  「你沒事吧?怎麼了?」

  「喫壞肚子,吐完就沒事了。」我整整衣領,強顏歡笑。

 

  今晚要去拍攝南臺灣有名的凶宅,我纔不相信這種事。

 

  地球上纔不會有這種事。

 

  靈異節目我又不是沒做過,道具搞一搞後製喬一喬藝人演一演,觀眾就會嚇得雞雞歪歪叫了,媽的咧,影視界最無智性的製作就是靈異外景節目。要不是為了賺錢,我絕對不會接什麼靈異節目,真正體驗過恐怖為何物之人,必定都會對於故佈疑陣的廉價造假深痛惡絕的。

 

  從月臺走下高鐵嘉義站一樓大廳,我不斷在內心築起自我防衛的高牆,抵擋逐漸高漲的來自魯敏的詛咒和軍艦島的陰影。

 

  「你沒事吧?纔不是喫壞肚子,我知道你沒喫。」

  「……暈車。」我找了個諾貝爾獎級的愚蠢藉口。

  「佩服佩服。等等下去看車站有沒有賣胃藥的地方,便利商店不知道有沒有啊?……你摸來摸去在幹嘛?」蔡雨堤貼心地替我拿揹包。

  「找手機,要聯絡包車。」一天還沒有到正午,我卻已精疲力竭。

 

  走下一樓大廳,我也和包車司機確認好了碰面的出口位置。兩個日本女藝人說要去上洗手間,其他男組員也有樣學樣決定先去小解。除了私人小包以外,攝影機和收音照明器材等大型物件就先交由留在原地的我保管。

  「不好意思,這個也麻煩你了。」西村隨身的運動提包容量大概五十公升,帶去洗手間不太方便,所以請託我也替他看管這件行李。

  目送最後一個離開的西村,蔡雨堤咋舌:「路人都在看他呢。」

 

  當然,直逼一百九的過人身高、粗麻布袈裟和僧鞋、木框墨鏡與色澤漂亮的灰髮,走在什麼地方都會是目光焦點。

 

  「啊!我去問問看附近哪裡可以買胃藥。」

  蔡雨堤正要跨步,卻被我趕緊抓住了臂膀。

  「你幹嘛?」

  「……不要走。」我覺得我不想要一個人。

  「是要去幫你買藥耶?就只是去問一下啊?」

  「拜託不要現在。」我緊揪她的手沒放鬆,語音有氣無力。

 

  蔡雨堤覺得古怪,回過身來,用那副機靈慧黠的小惡魔眸子打量我。

  「喔我懂了,現在知道老孃很重要了吼~離不開了吼~」

  「得意什麼勁啊……」這什麼自我感覺良好的笨蛋啊。

  「得意忘形了不好意思,我要去買飲料了。」她惡作劇似地作勢要走,只是她當然走不開,因為我的手還是像臍帶一樣的緊緊連在她身上。這時古靈精怪的女孩子毫無預警地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大擁抱,柔軟的嘴脣幾乎搓上耳際:

  「親愛的我決定了。離開她,或離開我,今天午夜十二點是最後期限,就讓你做決定吧。」小路與她之間的二擇一,蔡雨堤在此下達最後通牒。

 

  她鬆開擁抱,站在我身旁,用手拉拉領口,夏天很熱。

 

  「你和那個怪人在到底都在講些什麼?我回頭看了幾次,你臉色越來越差,最後還跑去吐,真的沒問題嗎?是怎麼了,那個怪人會唸咒嗎?」

 

  她說的怪人就是「九州修驗道的奇人」西村。

 

  「說故事。」我如是回答。

  「鬼故事啊?」

  「怎樣都好啦。」

  「我有看到他在滑平板給你看,他的平板螢幕亮度很高嗎?」

  「嗄?」我被蔡雨堤丟出來的無釐頭弄得一頭霧水,想了想:「沒有啊,反而應該是開省電模式,亮度偏低吧。」

  「那就有點奇怪了。」

  「哪裡奇怪?」

  「他的鏡框很有設計感,所以我滿注意的。」蔡雨堤像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時尚閒談:「今天是陰天,車裡也沒特別亮,如果他的平板還是省電模式──那為什麼他堅持要戴著墨鏡?」

 

  這麼說來,至少在滑平板的時候,西村也應該要將鏡片稍微向下扳纔是啊。然而正如蔡雨堤說的,西村一刻也沒有鬆下墨鏡,我也從來就沒有真正看過他漆黑鏡片之後真正的眼睛……

 

  ……為什麼我會向一個只見面第二次的人說這麼多呢……

  ……這麼多我麻痺的、壓抑的、隱匿的……「故事」……

 

  兩個恐懼的神經元之間彼此要釋放電流以前,蔡雨堤的手機響了,因此她自然地擺開我的手去接電話。

  「喂?喔老姊,現在在嘉義啦!」

 

  在熱情炎熱的島嶼南方,我忽然覺得被包圍、被一堵孤絕的寒涼。

  明明是這麼熱。

  那年夏天的熱。

  「……福義軒!?我還以為那早就退流行了哈哈哈哈……」

 

  蔡雨堤拋下了我和她老姊閒話家常,就在我要被深刻的被遺棄感佔據時,什麼東西像親暱的小動物摩娑我的腳跟,低頭一看,是西村的運動提包。

  有五十公升的大容量提包裡,有個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

 

  我很害怕。

  可是身體像著魔似地無法自制。

  所以還是彎下腰伸手揭開運動提包的拉鍊……

 

  答案應該呼之欲出了吧?

 

  為什麼鬼塚和東海林會怕成那樣?

 

  為什麼小路會陷入瘋狂?

 

  為什麼只有我吞食了卻無法消化,這些可能不實存的人物之恐懼與癲狂?

 

  西村的運動提包裡,有一個棕黃色的背脊、胖嘟嘟毛茸茸的背身。玩具熊魯敏先是背對著我,用它短小的手足挪動身軀,好不容易翻成正面以後,我們四目相會,它有一對沒有雜質、沒有血絲、沒有微顫、沒有光芒,木木然不動的塑膠眼睛。

 

  最後,它說話了,用我最熟悉的小路的聲音:

  「吶,」

 

 

 

 

 

 

 

 

 

 

 

 

 

 

 

 

 

 

 

 

 

 

「離 開 的 傢 夥 都 去 死 吧。」

 

──第一部 完──


文末曲

Cranberries- Zombi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v5wF-E9D8Y


この世は終わらない        只要邁向地獄的演化腳步沒有停下

地獄への進化が止まらない限り   這個世界就不會終結

 

次期預告

 

  無限期休刊後,即將浮出殘樓廢棟天際線的第二部──

  第二部《鬼塚日記》(Everybody lies)‧時間軸承自第一部《怪譚初始》(Don’t leave me),令人討厭的主角林,在午夜的嘉義市「被撿到」鬼塚洋一返回東京後的日記,得知鬼塚洋一等七人的登島遭遇、小金金城蓮的死生之謎、烏鴉人的真相、二戰時代三菱重工與帝國軍部在孤島的反人類罪行、小路的第二次行動……。

  倘若有機會產出第三部予讀者諸君,不起眼的配角羣將會拾起各自私藏的銳利碎片,拼湊宛若教堂彩繪玻璃般的疑雲全貌。預定標題為第三部《百年孤寂》(You are not alone),希望與絕望之銅板,現已高高擲入滿月之暈。

  軍艦島系列第一部《怪譚初始》(Don’t leave me)網路初稿發表於201489日,農曆714日,明天是鬼月之中,謹祝上下兩界和諧昌平。


2014.8.9 林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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