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大地聲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給兄長的一封信裏,宣稱他要寫一個 “懺悔故事”,並自信地說,“這部書可以確立我的地位。”

186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閱讀法國的刑事案件彙編時,一樁殺人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個準備從事法律研究的青年,爲了搶錢,殺死了一個老太婆。

這個青年被捕後在獄中爲自己辯解,宣稱自己不是普通的罪犯,而是與社會的不公正作鬥爭的勇士,他是“爲了全世界普遍的不公道復仇,爲全人類受壓迫的人復仇”,結果變成了“社會的犧牲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將這個故事寫成了《罪與罰》,並於1865年在雜誌上連載,成爲轟動一時的名作。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莫斯科小貴族家庭裏。1843年畢於彼得堡軍事工程學校。25歲時發表小說《窮人》引起了轟動。代表作《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死屋手記》、《白癡》、《少年》、《卡拉馬卓夫兄弟》等;因擅長展現人物內心的激烈鬥爭而被視爲現代意識流作家的開山鼻祖。”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1——1881.2)

拉斯科爾尼科夫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和阿廖娜·伊凡諾夫娜的妹妹麗扎韋塔,非但沒有獲得實踐其理念後的快感,而是瞬間陷入極度的後怕、精神的恐懼和軀體的崩潰:

“娜斯塔西雅,你幹嗎不說話?”末了,他有氣無力地怯生生地說。

“這是血,”她終於輕輕地回答道,彷彿在自言自語。

“血!什麼血!……”他嘟噥說,臉發白了,向牆壁捱過去,娜斯塔西雅還在默默地打量他。

“誰也沒有揍過女房東,”他說,聲音嚴厲而又堅決。他望着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親耳聽見的……我沒有睡着……我坐着,”他更膽怯地說。“我聽了很久……分局長來過……大家都上樓來過,房子裏的住戶全都跑來了……”

“誰也沒有來過。這是你身上的血在叫喊。血沒地方流的時候,它就會凝結起來,於是你就胡思亂想了……你要喫東西嗎?”

他不搭理。納斯塔西雅一直站在他面前,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不走。

“給我喝些水吧……納斯塔西尤什卡。”

她下樓去了,過了兩分鐘,她回來了,拿來了一隻帶柄的白瓷杯,盛滿了水;但以後的事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他喝了一口冷水,水從杯子裏只淌到胸上。以後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罪與罰》

託思妥耶夫斯基是寫情緒和心理的高手, 下筆有排山倒海的氣勢。這個根據法國刑事案件寫出的小說,設計了諸多巧合,並以讓讀者心驚肉跳的緊張情節,展現了貪婪、貧困、酗酒、瘋癲、兇殺、賣淫等現實生活圖景。而在這些圖景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人物內心的分裂、極端的情緒,深度的心理活動,寫出了令人震撼的閱讀體驗。

在殺死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姐妹之前,拉斯柯爾尼科夫多次談起他的“非凡人” 與“凡人”理論狂想,甚至這種理念在大學生羣體中有着廣泛認同:

“非凡人”是意志自由的“超人”,統治者,領袖,爲達目的,可以踐踏生命,不擇手段,不必、也不會有罪惡感的“偉人”;《罪與罰》中,大學生口中的拿破崙。

“平凡人”即 “非凡人”腳下的螻蟻、“蝨子”,沒有自由意志的犧牲品。

拉斯科爾尼科夫原本並沒有踐行其理念的計劃,但因家庭貧困輟學,到放高利貸的阿廖娜·伊凡諾夫娜處抵押借債,開始動起了實現當“非凡人”的念頭。

事有湊巧,他在抵押借債後,又在餐館裏聽到一個大學生髮表和他的觀點相一致的看法,而且實現的途徑,居然也是殺了放高利貸的阿廖娜·伊凡諾夫娜。這個偶然巧合讓他倍感振奮,“他感到自由意志的力量。”於是,他再次以去阿廖娜·伊凡諾夫娜那兒抵押借債爲藉口,進行了踩點。

真正促使他行動的,是母親的來信。爲了他的生活和學業,妹妹即將嫁給一個老男人……讀完信,他覺得自己揹負着家庭的希望,卻成爲拖垮家庭的累贅。他想要擺脫這一切,尋找一條新的出路。而這條路,就是在心中反覆閃現的——殺死阿廖娜·伊凡諾夫娜,走出“非凡人”的第一步。

