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莞瑜獨自坐在工讀生的位置，一直看著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系辦，系主任、戴助理今天忙得不可開交，完全無暇理會她，只交代她接電話。

「喂，資工系你好。」凌莞瑜試著發出最大聲的專業。

「喂?」電話那頭的人好像聽不太清楚，可是她並沒有耐心，「喂?妳是工讀生吧?欣蓉在嗎?」

「戴助理她正在忙，請問是哪個單位?待會助理回來會轉告回覆……。」

「好。妳告訴她，公共事務處的李小姐找她，分機號碼是4563。」

「好、好……」凌莞瑜連忙拿紙筆抄下單位與分機號碼。

「就這樣囉，好掰掰。」

    扣擦，電話很帥氣的掛斷了。扣擦，這樣的節奏明快得難以適應。

 

    凌莞瑜放回話筒。接著又有三四通電話、三四聲扣擦。有會計室的專員，有人事室的黃小姐，還有戴欣蓉和辦公室職員們一起團購、而東西來了通知她一聲的ㄩˋ ㄈㄣ，嗯，不過不確定是哪個ㄩˋ哪個ㄈㄣ。她小心翼翼而認真的抄錄下每通電話的單位與分機號碼，工整而思緒清晰的，只除了ㄩˋ ㄈㄣ。

    還有兩、三個學生進來要找戴助理，凌莞瑜都耐心解釋:

「戴助理她現在不在，晚點才會回來噢。」

「這樣啊，好吧。」看起來帥帥的男孩又問，「那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不知道耶，戴助理沒說。」凌莞瑜尷尬地笑笑。

「好，謝謝妳!」帥男孩綻開笑容，大步離開。

    盯著時鐘，下班時間就快到了，但是戴助理還是沒回來。

    辦公室的門開了，陳偉誠腳步輕盈、哼著小調的走進來，一轉頭看見莞瑜。

「欸莞瑜妳還在啊?可以下班了啦!欣蓉今天會忙到蠻晚的，妳先回去吧!」系主任一臉溫暖地笑著。

「好，那我先走了，主任再見!」凌莞瑜取下名牌、收拾桌子揹起包包。

「好再見再見!」陳偉誠在沙發上坐下，迫不急待似的拿出手機看訊息。

    凌莞瑜走到電梯口，等電梯從十樓緩緩下來。這時轉身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從走廊盡頭走來，但是背光，看不清楚是誰。

 

    站在走廊盡頭的陽臺，從窗戶望出去的六樓的景色，天氣晴朗時甚至可以看到85大樓，給人有一種好平靜的感覺。他也不曉得看了多久，藍藍的天漸漸染上橘紅的彩霞。看著倦鳥一一歸巢，他伸個懶腰，該準備回家了。

    一轉身，看見凌莞瑜站在電梯口，而夕陽灑了她一身金黃。

 

    等到他越走越近，凌莞瑜終於看清楚迎面走來的是萬仲杉。他的每一步是那麼堅定而有自信，凌莞莞瞧著瞧著，慢慢覺得他英俊得有些憂鬱。就在那一瞬間，她又想起上次誤闖的事，於是收回一點初綻的少女心，有些難為情了起來。

「萬老師!」她小小聲、囁嚅地打了招呼。

    萬仲杉只是笑笑不說話，站在她身邊一起等電梯。

    電梯來了。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已經超過下課時間好久了，於是電梯裡沒有人。萬仲杉讓凌莞瑜先進去，她進電梯後就站在選擇鍵前，頭低低的，沒有直視萬仲杉，按住“開”等待他進來。他們一路沉默，從六樓到一樓。

    萬仲杉發現，在他走過來之後，她就一直是處於緊張的聳肩狀態，不肯鬆懈。難道自己給了她那麼大的壓力嗎?而他也就故意不吭聲，靜靜地享受這樣的空氣氛圍。

    「叮!」電梯門一開，凌莞瑜按住“開”讓萬仲杉先行出去，萬仲杉只是說「謝謝妳，再見!」就走了，沒有多說什麼，連個眼神交流也沒有。

    萬仲杉心想，她不過是個小女孩，一個連看都不敢看他的小女孩。

 

