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好的婚姻

最最重要的不過是彼此成全 他明白她的好,便細心呵護如溫室養花 免她驚,免她擾,免她顛沛流離 她明白他的好

便極盡所能地回應以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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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文人墨客都有一大嗜好:以混跡於青樓為樂。流連忘返之後,又總是技癢,總想將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事情寫出來。

而他們下筆,亦是極有分寸。於是,我們讀到歐陽修寫的纖纖玉手:「玉指纖纖嫩剝蔥。」白居易寫眼睛:「回眸一笑百媚生。」李白寫氣味兒:「一枝紅艷露凝香。」宋玉寫身高:「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還有秦觀,寫的更誘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當然向來講究色藝雙絕的名妓們,也絕對襯得起文人筆下的這份恰到好處。不光靠一張臉取悅於人,有好顏色也有好才情。比如蘇小小的詩文,柳如是的才情,董小宛與戀人之間的唱和,無不充滿文學的韻味。

然而,縱使她們個個貌美如花,才華橫溢,傾之國,傾之城,亦僅僅只是一個時代的產物,男人的玩偶,一時輝煌,終究落寞而終。

但凡事總有例外。舉眼民國,打破名妓們「陀螺」式的陳規,為自己開出一條星光大道的唯有潘素一人。

她的人生,猶如一部章回體小說,起承轉合,氣象萬千。美艷瑰麗時似一顆珍珠,掌控男人於街頭巷尾。洗凈鉛華,又獨有一顆平常心,按耐得住柴米油鹽的瑣碎,亦掌握得好與愛人相處的分寸。

人生最大的贏家無疑是此了。無論順境逆境,皆可進退自如,榮辱自知,即使在最荒涼的亂世裏,也可以開出一朵花,成就一段不可複製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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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亭玉立在一瓶寒梅旁邊,長長的黑旗袍和長長的耳墜子襯出溫柔的民國風韻,流蘇帳暖,春光玩轉,幾乎聽得到她細聲說這帶點吳音的北京話。」

這是著名作家董橋,在《永遠的潘慧素》中描寫的三十年代的潘素。如此旖旎的資質,若早上很多年會是十大名妓之流,擺在民國更是當紅花魁。

當然,美艷絕倫的潘素,卻又不同於其他美人,她博得如此盛名的資質斷不至於此:

十里洋場的舊上海,她別號潘妃,艷幟高張,公然在西藏路、汕頭路路口迎客。

一羣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成天圍繞在她的坐下,酣暢淋漓地擺譜兒,喫花酒。

她彈得一手好琵琶,也頗擅長作畫,往往提筆即就。

另外,她還有點江湖氣,酥香的手臂上,赫然刺著一朵花。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潘素儼然「活色生香」的代言詞。提起潘素,映入腦海的無疑是一個旖旎女子游刃於歡騰肆意的俗世,卻宛如一味山野佳餚,全然不帶半分俗氣。即使身世堪傷卻同紅顏薄命扯不上任何關係,甚至還帶著幾絲違和的喜感。

時任上海閑官的張伯駒,不過偶爾臥眠於柳花巷裡,結果第一次見到活色生香的潘妃,頓覺驚為天人。不止像戲詞裏那個張生,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更是當場揮筆寫了副對聯:「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寥寥兩行字,撩撥了佳人的傾心。

正所謂英雄識英雄,怪人愛怪人。按說,一個妻妾成羣的男人,一個賣笑於歡場的女子,都不是愛情的一流人選。但就是這樣兩個二流的人,遇上了便一發不可收,竟然也正兒八經地白頭到老了。

當時的潘素,早已被國民黨中將臧卓藏於金屋,眼看到手的美人兒要打水漂,一怒之下,竟將潘素軟禁於西藏路與漢口路交口的一品香酒店,試圖挽回芳心。

被生生拆散的一對鴛鴦,一個由恨生怨,一個心急如焚。無奈之下,對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張伯駒只好求助於朋友孫曜東。

故事發展到這裡,幾乎變成了一番奇遇。典型的中國式愛情故事,總帶著一絲文人的浪漫和幻想。比如《霍小玉》傳裏熱心腸的黃衫客,因為感動於霍小玉的深情,義憤之下將李益抓到了她的牀邊,讓她以解相思之苦。比如《西廂記》裏的紅娘,見不得公子與小姐兩廂愁苦,於是奔走牽線,終究讓他們成為眷屬。

於這對佳人而言,孫曜東也充當著這樣的角色。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他的協助下,張伯駒鋌而走險買通衛兵,劫走了潘素。是夜,兩人離開了上海。

那是1935年,潘素20歲,張伯駒37歲。

從此,兩人一生沉浮,形影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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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是這出一見鍾情的才子與佳人的戲份,潘素活色生香的名妓生涯未必結束的那麼早。

