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脆,你来入伙得了!”

 

乙哥压低嗓门挤出这句话。坐在对面的阿尊仰头望着天花板,身体深深地陷在温榆河畔某咖啡馆的沙发里,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乙哥急了。

 

乙哥提的“入伙”是指一个隐秘的边缘圈子——商业情报顾问。不过,他们收集资料数据靠的不是正规公司那样的合法手段。

 

他们玩阴的。

 

说白了,就是传说中的“商业间谍”。这个圈子到底有多少人在活跃?如何定性这些行为?说什么的都有。总之,阿尊晓得,这不是一桩轻松买卖,甚至可能犯法。

 

阿尊外省大学毕业后北漂十年,一事无成。整日泡在CBD,混迹于金领白领人群,穿梭于各个大厦,看似有迹可循的路线,实则透露着慌不择路的尴尬与茫然。阿尊悔不该当年职业规划没做好,随性又不自量力,跳槽跳得没有线索和逻辑,如今只好干起兼职报关员这样的自由职业,收入不稳定,到哪儿都得低三下四。这样晃荡几年后,阿尊明显有点自暴自弃的倾向。

 

“早知道坚持在那家民营油服公司熬下去了。”那家上市民企的很多前同事坚持了下来,至少如今生活比他安定体面得多。

 

从面相底子看,阿尊剑眉杏眼,中上等的身高衬着厚实的胸脯,乍一看沉稳度、宜人度比较高,容易让人感觉有眼缘,逐渐放下戒备。偶然在某次高峰论坛蹭会时认识的乙哥看中阿尊这一点,竭力揽他入伙。

 

阿尊事后回忆,当时动心入伙,三分冲利益、七分赖情绪。他一直陷在浑浑噩噩的情绪里,到了三十啷当岁,能做成些与众不同、了不起的事,对他格外重要。

 

勉强答应入伙后没两月,阿尊被乙哥开车送到金融街一处外墙布满爬山虎的老楼。这段日子,乙哥隔三差五给阿尊洗脑上课分享经验。这回阿尊被安排来某家大型连锁打印店面试店员。这家店在金融圈无人不知,不少企业上市过会都选择这里处理文档,不幸被乙哥之流盯上也不奇怪。

 

乙哥猫在车里向阿尊叮嘱注意事项,小心谨慎却又喋喋不休:

 

“记住,你就是职高学历。千万别说漏嘴让人看出你上过大学。这个假证拿好。他们不会去验证的。把心放肚子里,职高不需要验了…”


“主要干打字。其他杂活还有排版能干也学着点。不在于精,能对付过去就行。在里面主要拖时间、找机会…”


“废料有专人管着。多和他套套瓷,找机会以帮忙的名义行动…”

 

阿尊哆嗦着进去面试,不到半小时又哆嗦着出来了。

 

“人家…没要我…”阿尊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乙哥勃然大怒。原来阿尊进去后,面试的经理问了几个简单的电脑操作常识。虽然上过大学,但阿尊却一问三不知。

 

“你怎么连PDF怎么转WORD都不会啊?!”乙哥觉得任务栽在这样的细节上不可思议。无论如何,混进金融街这家知名打印店的任务失败了。

 

这次失败让阿尊打了退堂鼓。其实他心里清楚,人家不要他,并非完全因为不懂业务。常年不务正业,有上顿没下顿,给人观感就是一个无业无能的大龄青年。老店识人用人有道,青睐的是麻利机灵的伙计。

 

这桩没成的买卖过后,阿尊被活活晾了几个月,心理上颇受打击。

 

乙哥再度起心动念找到他时,阿尊的面色更加晦暗了,一脸倒霉相,连仅有的男子气底色都褪去了。没办法,忍着不爽也得再怂恿阿尊试试。毕竟,这个圈子招募不易。阿尊这样智商够用、无牵无挂、处境有缺陷的单身汉,撞上一个也不容易。

 

整个情报后台和上线的情况,乙哥始终讳莫如深。他只模糊透露过,整个团队分几层,都是单线联系,核心团队总共不超过十个人。就这么点人,还能覆盖国贸、中关村、望京、金融街之类的街区。

 

阿尊之所以信了他,一是乙哥吃喝用度出手阔绰,手腕上的瑞士机械表明晃晃地刺激着他这个钟表爱好者。其次,阿尊也不傻,从对方的描述里,他能嗅出真假;最后,阿尊觉得就算被骗,自己无非白白出点力气,还怕失去什么呢?

