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連雷聲都不響，第一場春雨就在夜間悄悄潑灑而下，婦人掀開帳簾問丈夫:“外頭聽着稀稀拉拉的，是不是下雨了？”

　　男人推開窗，笑眯眯地伸出手:“可不是，我還怕又像往年一樣要來場倒春寒。”

　　“藥喝了嗎？”

　　燭火下，婦人瞧着自己的丈夫臉上有些發白，不由皺起了眉頭。

　　男人聞言起身穿戴蓑衣:“我這就去取藥，你先睡吧。”

　　木門“吱呀”呻吟了一聲又被關上，男人掌着燈來到了柴房，不知在裏面搗鼓什麼，半晌驚慌失措地跑回了屋。

　　“糟了，藥……藥沒了！”

　　婦人也急了:“你說清楚，是沒了？還是丟了？”

　　男人手裏抓着斷成兩截的麻繩:“丟了。”

　　婦人臉一沉:“定是哪家沒的吃了，偷到咱們家頭上了，走，我隨你去挨家挨戶問，這還有沒有王法了，這些沒人性的東西！”

　　夫婦二人尋摸到天將明，雨依舊沒有停，直至雙眼朦朧至能視物，才合力搬着一個竹筐回來，竹筐上撒着斑斑點點的血跡，上頭還罩着黑布，根本看不清裏面放的是什麼。

　　“讓你別和胡家的男人動刀，說理把藥取回就是，險些弄出人命！”婦人瞥了一眼血跡，氣喘吁吁地數落丈夫。

　　丈夫剛要回話，只見門前站着一個少年，揹着藥筐，渾身都溼透了，還在瑟瑟發抖。

　　“你是誰？”

　　少年跺腳:“採藥的，略懂醫術，趕了一晚山路，可否借個宿？”

　　夫婦二人對視一眼，男人又道:“山外來的？這地界霧一年四季都這麼大，你怎麼摸進來的？”

　　藥郎啐了一口:“正是因爲霧大才誤打誤撞進來的，又找不到來時的路，唉……”

　　婦人尷尬地笑笑“我們這裏叫霧村，數十年來都沒人出的去，倒也沒人能進來，也是難爲你了……不嫌這裏簡陋便住下吧，以後再想辦法出去。”

　　藥郎摸了摸鼻子，神情悽苦:“也好，多謝你們了。”

　　夫婦開門後，搬着竹筐一邊往裏面走一邊招呼藥郎進去。

　　藥郎瞥了一眼竹筐，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婦人愣了一下:“啊……沒什麼，就是一些打回來的蛇，要掏了膽做藥引的。”

　　藥郎來精神了:“我可以幫你們！”

　　“不用不用，小心污了手，我們自己來就好！”男人用身體擋住他窺探的視線。

　　藥郎也不做糾纏:“那好吧。”

　　雨越下越大，山裏的霧氣比夜間更濃了，籠罩在庭院上空，根本無法視物。竹筐被放在柴房裏，裏面一開始還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沒一會便安靜下來了。

　　瞧這春季多雨，山間又常年生霧，自是邪祟易出的好時節。

　　2

　　“年輕人，那蝠山霧大的很，這幾日雨下的繁，你可最好別上去，迷路了是要困死在裏面的，我們村有個採藥的後生半年前進去就再也沒出來過了！”

　　扛着鋤頭的中年男人站在泥濘的小路上勸阻剛剛向他問路的畫師。

　　“無礙，我出的來。”畫師把傘斜了斜，抖下上面積蓄的雨水，他也不知道該編出什麼話怎麼讓這些熱心的凡人放心，所以乾脆什麼也不編。

　　男人搖搖頭轉身走了。

　　蝠山的霧大的有些怪異，天氣晴好的時候能勉勉強強瞥見山腰和山頭，當地的很多人都叫它霧山，陰暗潮溼又邪辟，說上面沒有什麼小孩子都不會信。

　　山路有石階，因爲很少有人行走，遍佈溼滑的青苔。向上走了不過一會，回頭瞧瞧，來路已經被霧氣完全覆蓋了。

　　畫師撐着傘獨自在霧氣裏穿梭，鞋面上一片溼潤；幾刻鐘後，他聽到了叮鈴叮鈴的鈴鐺聲，由遠及近，還伴隨着竊竊私語和嬉笑聲！

　　“湯湯湯，腿骨湯；儂莫丟，雕朵骨花給情郎……嘻嘻，是個俊俏的男人。”