號稱「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不止身世卓越,更是個曠世奇才。

其父張鎮芳是袁世凱的表弟,盯著北洋軍閥元老,中國鹽業銀行創辦人等諸多頭銜。而他雖然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卻有著賈寶玉的骨子,納蘭若容的脾性。別人眼裡的名門望族,在他看來皆是糞土。不顧雙親反對,毅然退出軍界,從此混跡於讀書、寫字、唱戲、古玩的名士圈。

無疑,張伯駒具有一雙識珠的慧眼。

潘素,原名潘白琴,出身蘇州貴族,是前清著名的「狀元宰相」潘世恩的後代。其父是個紈絝子弟,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幸好她的母親賢淑聰慧,繞是家道中落,依然秉著女兒要富養,特意聘請了名師教她女紅、音律和繪畫。

十三歲時,潘素的母親不幸病逝,迎來了窮兇極惡的繼母。眼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便隨手丟來一張琴,將她賣去了青樓。

從大家閨秀淪落為風月場上的名妓,她並沒有隨著聲色犬馬沉浮,而是創出了一番別樣洞天,成為當紅花魁。

同樣,洗盡鉛華後,她亦可以攜手愛人,琴瑟和鳴,將往日的萬種風情化作柴米油鹽,只說與他一人聽。

從上海逃離的兩個人,在潘素的老家江蘇舉辦了婚禮。洞房花燭夜時,張伯駒見潘素一身白衣難言驚訝,便問:「喜慶之日,何著素白之衣?」

潘素說:「潔白如酥,是我的本色!」

隨後,他們一同皈依於印光法師門下。自此,那臂上的一朵花,連同潘妃的名號,都成為了歷史,而素,則成了她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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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最好的婚姻,就像民國證婚詞上所寫的那樣:「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

而身處其中的兩個人,最最重要的不過是彼此成全。

他明白她的好,便細心呵護如溫室養花,免她驚,免她擾,免她顛沛流離。她明白他的好,便極盡所能地回應以更好。

非同於其他男人,張伯駒看重的不單單是她的容顏,更有才情。在她隨手的塗鴉中驚覺到難得的繪畫天分後,張伯駒不僅大力讚賞,更是傾其全力為她鋪路。

在他的引薦下,二十一歲的潘素正式拜師於朱德甫,專攻花鳥畫。另有汪孟舒教繪山水畫,夏仁虎教習古文。而家中收藏的諸多名家真跡,比如中國現存最早的水墨畫、隋代展子虔的《遊春圖》,陸機的《平復帖》,杜牧的《張好好詩》,范仲淹的《道服贊》,蔡襄的自書詩冊,黃庭堅的草書卷等,他亦捨得拿出來,供她學習揣摩。

每一位老師,都是功力深厚,聲名在外的大師級人物。每一幅真跡,都是價值連城的國寶。

在這番可謂「轟炸」式的薰陶下,幾十年來,時無冬夏,處無南北,總是手不離筆,案步控制,不知疲倦,終日沉浸在寫生創作之中的潘素,其精進速度無人可敵,儼然成為圈內首屈一指的青綠山水畫家。

她與著名畫家胡佩衡等合作繪製的《大好河山圖》被獻給了毛主席。

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週年的慶典上,她與齊白石合作繪製了《普天同慶》。

一副《臨吳雪山圖》被贈送給了英國首相,而另一幅臨摹的《遊春圖》,則被中國文化代表團贈與了日本天皇。

她的畫,筆觸跌宕淡遠,有冰雪卻不見寒冷,有空山卻不露蕭瑟,有孤帆卻沒有自憐,清雅的底子透著疏落的俏麗與溫暖,像極了她自己的內心獨白。

對此,何香凝毫不吝惜地開口:「壯美,有氣勢。」張大千更是盛讚:「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

是他,以一己之力,以無止盡的時間與空間,成全了她的錦心繡口,與不染塵埃的慧根。而她,則予以萬分的回應,以餘生成全了他的超逸脫俗與寵辱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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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張伯駒,真真一個臥龍崗上散淡的人:

才華橫溢,而不帶半分狂態。豪門富貴在他看來皆是糞土。

身邊圍繞著眾多前輩遺老,卻不顯酸腐暮氣。友人裏多的是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愣是沒有沾染丁點紈絝脂粉氣。

置身於滿室的古畫古書中,行為做派卻儼然一個現代人。

在那動蕩的年代,為了不使國寶流失海外,張伯駒幾乎傾盡所有。對於他的怪誕不經,別人只評為「敗家公子」,而在潘素眼中卻是「靈魂伴侶」,不僅獨自面對柴米油鹽的瑣碎來成全他的名士風流,更是變賣自己的珠寶首飾鼎力相助。