    他信步走到停車場，插入鑰匙將車子駛離了校園。這時候路燈亮了，而他卡在下班車潮中，今天比平常稍晚了些，雖然塞車但還是有在前進。

    哼著小調、拍方向盤打節奏，他想到了今天上大一的課，有些話題很陌生，總覺得自己又衰老了一些。算一算這屆八年級生，是八十四、五年次，難怪。或許自己又該稍稍做些調整了，一屆不如一屆、力不從心是很多老師的心得，或許年歲之間、世代之間的代溝是有的。萬仲杉始終不敢相信，這屆學生已和自己相差了十八歲。

    真是歲月不饒人啊。他不禁想起， 1996年的夏天，他人在哪裡，認識了那些人、又做了什麼事。

    那年，他剛脫離了苦悶的高中生活，剛剛到大學這個多采多姿的環境。

 

    自己曾經一直自豪著是繫上最年輕、最有活力的老師，怎麼地一轉眼，也已經幾年過去了，雖然一直到現在萬仲杉還是相信自己是繫上的人氣老師，課業標準符合大學生，上課生動有趣，必修的課雖然不輕鬆、但也不至於大刀當人，該是爽課就不會太刁難。穿著打扮也如時下年輕人，不像繫上的其他老師一樣穿格紋襯衫紮進西裝褲裡，戴一副金屬鏡框板著臉孔，一走進教室就讓學生哈欠連連，更遑論要認真上課了。他知道這世代學生要的是什麼，他追求的是一種師生和樂融融、走在校園也能偶爾被誤認是大學生的境界。

    但終究是會老的，一直被時代的洪流給沖著。

 

    轉了個彎下了高速公路，一路直開往市區。這樣微涼地秋天的夜，街上路燈與行人，構成一幅美麗的蕭條的水彩畫。

    萬仲杉減速下來停紅燈，他瞥了一眼擺在副駕駛座位上，剛剛買的便當。不用打開他也知道裡頭油膩膩的菜色，千篇一律。再美的風景畫，依舊掩藏不住一個人的孤單。這時，一家三口正在穿越斑馬線。看起來還很年輕的父母親，手牽著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他正仰著頭、嘰哩呱啦說著童言童語，而父親母親也充滿慈愛地回覆著他。

 

我們等一下去買新的玩具!小男孩開心得又叫又跳。

那你等一下要乖乖把飯飯都喫光光噢、好不好?小男孩慎重地點點頭，說好。

男人看著女人，又同時看向孩子，兩人也相視地笑了。

 

    萬仲杉的視線緊盯著他們，他知道，他們還有好長好長的路要走。直到他們消失在街頭，綠燈亮了，萬仲杉腦海始終揮之不去那景象。已經很久不對婚姻抱持希望的他，此時嘴角卻也失守的笑著。一個小家庭多麼美好?這樣子牽著自己的小孩，和心愛的妻子一起在傍晚時分，散步上小餐館喫個簡簡單單的晚飯，多好。

 

    或許，江寧現在就是過著這樣子的生活吧。

 

    曾經，十八歲的他們，手牽著手在傍晚喫過晚飯後，一起在校園裡散步，當時他們是學校裡人人稱羨的一對。萬仲杉在大學初期，其實是個不愛交際的理工男孩，通常只往返於籃球場、教室與宿舍，課業對於萬仲杉而言非常輕鬆容易，除了上課，就是和同班同學兼室友的徐振華，一同打球。而江寧則完全相反，從大一入學就是風雲人物，留著一頭飄逸的長髮，熱舞社的當家門柱，活潑外向，非常活躍，鮮明得令人印象深刻，也是許多男孩心目中的百分百女孩。

    萬仲杉和徐振華會認識江寧全是因為學長喜歡江寧，於是常常邀請她到場邊替他加油，江寧對於所有對她有好感的男人，私毫不吝嗇給予一點曖昧，儘管就真的只是把他當成學長而已。那次經過，江寧想說學長約了那麼多次卻都沒有來過，於是便進來觀賽。就這樣被正在球場上馳騁的萬仲杉，深深地迷上了。於是她開始試圖想要認識萬仲杉。

 

    比賽中場休息，學長很開心看見江寧。

「嗨，江寧妳來啦!剛剛我很厲害吧!一個快攻就得分了……」學長滔滔不絕地分享著喜悅。站在一旁擦汗的萬仲杉，注意到這個女孩一直盯著他看，於是禮貌性地輕輕點頭示意。

 

「欸萬仲杉，她怎麼一直看你啊?熱舞社的當家門柱，該不會是…煞到你啦!」徐振華大口灌著礦泉水，也是汗流浹背。

「誰知道。」萬仲杉把毛巾丟給徐振華，正想離開。

「嘿，我想認識你。」江寧主動走向萬仲杉。

 

