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莞瑜，妳待會把這些文件拿去萬老師的辦公室。妳知道在哪裡嗎?走廊最底的那間就是了。」戴欣蓉一邊忙著傳送資料，抬頭瞧了凌莞瑜一眼，微笑道。

    當初凌莞瑜來借教室的鑰匙時，戴欣蓉看她乖巧，總是微笑著很有禮貌，平時又不多話，借鑰匙簽名字時，字又成熟又娟秀。本來以為她是某個處室的工讀生，才會每個星期二準時出現，後來才發現她只是班上的小老師，就每個禮拜跑這樣遠，又一大清早的，來借鑰匙開教室的門。這些年，這樣子熱心又乖巧的女孩，真的不多了。於是在她借了幾次鑰匙之後，戴欣蓉就安排她到繫上的辦公室當工讀生。

    看著她抱著一疊文件離開辦公室，還真有點小助理的架式呢。戴欣蓉瞇著眼看著，若有所思。轉一轉肩頸，不一會又忙碌起來、繼續手邊的工作了。

 

    凌莞瑜沿著長長的走廊，經過一大排教授們的信箱，還有掛在牆上的，各項學術研究海報。向著走廊最底的那一扇窗，撒了一地斜斜的陽光，亮得幾乎使她睜不開眼睛，微風輕拂，將她及肩的中長髮吹了起來。這天天氣很好，藍藍的天綴著幾朵白雲，絲絲千捲，忽遠忽近，微涼卻晴朗的。走到走廊的盡頭，凌莞瑜看見那間掛有「萬仲杉」的辦公室，她敲了門。

    原先沒有回應，於是她再敲。等了一晌，本來想再接著敲第三回的，正舉起手時，裡頭忽然傳來穩重而難耐的聲音，說: 「請進。」

    凌莞瑜轉了門把、推開門，這一抬頭，卻瞧見一屋子的人，正圍坐著似乎在討論著什麼。而著一屋子的人，此時也全都抬起頭，盯著她看，彷彿她闖入了一個宗教儀式，打斷了他們。她沒想到裏頭是這樣子的場面，忽然覺得臉頰熱得滾燙，趕緊往人羣裡頭尋找萬老師。但這是她第一次來，也非他們繫上的學生，實在不曉得哪位纔是戴助理交代要找的萬老師。

    舒服安穩地坐在辦公椅上、穿著棕色大衣與淺色襯衫，沒有打領帶、頭髮也自然的鬆塌在頂上，一臉玩世不恭的萬仲杉，原先也是愣住的，一時之間不曉得這女孩是誰，也被她的逕自進入給嚇到了，而且她是那麼執意要進來。原本還以為可能是系主任，或是戴助理，結果……。

    這女孩皮膚白晰，從有些厚的眼鏡鏡片裡看過去，一雙靈動的眼睛正水靈水靈的轉著，看著也覺得她心思細膩，又有一絲絲憂鬱的氣息，很有氣質但不是書呆子的那種。萬仲杉此時看見，她手上拿著的文件，還有她尚未回神的模樣，忽然被她的那份執著與認真給觸動了。正當所有人都還愣著時，他卻已經揚起嘴角微微地笑著。興味意濃的打量著凌莞瑜，這個忽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找我嗎?」萬仲杉似乎很感興趣，關於凌莞瑜這樣子的一個女孩，闖入這個空間，而使她自己陷入的一個凝結的窘境。

「那…那個，助理說這些是要…要拿給萬老師的。」凌莞瑜終於開了口，趕緊將手上的文件遞上，打破一些冰塊似的沉默。雖然手還顫抖著呢。

「給我就可以了，謝謝妳。」萬仲杉促狹地笑著，接過那些微顫抖著的文件。心裡想著這戴助理，請新的工讀生了。繫上辦公室的那些年資已久的工讀生們，自己的學生，也真是看得久了，也不新鮮了，而且自己和他們，還有些分數上的複雜拉扯在其中。這女孩瞧上去，估計不是繫上的，大概是新生吧?有一股懼怕生畏在眼神裡流轉。卻又無視門上的告示牌，不知是真沒看到，還是大膽。有趣，接下來的日子可真的有趣了。

    正當凌莞瑜鬆了一口氣，轉身正準備要離開這窒息的難堪時，萬仲杉的聲音在她背後沉穩地響起:

「妳並沒有打擾到我們。好了，同學繼續吧!」凌莞瑜不解地回頭看了萬仲杉一眼，虛弱地笑了笑，他還是笑著，連眼睛也是笑著的。使她越發不明白了，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當凌莞瑜輕輕帶上門時，抬頭看了一眼門上，除了掛著「萬仲杉」的名牌之外，右上方還有一個活動式的告示牌，從右至左分別是: 「外出不在」、「上課中」、「休息中」、「勿打擾」以及「敲門請進」。