1941年,上海發生了一件著名的綁架案,被綁架者正是張伯駒。對方向潘素索要三百萬,否則便撕票。

許是看多了人世的興衰罔替,潘素的溫柔嫻雅中自有一股獨立自強之氣。面對綁匪,她臨危不懼,四處奔波,打點周旋。繞是心急如焚,她也沒有輕易出手張伯駒的藏品,而是變賣掉自己的值錢飾物,最終以四十根金條贖回了被綁架了八個月的張伯駒。

上世紀30年代,為了西晉陸機的《平復帖》,潘素變賣了細軟首飾,湊足4萬銀元買下。後來,一位外商企圖以30萬銀元的巨資購買,被她婉拒。

1946年,隋代畫家展子虔的《遊春圖》流於市面,張伯駒賣掉了弓弦衚衕李蓮英的老宅,購得了這件寶貝。一家人挾著《遊春圖》,樂不可支地搬到了城外的承澤園。

又有一次,張伯駒看上了一副價值不菲的古畫。兩人商量許久也未達成協議。眼看求畫不得的張伯駒,先是開始嚷嚷,隨後索性躺倒在地,像個孩子般撒潑打滾。任憑潘素怎樣哄,怎樣拉,就是不起來。最終,哭笑不得的潘素妥協:「還是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吧!」聽聞這句話的名公子才翻身爬起,拍拍身上的塵土,回屋睡覺去了。

張伯駒的如此「壯舉」疊見層出,而偏偏,彼時的他,早已不復當年的盛況。家道中落,所謂「世家」不過一個空架子。空頂著一個「民國四公子」的頭銜,卻沒有實職,儘是閑差。

但這樣的兩個人,一個仍舊死性不改,看見好的東西便渾忘身外物。一個死心塌地,始終以對方為軸心,視他的喜樂為喜樂,視他之外的一切為外物。

張伯駒曾立字要將所有字畫留於潘素,被拒絕後,兩人遂於1956年,將幾乎傾家蕩產換來的諸多藏品,盡數無償捐獻給故宮博物院。

常有人說,為人不識張伯駒與潘素,踏遍故宮也枉然。

真正的名士風流,也許就似他們。但凡要被糟踐的好物,想方設法也要得到。而到手後,卻又覺得與己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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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是如此,文革襲來,他們依然難逃厄運。

張伯駒先後被打為「右派」「現行反革命」,曾經的翩翩公子變成了為生活而愁苦的落魄老頭。

兩人僅有北京後海旁邊一所大雜院中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容身。沒有戶口、單位,亦沒有糧票、收入,家中藏物盡數被抄。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只能依靠於朋友的接濟。

但,除了年歲的增長外,兩人的心情神態皆與當年無異。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

他們的閑暇時光,作畫、寫字、撫琴、填詞,仍然像極了當初。

靜謐時,宛如黃藥師與阿衡,琴瑟和鳴,只羨鴛鴦不羨仙;玩鬧時,又像周薄片與紅姑,童趣盈然,不是冤家不聚頭。

愛河裡,所謂驚天動地,你死我活並不鮮見。乏味漫長的婚姻歲月,有多少人將其視作競技場,互不欣賞,互相打擊,耗盡一生?

但潘素與張伯駒,初識時,一見定情。私奔後,相伴一生。他們在一起的每個日子,都是好日子,都像苟且偷歡。

1974年,年近八旬的張伯駒到西安女兒家小住,與老妻暫別,仍然寫下深情款款的《鵲橋仙》送給潘素:「不求蛛巧,長安鳩拙,何羨神仙同度。百年夫婦百年恩,縱滄海,石填難數。白頭共詠,黛眉重畫,柳暗花明有路。兩情一命永相憐,從未解,秦朝楚暮。」

1980年,兩人最後一次合作,北海畫舫展出了他們合作的作品五十八幅,她揮灑潑墨,寫意花草,他情意蜷蜷,題詩築詞,堪稱珠聯璧合。

1982年,85歲的張伯駒因病入住北大醫院多人間。二十天後,因感冒轉換成肺炎,救治無效而亡!

十年後,潘素亦隨之而去!

相比其他才子恨不能將愛灑滿人間,張伯駒寫就的詩詞中,有關情的篇章只為潘素而書。

而潘素,雖為一代名妓,卻像一朵素白的花,任它荒涼亂世,還是碌碌俗世,單憑一雙素手,一腔深情,劈開了萬丈紅塵!

直至老去,他們依然念念不忘當初相見的那刻:「姑蘇開遍碧桃時,邂逅河陽女畫師,紅豆江南留夢影,白萍風末唱秋詞。除非宿草難為友,那更名花願作姬,只笑三郎年已老,華清池水恨流脂。」

誰說見過白頭到老的,沒見過恩愛如初的?

我,執子之手,共你一世風霜。我,吻子之眸,贈你一世深情!

韶光流轉,斯人已逝,他們的故事在時代裏消磨良久,卻由時間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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