    整個空氣凝結，原先滔滔不絕的學長愣住，在場邊休息喝水、擦汗的隊友也都停止動作，盯著他們。而徐振華也是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叫江寧，外語系大一，你呢?」江寧隨手拿起一旁的礦泉水，遞給他。

「萬仲杉，資工系。還有，」萬仲杉晃了晃他手上的水，說，「我只喝埔里的甘泉水。」說完拍拍徐振華的肩，就走上球場，準備下半場的比賽了。

    江寧微微一楞，還沒有男孩子拒絕過她呢。不過，她隨即展開笑容，大聲對著球場喊:

「只喝埔里甘泉水的萬仲杉，比賽加油!」引來全場側目，大家熱烈討論著關於校花和這個萬仲杉的關係。

    萬仲杉不置可否的瞥了她一眼，江寧將手上的礦泉水拿給一旁還傻愣著的學長，成功昭告天下她江寧想要這個男人，萬仲杉。之後心滿意足的離開球場。

 

    幾乎是在全校的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江寧闖入萬仲杉的青春，既不溫柔、不氣質不優雅的闖入，確實也改變了他。年輕的時候，對於愛情只有懵懵懂懂的輪廓認知，世界是如此地小，只容得下兩顆年輕而熾熱的心。慢慢的，活潑外向的江寧融化了萬仲杉這座大冰山，慢慢地開啟了繽紛的生活圈。

 

    他們陷入熱戀。

    江寧常常在他們獨處時說，她以後要每天做飯給孩子喫，幫他們帶健康又色香味俱全的愛心便當，打著各式各樣的新鮮果汁，然後，家中一定要有個可以野餐的院子，他們全家可以一起喫三明治、藍莓派，最好要種一棵又大又茂盛的桂花樹，好讓孩子們可以乘涼和捉迷藏。

    萬仲杉總是笑著說：大學還沒畢業就急著想要嫁給我啦?

 

    然後江寧就會又是嬌羞、又理直氣壯地捶他，直說未來總要先規劃好的嘛!而他也會將她摟進懷中，想像她那些美好的夢，在閃爍著無數星星的夜空底下，他們走過濃濃的愛情道路，一起穿過長長的，開得炙紅如火的木棉道，而在靜默的校園裡，十八九歲的他們，也更加深信未來一定會來，而那些夢想中的藍圖也會一步步實現。

    未來，未來。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

 

    轉開門把，「啪!」的一聲打開燈，雖然已數不清有多久了，像這樣看著空無一人的客廳，但那一瞬間寂寞還是爬滿了他全身。

    這些年，也並非全然沒了江寧的消息，只是自己總是避著不去得知。那年他們大學即將畢業，他決定要考取研究所繼續攻讀學位，而那時候他們之間，已經有著無數次的爭吵，江寧想要以組家庭為重心，但是萬仲杉認為還不急、這世界還有很多東西他想追求，他想要繼續攻讀碩士、博士班，繼續研究。

    於是她說他根本不在乎他們之間的愛情。他們之間的一切甜蜜與美好的夢，被爭吵撕得碎碎的。江寧累了，一個人走了，在夏末秋初時，走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萬仲杉也累了，一個人哭得泣不成聲。

    在那之後，萬仲杉開始遊戲人間。像是墮落的天使，不再相信什麼純粹的愛情故事，燈紅酒綠之中，男男女女之間，他迷失了自己。

    而在萬仲杉拿到博士學位、同時收到兵單那年，江寧在美國結婚了。

 

    她的婚紗照與喜訊在他們的朋友羣間瘋狂地轉傳mail，當然，有些喫飽太閒、眼紅見不得別人好的人，也「不小心」這些照片傳到了萬仲杉的信箱。點開看之後，他只覺得自己的心空蕩蕩的，好像有些什麼不見了。他按了幾次重新整理鍵，新娘依然是江寧，新郎依然不是自己。過去那些美好，好像是一場很久以前看的電影，已經很久遠很久遠了。

    萬仲杉理好自己的思緒，將學位證書收好，入伍當兵。像是一切沒有發生過似的，退伍後，就來到這所大學任教。和幾個人談過風花雪月，但似乎已經不是原本的萬仲杉。

    女孩已經帶走他的夏天，卻連同他全部的感情，也一併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