 

“这回简单,连面试都省了,也不会有什么同事、上级。兼职当外卖员,这样就有机会出入池塘捞鱼。”乙哥做了一番安慰动员。这不可告人的小圈子里黑话也是有的,目标客户的办公室叫“池塘”,收获的资料信息自然就是“鱼虾”了。

 

让我送外卖?阿尊迟疑了。之前的金融街任务虽然还没开始就失败了,好歹是在金融街,接触的人和事能够撩拨阿尊偏爱高端商务氛围的兴奋点。

 

不过,形势逼人,他需要多赚点钱,在帝都养活自己并维持最起码的一点体面。搞情报,除了每个月有固定津贴,碰上大池塘捞着大鱼,真比自己现在的状态强太多了。

 

阿尊最终还是从了,在一家知名外卖公司注册成为兼职外卖员。由于是兼职,装备、制服和电动车都得自己预备。乙哥假惺惺地承诺过一阵子帮他报销。不过阿尊晓得,再不开张,下回连乙哥这个人都见不着了。是该开始好好琢磨如何搞情报了。

 

为了提高命中率和效率,他只候在国贸附近趴活儿。守株待兔式的接单需要技巧,他无法像真正的外卖员那样一天奔着几十单去接,那样体力吃不消。其他外卖员觉得阿尊不合群,不愿扎堆,好像还挑活儿犯懒。其实要完成捞鱼任务,他必须专注,紧紧盯抢高级写字楼的单。那些楼里有着众多重要的企业。他隐约觉得这样太盲目,可乙哥却拍胸脯说“坚持干!绝对有收获。”

 

乙哥布置的任务是:

 

“尽量捞点活鱼。再不济,去一次也得弄条死鱼来。”

 

死鱼是指一段时间里的静态信息,就是特定企业正在发生的情形,包括但不仅限于繁忙程度真实性、职场氛围、八卦消息、加班频次等等。这些需要阿尊综合判断,能拍照录像最好。总之最后要汇总一份固定模板的定性简报给乙哥。每份报告能换取不等的报酬。

 

阿尊那段时间盯着七八家企业。后来他才得知,这些企业当时都处于敏感而关键的阶段,比如要融资上市或要被收购等等。

 

其实拍照录像难度相当大。能蹭着进门不容易,必须抓住间隙趁人不备拍照录像,姿态还要自然随性。部分写字楼是否放外卖员入内随机性很大。如果软磨硬泡也不让进,他就抓紧对方员工取餐的当口,旁敲侧击地套几句话出来。话术多数是乙哥教的,自己也逐渐磨合出一些套路。总之,死鱼在他看来能赚个保底的钱。

 

更值钱的活鱼的捕捞难度就大了。这意味着弄到指定企业的废弃资料、重要人物的私人联系方式、重大场景里出入的特定人员照片、某些人的座驾车牌号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紧要的池塘就属律所、会计所、投行之类日常经手大量敏感文件、接待重要人物的高端服务机构。

 

乙哥曾经怂恿他找机会溜进某机构的会议室安窃听器,阿尊掂量了几天还是没敢接这活儿。捞活鱼的套路里,阿尊比较青睐废弃资料的收集。他估摸自己能干好的也就这一条了。

 

由于很多企业没有专门的碎纸机,有的即便有也缺乏使用意识,大量废弃资料和其他废品一起任由保洁收走。阿尊不能直接找保洁要,但他发现很多写字楼对汤汤汁汁的外卖餐盒的处理都很头疼。多数白领几乎顿顿点外卖,一栋楼一昼夜下来的堆积量可想而知。  

 

于是阿尊找了一栋甲级写字楼试验,假意和看上去好说话的保洁人员套瓷,说自己的外卖团队在做公益环保活动,可以帮忙分类整理垃圾。当然,收拾好的垃圾依然归保洁处置。人家听了自然求之不得。阿尊得以堂而皇之地跟随保洁到各楼层的垃圾房动手。

 

除了真投入精力收拾分类垃圾,他重点翻找那些一摞摞的A4纸,略微扫一眼,不管是草稿、修订稿还是扫描件、复印件、传真件,都统统带回家再作细分。一次,一个保洁阿姨问他为何拿走这么多A4纸。阿尊慌乱了不到两秒钟,头也不擡胡诌:

 

“嗨,给孩子画画儿、做算术草稿呗。”

 

这个阶段的阿尊明显老练了许多。做这样重复性的劳动,他已然撮合出适合自己的节奏感和流程。哪一类内容有价值,哪一类无关紧要,乙哥都交待过。他照着叮嘱把这些文件放进牛皮信封,隔几天就亲自送到东五环外某小区的某个地下室。关于那个地下室,阿尊最深刻的回忆是:

 

“神经病故弄玄虚!十平米见方的地方,有灯泡却不安开关,每回去都得打手电。”

 

更让阿尊感到可笑的是,乙哥极少与他见面。必须见面时又偏偏戴着鸭舌帽、口罩和墨镜。时间长了,连最初见面的样子也模糊了。这导致在他的脑海里,乙哥的形象始终不那么真切。其他不必见面的时候,乙哥与阿尊的联系方式更加匪夷所思——他竟然让阿尊登录某款网游,两人用虚拟的游戏角色在里面对话。总之死活不让用电话,也不发短信和微信。给阿尊报酬也只用现金,同样是指定时间去那个地下室自取。

 

“他可能干这行时间长了有点神经质了。经常打断、纠正我的话。在游戏里交待事情也很隐晦。唯恐哪个词、哪句话太直白。其实有必要这么戏剧化吗?谁管你啊!”阿尊哭笑不得地回忆起乙哥。

 