    「休息中」和「勿打擾」應該意思一樣吧?為什麼還要分別做這兩個選項、多此一舉呢?她在心裡想著。而此時，凌莞瑜留神看到，藍色的方形板子，正是停留在「勿打擾」上面。

    凌莞瑜的臉一瞬間，又滾燙得可以煮麵了。

    萬仲杉此時在辦公室裏頭，走到窗戶旁、掀開垂下來的百葉窗一角，看著她又急又惱的背影離去，又握了手上，凌莞瑜剛給他送來的文件，上揚的嘴呢喃著: 「不是說了妳沒有打擾到我們嗎……還這樣子在意啊?」忽然之間，有種奇妙的情愫在他乾枯已久的心靈上，緩緩撒了點水。而水一接觸到那貧瘠的土壤，像是忽然被喚醒了一些什麼。

    這塊龜裂的地原先也是綠意盎然、花團錦簇的，只是，在過了一季綻放得過於火烈的焰夏之後，灼傷了別人，也燙著自己。短暫的秋天使它陷入對仲夏夜的無限懷想，回憶得越多美好，心卻越是低落，逐漸完全凋零。最後，下了點雪，漫長漫長的冬天來臨了，而春天，卻再也沒有來過。

    他想起幾年前，自己的生命裡也曾經有個這樣子的女孩，這樣子地蠻橫闖入他的生活，也沒問他同不同意。既不溫柔，也不氣質不優雅的闖入，但他還是深深被她的如火的霸氣所吸引，無法自拔，然後變成他生活的重心，只是，愛得太沉重也就恨得太濃烈，把交織的愛恨全都燒成了灰燼。他愛她，就要愛到她的全部，連她對他的愛，他也要攬住。他要當愛情裡的國王，掌控一切愛恨嗔癡念想，連燒成的灰燼他都要愛。想到這，他又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方纔凌莞瑜因為太緊張，而在文件紙上留下的，小而深的指痕。

   

    最後女孩帶走他的夏天，連同他全部的感情，也一併帶走了，也沒問他同不同意。他從她還是女孩時愛她，直到她成了女人，完整的女人，而她卻像是從沒愛過似的，走得如此輕巧灑脫，又或者，她是認為他們之間，不過是一場夢，一場終究會醒來的夢，於是一切的一切，也就不值得留戀了呢?而他只不過是一個陪著她，一起築夢的工匠，或許還是不甚滿意的一名工匠，是隨時可替換新的。而且還不見得曾有一場最香甜的美夢、在她心中。從此把自己困在漫漫冬夜裡，一年又一年，如此深情的男子是他，萬仲杉。也讓他從十幾二十歲的大男孩，蛻變成了成熟的男人。僅僅是那一秒鐘的回想起，萬仲杉重重地跩下百葉窗。不願再去想。

    他現在是他的生命，自己的國王。沒有他的允許，再也沒有人可以隨便，輕易地進入他的愛情荒地。

 

    凌莞瑜十分懊惱的回到辦公室，戴助理還盯著電腦忙碌著，無暇顧及其他，更沒注意到異狀。她坐在工讀生的位置，一面喝水，一面平撫自己的情緒，告訴自己沒事的。

    不過，凌莞瑜再仔細回想剛剛的場景，剛剛和萬老師對到眼的瞬間，她忽然又覺得臉頰發燙了。

「真的很謝謝院助、謝謝，一直以來那麼照顧我們......當然當然，有空再一起喫個飯。好，那就先這樣囉，好，掰掰。」系辦的門開了，陳偉誠大聲地講著電話，走了進來，雖然是隔著電話，卻讓人感覺好像他們正面對面歡暢地談著。

