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十三篇短篇小說組成, 每一篇都有兩個人物,描述他們對於情感的糾葛拉扯及對於生活不安的叛逃。

然後好像能從其中幾篇相似的片段設定瞥見一些作者的愛情觀,狷介又有些悲觀,且對於婚姻抱持質疑,覺得愛情無常沒有永恆,或會因當兵而生變,或會因家人債務拖累沒時間經營而自然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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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兩個人>

這篇看到結尾時有點震撼,像是被雷打到,又像闖入綿密的雨中悶悶的很不舒服。難怪會得奬。

曾熱衷於玩樂團的陳瑜剛與現實妥協進入報社工作,曾一起奮鬥的夥伴吳小戚還一直保持著青春時的不羈,然而當他剛要起飛發亮時卻意外喪生殞落了。對於社會的不滿和憤慨導致陳瑜剛自殺,最後兩人靈魂在城市上空有了生前沒能見到的會面。

 

<怨懟街>

伍協熱烈愛著學弟小湯,即使在學弟說要分手後依舊藕斷絲連,可是最後卻還是因為小湯入伍讓這段感情自然消滅,而伍協隨著時間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輕易為愛掉淚付出一切的情竇初開少女。

 

*往後,許多年的歷練告訴伍協:「或許我性情不夠美好,但或許性情不該美好,又或者沒有好不好。但之間總會有些收穫吧。」p.080

*伍協蹲看往昔聲色,雜亂荒蕪的屋子,心想沒有一樣東西是可以給學弟妹的,也沒有一樣是可以丟掉的,當然也沒有人畢業像她這般銷魂的。p.044

*她哥哥諄言以教的音量教她難信一個暑假的疏離。她看著遠方的雲沉降在觀音山頭,愈聚愈龐大,在集結各方浮雲時,慢慢靠攏的地方間隙著天光,微光想要落在悠悠寂寂之河,挑動河的心情。她想,自己就是那絲隙光,極力想要穿出和水幽會。

是的,一直都這樣,伍協的孤執使她和家裡的關係一直是在建設與破壞終極度拉扯。p.062

*日子就像一個長長冬天貼著牆頭的枕。讓伍協的心眼承受度愈來愈長出繭了。p.081

*「我告訴你喔,殺人和做愛其實很像,我有位死黨,念專一時和隔壁班火併,事後他告訴我,拿刀子砍下去時,手本來在發抖,等到砍下去,血濺到臉上,竟又多砍了幾刀,就豁出去了。」業務男子說。

「那和做愛有什麼關係?」小妹怪聲問。

「你不覺得做過一次,就不會在意以後做多少次了。」p.082

 

<淪落的希望河>

向寶紅身邊的人接二連三離開他的生命,當兵的夥伴自殺、留在老家的妻子失蹤,找尋妻子途中父親也跟著消失。

 

*方纔,他闔眼的那一會兒,朦朧中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自己的軀體倒掛在黃昏的屋簷下,夕陽金暉暉地灑在他的頭皮上,形成一種光圈,恍似被上帝加持了般。逆流的血液往腦門直衝,像是要衝破一座久遠的角落;衝過之後,平原遼闊。未久,一張強而有力的大手卻俐落地解開了繩索,然後,夕陽瞬間亦掉落在海平面,天暗了下來。金茫茫的光輪不再,他的腦門開始綿綿下著厭蔑的雨,滄茫泥濘,蒼茫又蒼茫,泥濘又泥濘。沒有視野,只剩下一丁點逃亡的力氣。

意象過後,他就醒了,昏沉沉。感到前所未有的消沉,好像夢裡逃亡的感覺已經牢牢寄生在現實的軀體了,可是他的人卻沒趕上最後一班船。p.85

 

<很平常的有一年>

沒有固定工作的麥子在城市得過且過地生活,遇到了咖啡店工作的瑪莉,兩人成為互舔傷口的好友,在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時瑪莉乾脆離開踏上追尋自己夢想的路。

 

*芭比這麼好,她為何還是離開了你?她終於問了一個比較有深度的問題。我想我大概是隻金翼的白眉鳥吧,每天光是動也不動地理著自己的毛,除非受到驚嚇,否則不願飛行,我說。她的離去就是一種驚嚇,瑪莉像突然長大似地回答。嗯,可是我還是沒有去旅行。手上的咖啡第一次冷了還沒喝完。