再次出現巧合——行動的前一天,拉斯科爾尼科夫從一對裁縫夫妻那裏獲知阿廖娜·伊凡諾夫娜的妹妹次日晚上不在家——這給他殺人提供了合適的環境。

接連出現的巧合,促使他實踐並檢驗了自己到底是個和大家一樣的“蝨子”,還是一個“非凡的人”。他舉起發抖的雙手,用斧子砍死了阿廖娜·伊凡諾夫娜,搶走她的錢和首飾,爲滅口又狠心殺死了她的妹妹。

《罪與罰》

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常常會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列賓筆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鬚髮凌亂,面龐瘦削,眼窩深陷,像個苦行僧。

他本人和他寫的書都充滿了大苦大難,他的作品必帶你反覆經歷最煎熬的精神苦刑。從殺死老太婆到自首,陀思妥耶夫斯基設計了多場拉斯科尼爾科夫和他的朋友談話、他的朋友們來看他的情節,他的言行舉止,他提出的問題,他的歇斯底里,都想把自己暴露出來,他非但不掩飾,而且故意暗示,甚至宣稱:他纔是真正的兇手。但他的朋友們只當他生病了說胡話,誰也不相信他……陀思妥耶夫斯基依循他的“非凡人”理論,反覆寫了很多這樣的場景,讓拉斯科尼爾科夫的“非凡人心態”和“非凡人面目”一點一點崩潰瓦解。

拉斯柯尼科夫幾乎可以逃脫法律的懲罰之後,他卻終究沒能逃脫另一種更可怕的懲罰——道德與良心的懲罰。自他萌生殺人念頭時起,他的內心便是一個永不安寧的戰場。他爲那荒唐的“理念”感到厭惡,不相信自己真會去做“那件事情”,

直到行兇前的最後一刻他還在猶豫:“不如回去吧?”而在放下斧頭的一剎那,他被自己的行爲嚇壞了,發現自己的“非凡人”理論,根本經不起檢驗。殺人後,他開始厭煩世上的一切,甚至對自己深愛的母親和妹妹也產生一種生理上的憎惡;他對什麼都懷疑,卻又神經質地反覆暴露自己,甚至下意識地再次去兇殺現場拉門鈴,重溫“當時那種又痛苦又可怕的醜惡感覺”。陀思妥耶夫斯基精密控制着讀者的情緒需求,讓讀者體驗到過山車一樣的精神刺激:當拉斯科尼爾科夫受到盤問後,心裏害怕,準備去自首了。但是路上救了一個人,行過善後,他有了神聖的力量,於是他決定還要和自己的恐懼鬥爭下去。但是不久他的內心又飽受煎熬,被別人一嚇唬,又想自首了,到了警察局,突然冒出一個人主動承認人是他殺的,他又心存僥倖的離開了警察局。

拉斯科爾尼科夫雖然對自己的行爲後怕,也認識到自己所作所爲將承擔的後果。但是他認爲那是自己還不夠“非凡”,他拒絕承認殺人是種可怕的罪惡,而是自己選擇實現“非凡”的途徑失誤,或者說,具體到殺死阿廖娜·伊凡諾夫娜這件事情上,他做的並不完美。他感到懊喪的是,他殺了他原本並不想殺的麗扎韋塔。他感到憤怒的是他的後怕。甚至到了和警官波爾菲莉對峙之時,拉斯科尼科夫,最終選擇接受懲罰也不是出於對所犯罪行的懺悔,而是大難臨頭束手無策的妥協。

當讀者在這樣的情節中被反覆煎熬的時候。仁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給拉斯科爾尼科夫送來了索尼雅。一個賣淫女,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索尼雅信仰上帝,有着基督徒的博愛與寬容精神,她爲了父親、繼母及三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妹,選擇了賣淫來養活一家人。

對索尼雅的繼母卡捷琳娜發瘋致死的殘忍描述,是堪比拉斯科尼爾科夫手執利斧殺人的場景。卡捷琳娜無法接受貧困現實,總是沉迷以往的幸福時光(她出身貴族家庭,年輕時過着養尊處優的日子,因輕率私奔敗壞名聲,從此被迫自食其力。)丈夫意外去世後,她終於看清現實的困頓,精神崩潰後跑到街上哭喊,瘋瘋癲癲、醜態百出,最終肺癆爆發、咳血死在大街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設置索尼雅這樣一個人物的目的,是希望她引導拉斯科尼爾科夫回到宗教的本源,找回心靈的純淨。雖然索尼雅的純淨完全是來源於其本身的“無知”,和悲慘命運使她不可能有其他的傾訴途徑。對於沉陷痛苦的拉斯科尼爾科夫來說,索尼雅纔是純淨的本源。