「欣蓉，早上我給妳的那些資料，看完之後沒問題，就趕快送到會計室囉!剛剛院助又提到了。」這個好親切的老師把手機塞進褲子後方口袋，對著戴助理說。

「好的主任，」噢，凌莞瑜這時才知道，原來這個高壯的男老師就是系主任。「還有李老師的專題演講企劃書，我已經key好放在主任桌上了，你看一下要修改的話再告訴我。」

    戴欣蓉全神貫注地和陳偉誠談著公事，儼然一副很專業的樣子。專注的盯著他，使得凌莞瑜此時忽然覺得，自己是應該認真聽著他們的對話的。

「啊，對了欣蓉，妳還記得我的那個經費申請表放去哪了嗎?我找了好久，忘記放到哪裡了。」陳偉誠坐到椅子上，開始心急如焚，翻找桌上的一疊疊資料。

    凌莞瑜看著陳偉誠，心想著那麼年輕的系主任嗎?看上去大概還沒四十歲吧，又長得一臉娃娃臉，總有點呆萌呆萌的感覺，而且，還像個大孩子一樣丟三落四的。

「主任，那天你不是已經交給我送出審核了嗎?你當然找不到啦。」戴欣蓉倒也像個母親在回答她那迷糊、忘東忘西的孩子，那含笑的口吻讓人打從心裡感到安心。

    陳偉誠恍然大悟，也哈哈哈的笑了起來，自嘲自己真的是年紀大了，這事也能忘得一乾二淨。凌莞瑜聽了也微微笑了起來。

「哦對了，主任跟你介紹一下，這是這學期我們系辦新來的工讀生莞瑜，她是大一的。」聽到戴助理忽然介紹到自己，凌莞瑜趕緊站了起來，朝系主任微微點了點頭以示意。

「妳好妳好!我還想說今天辦公室怎麼有漂亮小女生坐著呢!原來是新來的工讀生。妳是什麼系的?」陳偉誠伸出右手，和凌莞瑜握手寒暄。

「主任好，我是室設系的。」有一瞬間，凌莞瑜的神情忽然幽黯下來，有一些複雜的牽痛在其中。並不是室設系本身，而是她想起的一些事情，關於她十七、十八歲時的夢想，而她並沒有完成。戴欣蓉自顧自地繼續埋頭忙著，陳偉誠似乎也沒有察覺到。

「哦，是學設計的啊……妳是在地人嗎?高中是唸廣設嗎?還是什麼。」陳偉誠忽然感興趣的一連串問了起來。

「我不是，」凌莞瑜笑著，「高中是唸職業學校、圖文傳播科的。」

「是圖傳的，那大學怎麼轉唸空間設計?」

「都是設計羣的科系，我是登記分發上的。」凌莞瑜果然又想到了她大考時的過度緊張，一時之間胃又收縮了一下。陳偉誠大概也很瞭解技職體系那種分羣考統測的情況，只是笑笑沒有再多問什麼。

    考試那天，天氣很好，晴朗的陽光又有涼涼微風，考術科考試時，進考場手都在抖，把各式各樣的工具放在應該擺放的位置，考試開始，她卻發現自己平日裡用得熟悉慣了的三角板，竟然放在考生休息室沒帶來……。沒了尺度精準的工具，凌莞瑜也慌亂地失去了分寸。這時，中午喫的壽司開始在胃裡翻攪，好不舒服。但還是硬著頭皮畫完了圖。

    凌莞瑜失神了。她想到自己的學校，那些電子電機、機械科系的學生們，總是充斥在學校的大紅榜單上，耀眼不已。而他，十七歲時喜歡上、十八歲說再見的他，也是其中之一。

「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考上臺北的學校。」那時候，他的神情是那麼篤定，語氣是那麼堅定。他們時常一起聊夢想，聊未來。而凌莞瑜也一直相信著他們可以一起上臺北，那個職校最高的學術殿堂，就算不是，那至少也可以一起在臺北。繼續做著幸福的十七歲的夢。如果真能愛著愛著就到永遠的話，十七歲這年紀，或許可以再相愛個十七十八年呢。

    十八年啊。是多麼漫長而耐人尋味的。

 

    萬仲杉看壁上的時鐘，正指向16:57。午後斜陽斜斜地照在他的辦公室裡。剛剛參與研討的學生們，早就散了各自回去了，自己又留下來整理剛剛學生們提出的疑問與報告。

    他瞥了一眼放在桌沿的，剛剛那個工讀生送來的文件。萬仲杉思索了一晌，爾後把它們放進公事包裡。然後起身，鎖好辦公室，走向系辦準備回家。

「欣蓉我先走囉!」一進來看系主任已經回去了，工讀生的位置也空著了，只剩下戴助理還在電腦桌前。戴欣蓉應了一聲哦，沒抬頭。萬仲杉想了一下，決定問問，「今天那個工讀生……，是新來的吧?」戴欣蓉回答是，停了一下，正當他想再問些什麼時，戴欣蓉忽然抬起頭來，看著萬仲杉的臉。

「她是室設系大一的，叫做凌莞瑜，今天是第一天來我們系辦工讀。怎麼了嗎?」戴欣蓉想到今天有請莞瑜去送文件去研究室給萬仲杉。「那時候看她仔細，才讓她來系辦幫忙。」

「原來是這樣啊，沒事啦，隨口問問而已。」室設系大一新生，萬仲杉對凌莞瑜越發感興趣了。「那我回家囉，欣蓉掰掰!」

    戴欣蓉揮手看著萬仲杉離去的身影，不理解為何他會突然問起工讀生。之前對於這些行政事務不是都不甚在意嗎?又想到今天系主任也特別好奇，問了好些問題。從來也沒見陳偉誠那麼好奇一個工讀生的。想了一會兒，她鬆開了皺著的眉頭，戴欣蓉換了個心情，可能是因為凌莞瑜她不是繫上的吧!所以才會被注意到。戴欣蓉這麼想著。

    11月中旬，照理應該已是微秋的季節了，但空氣中，卻依稀還有些許暑氣。戴欣蓉把東西收拾收拾，關了電腦、系辦的門窗電燈。也準備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