阿尊曾问乙哥,信息时代为何不请黑客简单干脆?乙哥歪嘴一笑白了他一眼,似乎不屑回答。和这些企业频繁间接打交道多了,阿尊也咂摸出味来:高端企业都有自己的IT部门,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防范黑客。还有众多外包的技术商为企业提供信息安全。企业电子存储的内容叫soft copy。影视剧里那些神通广大的黑客弄到有价值的soft copy在现实里几乎不可能。高端企业往往有成熟的文档管理和库房制度。有的不惜在远离公司的保密地点专门租赁空间存放文档。可惜百密一疏,大多数企业对废弃文件的管理不够严谨,至少执行不到位。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纸质文件叫hard copy。而正是这些文件反而容易被阿尊们得手利用。

 

至于这些文件为何有价值、有哪些价值,这一点阿尊离开那个圈子后也没弄明白。

 

阿尊段位提高了一些后,自信恢复了不少。乙哥安排他蹭了几次很难进入的高端论坛。任务比较惬意,利用茶歇和其他碎片时间,尽量多地交换名片甚至加对方微信。论坛嘉宾演讲时的PPT投影,阿尊也必须一幅不少地拍回来。这些举动比较自然,都是参会者也会做的规定动作,有报酬拿、有茶歇吃喝,本来就热衷这类商务场合的阿尊西装革履地穿梭在各类精英身旁,经常一晃神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与任务。

 

让阿尊下定决心离开圈子的是一次受惊事件——他差点被某大厦保安捉住!

 

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阿尊得到机会直接把外卖送进某家机构办公室。该机构在那栋大厦占地很大,其中一个角落是几个会议室、洽谈室。因为时间很晚了,几乎空无一人的环境让送完餐的阿尊突发奇想,鬼使神差地从兜里掏出乙哥之前让他随身备着的窃听器,准备溜进敞开大门的会议室安装!

 

“在那个大池塘里要捞到鱼,肯定能邀大功请大赏!窃听来的内容何止什么静态、动态。这几乎是最高段位了。”

 

阿尊一直抗拒回忆当时的情形。只记得手在抖心在颤,呼吸都要暂停了,浑身亢奋连打寒颤。

 

结果,阿尊刚溜进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门外就传来一声男子的断喝。阿尊惊得差点丢掉手中的窃听器。原来该机构晚上有值班人员,配合大厦保安定期巡视各楼层。望着戴联防红袖章的保安们,阿尊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拎甩棍和电棍的保安们厉声质问阿尊怎么进来的、为何待在会议室里!

 

阿尊有那么一刹想瞎编送餐走错了。眼角瞥到手里拿着的窃听器,计上心来开始胡诌。原来乙哥给的窃听器被做成了手机充电器的外形。阿尊定定神慢悠悠地说自己给另一角落送完餐,想找个地方给手机充几分钟电,看会议室敞着门,就摸索着想找个插座。

 

好在保安们看他穿着外卖制服揹着外卖箱信了他的话,而且没有提出查看手机电量。阿尊回忆当时手机电量应该很充足,要是对方查看就露馅了。万幸,这番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话自圆其说了。

 

保安们教训了他几句就催他赶紧走。阿尊一边喃喃致歉、一边死死压抑住飞奔的欲望,佯作镇定地离开那个机构。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阿尊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快蹦出喉咙眼了。这万一要是被逮住,先被臭揍一顿事小,被拘起来再牵涉什么大事,这辈子就毁了。

 

走出大楼外的阿尊被刚才的遭遇和眼前的暴雨雷鸣吓破了胆,冒雨逃回家后又发烧了几日,再度萎靡起来。无人嘘寒问暖,乙哥自然更不会关心他。本来就胆小怕事、多思多虑的阿尊越想越觉得自己迟早得栽在这事上。

 

病愈后,阿尊找了个由头说要回老家办事,暂时先歇歇,让乙哥结了近期的账,从此彻底切断了和对方的联系。奇怪的是,乙哥似乎也从未再找过阿尊,仿佛很放心地任由他脱离圈子。

 

阿尊很久以后才确认自己曾经的行径游走在违法的边缘。偶尔他会隐隐担心警察突然现身把自己拷走。这种不确定感伴随了他很长时间。那个阶段他甚至看见闪着警灯的警车都怕,总怀疑对方的出现是冲自己来的。

 

又是两年过去了。除了岁数更大,阿尊依然没什么长进,飘飘忽忽地混日子。唯一的不同是他现在喜欢逛某家知名书店,一呆就是一下午。当年那段荒诞不经的经历似乎与乙哥的面貌一样变得不真切。

 

直到今年春节,阿尊回老家探亲,闲来无事去了当地某家电竞俱乐部,准备学着玩玩吃鸡。猛然间,盯着屏幕的阿尊看到了当年那款与乙哥联系的网游图标。再一次,他鬼使神差地尝试登录那个熟悉的账号,竟然还能用!

 

看到信息提醒栏在闪烁,阿尊有些奇怪,谁给自己留言呢?下意识地点开一看,一个熟悉的暱称发来一段话:

 

“逛书店多无聊啊!滚回来捞鱼…”


策划 Editor|罗蓓蓓

排版 Layout|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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