“別孩子氣啦,索尼雅,”他低聲說。“我對他們犯了什麼罪?我爲什麼要去自首?對他們說什麼呢?這一切只是一個主觀幻想……他們自己毀滅千千萬萬生靈,人家還認爲他們做了好事。索尼雅,他們都是些騙子和流氓!……我不去。我說什麼呢,說我殺了人,但不敢拿錢,藏在石頭底下嗎?”他諷刺地冷笑一聲,補了一句。“那麼他們就會嘲笑我,說:傻瓜,你不拿錢。膽小鬼,傻瓜!他們什麼什麼也不會懂的,索尼雅,他們不配懂。我去自首幹嗎?我不去。別孩子氣啦,索尼雅……”

“你會痛苦的,你會痛苦的,”她反覆地說,在絕望的哀求中向他伸過手去。

……

索尼雅隱忍、順從、勇敢地承受命運苦難,並具有自我犧牲的精神,讓拉斯柯爾尼科夫選擇了她,向她講述了已壓得他喘不過氣的遭遇。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年曾受空想主義思潮影響,參加起事失敗後流放西伯利亞,並最終皈依宗教。在《罪與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描寫男主角的人生悲劇批判了曾經迷惑自己的空想主義,認爲宗教信仰缺失是導致社會混亂地根源。

在基督教眼裏,拉斯科爾尼科夫無疑是“有罪”的:其一是因爲他殺了人,違反了社會的規則;其二是他不信基督,基督教世界,不信仰基督的人是不能獲得基督的救恩,更不能洗清身上的罪惡去無條件的愛人。在與索尼雅的對話中,拉斯柯爾尼科夫最終認識到自己的罪惡:沒有認識到生命的神聖與不可侵犯。他的罪惡不在於殺人,而是他認爲可以隨便殺人。

拉斯科尼科夫渴望回到普通的、與所有人平等的地位——拉斯科爾尼科夫匍匐於大地,深深地親吻腳下的土地——從基督意義上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憎惡藉着解放人類,然後讓他人心甘情願被奴役的新的罪惡。表面上,拉斯科爾想做“非凡人”,只是他失敗了,更深層的定義上,是他看不起那些不經由自己之手,藉助別人,無辜羣衆之手流血之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需要廣闊的社會背景和長遠的時間跨度來爲作品造勢,而是不斷地向深挖掘,敘事在這裏爲殘酷的內心剖白讓位,他的超我時刻監視着內心世界,將最虛微飄渺的內心意識活動、情緒糾結、夢境、囈語狂想結結實實地描畫出來,讓讀者看電影一樣逼近人物,逼近現實。像探險者一樣舉着火把帶領讀者探索靈魂的隱祕處,前方在黑暗中等待的是讀者最不敢面對和正視的,也是最吸引讀者探索的。

《聖經·新約》有個故事:

衆人把犯淫的婦人帶進來,請教耶穌怎樣處理。耶穌說:你們當中誰是無罪的人,誰就可以撿起石頭來扔她。

結果人羣散去。耶穌說:你走吧,我也不能定你的罪。

索尼雅陪着拉斯柯爾尼科夫去了西伯利亞,與他共同度過八年苦役。儘管索尼雅一直陪伴着他,拉斯柯爾尼科夫也一直依賴着她,但直到流放一年後,拉斯柯爾尼科夫從理想的破滅中慢慢地甦醒過來,此時愛情之光閃爍……

《罪與罰》極好地實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寫作意圖:人是可以犯罪的,但唯有懺悔,人才能真正成其爲人。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上帝,人還能成爲人嗎?答案是不能。安德烈?紀德說過,沒有任何作家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將人和神的關係如此坦白地、激烈地大喊出來。他的小說往往將卑微的人暫時扔在神的對立面,匍匐在神的腳趾前,最終,經過“高貴的苦難”,真正得到神的寬宥,從此可以昂起頭顱,哪怕腦門上還帶着血和泥土。

拉斯科爾尼科夫用殺人放逐了自己,卻也“成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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