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又掉了,而這一次,是我親手摔的。

  張昕禹剛剛說什麼?他是瞎子?長得像個名模似的大帥哥,卻看不到這個世界嗎……

  聽到碰撞聲響,張昕禹的嘴角露出冰冷嘲笑,而本來低垂的眉眼也抬高起來。他說自己看不見,但那雙帶著琉璃光澤的褐色眼珠卻像是直勾勾地鎖住了我,明明半句話都沒有,我卻覺得像是聽見了他毫不遮掩的諷刺。

  那讓我不敢再看,只能慌慌張張地蹲下身,探手撿書。

  透過眼角餘光,察覺到張昕禹的姿態正跟著我的動作在改變著,包括我蹲下撿書、重新站起身,甚至是換個位置站,他都一清二楚地捕捉到了。

  雖然心底明白不會有人拿這種事開玩笑,但他的精準度實在是讓人忍不住懷疑……最後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儘量不發出任何動靜的微微彎身,伸出右手掌,輕輕在他眼前晃了晃。

  然後以為他不會發現、以為會戳破這是一場惡作劇──可他卻直接一把抓住了我,而看起來瘦弱的身體更有著不知哪來的力大無窮,一扯就讓我幾乎撲倒在地。

  張昕禹居高臨下,揣著我靠近他,氣勢逼人地開口:「說了我是瞎子,妳不信嗎?還是妳也覺得荒謬,這種八點檔似的遭遇居然會落在我這種人身上?」

  「但你……」手腳敏捷、反應迅速得比平常人還快啊……

  「五感少一感,物競天擇論。少了視覺,其他四感自然就會變得敏銳,在為了要活下去的時候。」張昕禹冷冷地回覆我,隨後甩開了手,準確又流暢地起身、邁步走開。

  他走到房間右側的玻璃茶几前,背對我的身影很沉默,而且讓人感覺沉重。不發一語的屋裡,空氣像被凝結著,瀰漫起一股窒息感。

  隨後哐啷幾聲,張昕禹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掃落在地,接著給我兩個字:「出去。」

  而我沒有遵守。

  只是逕自走到書櫃前把《神曲》放回去,再繞到另一側,默默撿拾著地上的書本和雜物。

  「我讓妳出去,沒聽見嗎?」

  我不語,繼續把東西都收拾好。

  「滾出去!」張昕禹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地吼出聲,抓起沙發上的抱枕直接丟向了我。

  但我沒被擊中,而是同方才一般準確,抱枕擦過我的頭髮,「砰」地砸在後頭的牆壁上。

  不是要傷害我,只是想逼我走。

  把抱枕拿起再放回去,這一次走過張昕禹身邊時,我低低開口:「冒犯了你,我很抱歉。東西都放好了,我也會離開這裡,所以,就別再扔了吧。」

  在房門關上前,我多凝望了一眼。

  那個背影並沒有同我訴說任何故事,但我卻覺得,像是聽見了一道哀號。

 

  轉身離開的路上,我遇到了邱敏瑄。

  她的步伐很急,甚至連看見我了也沒停下來,直衝衝地就往張昕禹的房間去。隔得有些遠,我聽不見她在門邊說了什麼,但她開了門,進去,再關上。

  站在男院走道正中央,背倚著欄杆,透過大面窗戶抬頭看向藍天。

  風捲雲動,像是我心底湧起的波瀾。

  果然啊,在這裡的人都有自己說不出口的故事……

  視盲,單人房,禁忌的屋子,像被人豢養在鳥籠裡的金絲雀,明明那麼美好,卻是折翼、再也得不到自由的。

  靜靜感嘆的同時,邱敏瑄從屋裡出來了。她出門的動作顯得小心翼翼而且非常緩慢,離開前還大大喘了一口氣,見到我還沒走開便朝著我的方向走過來。

  「千華姊,我不是拜託過妳凡事要順著他嗎?」邱敏瑄劈頭就是質疑,「我知道他脾氣不太好,但他也是有苦衷的,千華姊也見過『祈晴』很多病人,並不是好手好腳就代表沒事!他……」

  「不好意思,是我冒犯他在先,我承認錯誤。但妳是不是該跟我講清楚狀況?」我打斷邱敏瑄的話,阻止她的埋怨與不平,然後秀出手機裡那條不清不楚的訊息。「照顧病人並不是我的義務,我過來也只是想幫幫這裡的人,而且我更不是什麼算命師或是熱愛蒐集資訊的八卦大嬸,不可能預先知道張昕禹有什麼毛病,還有勞妳分清楚界線。」

  我想轉身就走,但邱敏瑄追上前拉住了我。

  回頭看她,表情像是有些懊惱跟抱歉,但又有一些不悅跟不滿。我不禁覺得有些可笑,看來她是不知道我有多會看人臉色,哪怕她這一點反應只是一瞬間。

  「是我考量得不夠周全,才害千華姊遇到麻煩事了。」邱敏瑄重新掛起笑臉,滿懷抱歉地跟我賠不是。

  我沒有拆穿別人偽裝的樂趣,也就由著配合她幾句,然後才轉進女院去找小韜他們。

  等準備離開「祈晴」時,已經是傍晚了。

  由於這回本是打算來幫忙照顧病人的,自然沒準備食材,但小韜還是踩著小小步伐一路送我走到花圃。

  我蹲下來,摸著他的小腦袋:「好啦,千華阿姨要先回去了,小韜也趕快乖乖回去準備喫晚餐,好不好?」

  「嗯!」小韜大力點頭,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盯著我看,隨後什麼預警都沒有就撲上來抱著我。

  「怎麼了嗎?」我嚇了一跳。

  「千華阿姨。」童音軟軟的,小小的臉蛋在我頸邊蹭啊蹭,「不要不開心。」

  愕然地愣住時,我感到眼眶一陣發熱。

  「千華阿姨雖然一直是笑笑的,但小韜覺得阿姨好像一直都在哭,今天也是。我喜歡阿姨來看小韜跟媽咪,但是不喜歡阿姨不開心。」小韜學著我把小手努力伸長,撫著我的頭髮一下一下,「阿姨不哭,小韜陪妳。」

  「……好,阿姨答應小韜,阿姨不哭。」

  抱緊這個小小的身體良久,背著他不斷抹掉眼淚時,我終於感覺到心底那道深得永不癒合、一次次不斷遭人撕開的傷口被上了藥。

  會好的。

  我要相信,我會好好的、我會痊癒的,對嗎小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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