　　畫師聽的到這詭異的嬉笑聲就在周圍，卻什麼都看不見，只隱隱瞥見幾根枝椏，這山哪有什麼霧氣，分明是妖瘴之氣，邪祟遍佈，卻像在遵守什麼約定一樣，決不出山一步。

　　“走遠些。”他面無表情地沉聲道。

　　鈴鐺聲更近了，幾縷漆黑冰冷的長髮絲幾乎是貼着他的脖子劃過，然後嬉笑聲又起:“莫兇莫兇，你又不是人，還不吃人……我們拿你怎麼辦，你又不與我們塌上纏綿親熱。”

　　女妖們調戲過他後齊齊笑出聲來，放蕩肆意，隨後又唱着小曲兒叮鈴叮鈴地遠去了。

　　“春光春光飲鹹腥，鮮甜鮮甜醉枯井，不見日來不見月，勾只色鬼來剝皮……”

　　畫師把肩上女妖經過留下的花瓣掃在地上，接着往上走，他要找的東西在山上。

　　緊接着身後傳來少年撕心裂肺的尖叫聲:“救命，救命啊！妖怪……救命啊！”

　　是剛剛女妖離開的方向，看來有又人誤入蝠山了，他折返回去一看，一根根曲折粗壯的藤蔓已經把那人死死的捆住，被困的少年指尖滴滴答答的流着血，全部被那些妖藤一滴不落的吸了個乾淨！

　　“這是你們的第一個春日吧，初初有了靈智便盤算着扒皮吃人，修煉不易，若你們非要沾染人命，碰上我也是夠晦氣的，放了他，我便放你們一馬。”

　　妖藤不動了，片刻後像見了鬼一樣縮回草叢和地裏，再不見一絲蹤跡。

　　少年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小傷口，還在滲血:“多謝神仙，多謝神仙！”

　　“我不是神仙。”畫師打量着他的裝扮，又看了看旁邊散落一地的草藥:“你是採藥郎？”

　　這就是山下村莊失蹤半月的那個少年。

　　3

　　“小六，這是誰呀？”婦人茫然地看着藥郎身邊的畫師，不少村民都圍在他們家門口，這都第二個外人了，找上的盡是趙家。

　　藥郎笑笑:“我出去採藥遇險，是這位先生救了我，趙嬸若不嫌麻煩，就連着招待他幾日吧。”

　　一旁的男人聞言連連擺手:“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家裏又不缺一口吃的，就是飯食和屋子簡陋，怕這位先生嫌棄。”

　　畫師輕笑:“您說笑了，我來這霧山正愁出不去，多謝您收留了。”

　　“無礙無礙！”

　　到了晚上，夫婦二人突然齊齊咳嗽起來，不好意思的擺擺手:“咳……年輕人，你先去睡吧，我們該去吃藥了。”

　　畫師點頭:“春季風大，要多注意身體。”

　　說罷，藥郎也咳嗽起來:“不說還好，咳咳……這幾天感染了風寒，嗓子難受的緊，先生離我們遠些，莫要過了病氣纔好。”

　　隨後三人出門去拿藥了，畫師率先進了裏屋等藥郎回來，他們二人住一間。

　　差不多半柱香的時間過去，藥郎才進屋，咳的也緩了些。

　　“你說村裏人都染了怪疾，便是這個？”畫師問他。

　　藥郎點頭又搖頭:“我也不知，反正他們是定時定點吃藥，也不知吃的是什麼藥這般不管用，還不如讓我這個半吊子來診治呢。”

　　“你不知道？”

　　“我吃的是風寒藥，哪裏一樣？”藥郎笑笑。

　　畫師沉默了一會又道:“山裏妖氣這麼重，這村子倒是平安，不見一隻妖來害人。”

　　“可能山神庇佑吧。”藥郎打了個哈欠:“我困了，先生你還不睡？”

　　畫師擡眸:“我餓了。”

　　“什麼？”

　　“我出去問問趙嬸還有沒有可以吃的東西，你先睡吧。”畫師起身，從容地向外走去。

　　藥郎撓撓頭頂，自言自語:“不是剛用過飯沒有多久嗎……”

