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多年前混跡於百度圍棋吧。某日，隔壁五子棋吧的吧主來串門，發貼提問：

「五子棋的終局條件是一色的棋子連成五個，那麼請問圍棋的終局條件是什麼呢？」

棋友們紛紛表示，這還不簡單，沒棋下了就終局唄。

「那麼，請問什麼叫『沒棋下』呢？」

這下把棋友們問住了。在圍棋愛好者眼裡，「沒棋下」的情形一般是這樣的：

全局的邊界都已確定的情況下，對於棋手來說確實是「沒棋下」了。但是，倘若此時白方不承認終局，繼續在A位或B位等處落子，是完全合規的。在實際對局中，黑白雙方各自放棄行棋權利，才使得棋局中止，進入勝負結算流程。換句話說，在實際操作中，圍棋的終局條件是「兩棄」，即黑方、白方連續棄權。

然而，兩棄實質上是一種提前終局的協議，並非圍棋終局的本質。某方放棄行棋權利的原因是認為行棋無法帶來任何收益，而非規則的限制。現實中的棋局通常不超過三百手，有記錄的最長職業棋局也不過四百手。而在理論上，長度超過一萬手、一百萬手、一億手，乃至更長的棋局，都可以被輕易地構造出來[1]——比如用最笨的辦法，黑棋一直走棋，白棋一直棄權，直到黑棋差一手填滿棋盤，然後白棋一手把黑棋提光，餘下空空的棋盤，白棋繼續填，以此循環。這樣的過程通常不會違反任何明文的規則。由此可見，如果不採用兩棄這一項君子協定，一局圍棋根本無法「正常」終局。

與圍棋不同，其他流行的棋類遊戲大多不依賴君子協定終局，而是在基本規則層面上就有明確的終局條件，舉例見下表。

這些遊戲的終局條件大致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如象棋，當對方沒有合法著數時，棋局即中止。在象棋中，沒有合法著數一般指無法保護己方將帥/國王。中國象棋一方欠行或將死均告負，而國際象棋欠行則造成和局，僅將死告負。以欠行為典型終局條件的遊戲還有如西洋跳棋、抓三堆（Nim）等。另一類遊戲，如軍棋、五子棋等，則以某個明確目標為典型終局條件。五子棋的五星連珠、軍棋的奪走軍旗，都是再明確不過的勝利條件。

縱觀古今中外的各種抽象策略遊戲，筆者竟找不出第二種像圍棋這樣，缺少明確終局條件的遊戲。從這個意義上說，圍棋是「君子」遊戲。如果你的對手不「君子」，那麼一盤棋根本就無法結束。

早年QQ遊戲大廳裏的圍棋遊戲缺少反賴皮機制，「老賴」們在瀕臨輸棋的時候以填子拖延時間，老實的棋友們深受其害。職業棋手也並非都是君子。2010年廣州亞運會混雙比賽，韓國的樸廷桓/李瑟娥組合對戰中國棋手時，在棋局「應當」以君子協定兩棄終局的情況下，選擇繼續在無意義的地方行棋。因為混雙比賽採用包乾制，中國組合的用時所剩無幾，韓國組合只需保持「時間攻擊」，便有望耗盡中國棋手的時間。好在主裁判即時行使兜底條款，以規則禁止「攪局」為由制止了韓國組合。樸廷桓、李瑟娥也並非無賴，在裁判制止後立即決定認輸。

即使人類棋手不夠君子，也知道何謂羞恥。但人工智慧是沒有道德感的。當「填子事件」在人工智慧身上重現時，結果就反過來了。2019年「博思杯」2019世界人工智慧圍棋大賽預選賽最終輪，中國的「弈小天」對陣韓國的「小愛圍棋」，用時制度是和亞運會混雙比賽一樣的包乾制。棋局幾經反覆之後，小愛圍棋大勢已去。然而臨近終局之時，小愛圍棋匪夷所思地送喫己方大塊棋子，與亞運會韓國組合填子的手法類似。弈小天時間幾乎耗盡，操作者無奈聲明放棄行棋。主裁判以「不得幹預人工智慧行棋」為由判弈小天負。與人類棋手清晰地瞭解「填子」不合基本圍棋禮儀不同，人工智慧「填子」完全可能是正常行棋。因此，沒有任何實際證據表明小愛圍棋團隊蓄意使用「時間攻擊」，從而沒有理由處罰韓方。

沒有明確終局條件這一「君子」特性，給圍棋人工智慧的開發者帶來的困擾又何止「填子」一事？AlphaGo Zero的訓練有一條規則限制，就是一局棋不得超過七百手。若不是這條限制，誰知道狗狗的左手和右手會不會互搏到程序猿的斧頭柄爛掉。即使有手數限制，AlphaGo Zero早期的訓練譜也是下到整張棋盤幾乎填滿為止。毫無疑問，人工智慧不喜歡君子協定式的規則，而只能適應能明確轉化為邏輯語言的規則。

當然，知乎的某個人工智慧似乎是個例外。它非常喜歡諸如「持續發布不友善內容、抱團騷擾持續攻擊他人」這樣定義不明、有極大操作空間的規則，把它不喜歡的人關進小黑屋，從而保護它特別喜歡的知友。這是強人工智慧對弱人工智慧的降維打擊。

對於（絕大多數）人工智慧來說，幸運的是，至少在理論層面上，圍棋是有一條明確終局條件的。這條規則就是本系列文章將要展開討論的「禁止全局同形反覆」規則，簡稱禁全同。

  1. 參見 @終軍弱冠 zhuanlan.zhihu.com/p/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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