　　外面燭火亮着卻不見人，畫師踏出庭院去了廚房，果然看見夫婦二人圍着竈臺一邊煮東西一邊聊家常，他沒有聲響就走了進來，婦人一擡頭，險些駭死！

　　“先生不睡覺，怎麼出來亂逛，走路都每個聲響，哎呦大半夜的，嚇我好大一跳！”她捂着胸口。

　　畫師歉意地笑笑:“晚飯用的少了，想出來找口吃食，沒想到您二位也在。”

　　男人看了一眼婦人，笑眯眯道:“怕明日起晚了，我們提前做些肉糜粥，晨起熱熱就能吃了，你若是餓了，待會給你先盛一碗。”

　　畫師看了看鍋裏香氣四溢的粥，搖搖頭，指了指一旁桌上的棗子:“就是墊墊肚子，這麼晚了還用粥不太好，我吃些棗子就好，你們也早早歇息吧。”

　　夫婦二人笑着應承，隨後繼續說着夫妻之間的體己話。

　　畫師出門前嗅了嗅，滿屋子香噴噴的粥味，竟再聞不出什麼了，只能無功而返。

　　出門後他啃了一口棗子，入口十分酸澀，便隨手丟到了一邊回屋睡覺了。

　　4

　　藥郎第二日起晚了，嘴裏叼着一個冷饃饃準備去柴房，經過廚房時卻見到畫師站在竈臺前，手裏捏着早上衆人吃過後還來不及刷的粥碗。

　　“先生，你不會又餓了吧？早上喝了幾碗粥啊。”藥郎探頭探腦。

　　畫師放下碗:“一碗都沒用，早上腹瀉，怕是昨晚吃多了酸棗。”

　　藥郎:“……不是我說，你飲食習慣也忒壞了些。”

　　畫師沒有接茬:“我去村子四處看看，待着有些無趣。”

　　藥郎嚼着饃饃，口裏含糊不清:“出去也一樣無聊，霧山一年四季不見太陽，陰沉沉的，大家估計覺得煩悶，平日不怎麼出門的。”

　　畫師瞭然，卻還是出了門，一路上果然同藥郎說的一樣，不見多少人，大都是一些老人和玩耍的小童，有一個孩子估計是貪吃，抓了小蟲都敢往嘴裏丟，身後的老人覺得逗趣，笑眯眯在一旁看着。

　　安靜祥和，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可在這羣妖狂舞的蝠山上，對勁纔是不對勁。

　　夜幕降臨，畫師才見到歸來的趙家夫婦，二人搬着一個竹筐直直往柴房去了，鎖門出來的時侯便撞上了刻意等侯在此的畫師。

　　“那裏面是什麼啊？”畫師裝作好奇的問道。

　　夫婦表情不見異常，熱情的解釋:“一些蛇，要剖了蛇膽做藥引的，山上不比山下，我們生了災害了病都是靠祖上傳下來的藥方胡亂治的。”

　　畫師嗅了嗅空氣，心下立刻如明鏡:“原是如此啊……”

　　原是如此，這就都對上了！

　　晚飯依舊是清晨剩下的肉糜粥，趙家夫婦忙活了一天，就着饃饃吃得十分香甜，畫師只是一口一口掰着饃，一副沒什麼胃口的樣子。

　　稀奇的是，藥郎竟同他一樣。

　　男人問道:“你們怎麼不吃啊？是不是不合胃口。”

　　藥郎捂着肚子說:“我身體不大舒服。”

　　畫師聞言突然笑出了聲，衆人一臉茫然地看着他。緊接着他緩緩轉頭看向藥郎:“你知道我爲什麼不吃，所以你便不吃。”

　　藥郎眨眨眼:“你……你說什麼啊？”

　　畫師道:“我就說，明明給了你符咒，卻還是不肯下山，原來是要引我到這……”他眼風一掃:“先不說你，我們來說說這碗粥和藥之間有什麼關係。”

　　夫婦二人臉一沉，擱下飯碗:“你這年輕人好不懂事，硬要刨根問底，我們收留了你，你卻這麼不知好歹！”（小說名：《品紅》，作者：瀟丫頭。來自【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