飛行,剛開始總是會怕的嘛,等哪一天你去高飛了,可別忘了告訴我是什麼滋味喲!瑪莉說。那天她沒有穿可笑的吊帶裙,夕陽眏著毛髮,風情初初爬上她的臉頰,可是她並不知情

那些日子的午後我和她互相梳理著毛,理著要險險欲落的過往,理著險險不明的未來。

原來她是股薰風,這是我後來的小小發現。p.115

*空氣靜默了一下,她吸吸氣,我以為她要哭了,她卻說,也好,不然我就不會跑來端盤子,一天到晚問人家要不要續杯,也就碰不到你了。

窗外的雨聲聽起來像廚房嗶剝價響的熱油鍋。

我尋音轉向玻璃窗,看著一場全心全意下的雨,感到一種溫暖,來自體內所沒有過的一種女性情意。

我開始相信際遇,一種沒來由的際遇。p.120

 

<梅雨季>

小梅與阿智這對怨偶在小梅不捨地時不時聯繫下藕斷絲連,在兩人漸行漸遠中默默被另一個女人介入,最終阿智選擇了章章。感情這種事沒有答案,有時再怎麼努力不適合的人就是走不到一起。

 

*沉溺的人。阿智想,不管時間幻化多久,這個女人總以落淚來作為開場的話外音。他在拿起聽筒的幾秒空隙裡,只覺得人不斷地墜下墜下,衰老衰老。

以至他想逃、逃到不會讓他有這種下墜感的地方。

但小梅特有的鼻息,帶點靦腆,摻雜沙沙似落葉的呼吸頻率,讓阿智熟悉至彷若與生俱來的同體。於是無論時空演化,他總還能在日漸庸俗的不復記憶中,竟感小梅打電話來的間隔頻率。p.131

*隔些天,小梅收到一張十五萬的匯票,還有兩張小小的卡片,一白一紅,白紙寫的是記得那些美好;紅紙無語,該說的都在那惹她心狂的顏色上。

小梅的手心滲的汗把紅紙拓了層淚。

她終於不再打電話給阿智了。她一輩子不明白的是:那章章到底是怎麼把自己贏過去的。

阿智不給她答案,她的天空於是永遠若梅雨濘濘未開。「好狠啊。」她常常浮起這樣的話。p.138

 

 

<相親相愛好嗎?>

從紐約回來的寶雨面臨著剩女危機,男人在她生活來去卻都留不久,前男友和來她住處借住的混血兒在她眼裡只是想尋求肉體慰藉。她守著某種標準不輕易妥協而姊妹淘卻拋下她踏入婚姻。於是在停電停水的夜晚感受到了寂寞。

 

*可是今天這份快感卻消失了,寶雨悵然至極。望著日曆大大的頭殼薄薄的身體,她感到和日曆有相同的遭遇。不斷插入的事件脹著腦袋、襯著日益單薄的肉體。p.142

*天大亮時,她提了個紅桶子,去隔鄰洗車的水龍頭處接了山水,洗把臉,還洗了身體其他容易出味的部位。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生活本身遠比相親困難多了。

化了點妝,下意識地聞聞腋下,然後拿起架上的三宅一生香水噴了一下。她並不習慣香水味,但停水讓她沒有太多的選擇。

沒有太多選擇也許是好的。就像還沒過三十,就有人逼她去相親一樣。

她安慰起自己來。p.148

*那一晚,也是斷水斷電,她連淚都沒有,連自憐的心情都來不及有,只是一勁地發呆,忽忽想起,要是有個男人在身旁該有多好,第一次想到母親一天到晚叨唸她的,女孩子要找個有臂膀可以靠的男人,你光找有感覺的,感覺可以幫你做什麼,當飯喫啊。p.155

 

<留在壁櫥的蛙鳴>

曾美收到青春期閨蜜小蛋糕的喜餅而憶起與她相知相惜的少女往事。

 

<留在原地的遺忘>

唐幻碧突然得知久未聯絡的男友(或該稱前男友?)林振心要結婚,妝點好自己前去討說法試圖挽回卻發現自己早就遠離他的生活圈也走不進他心房了。以前總說自己不適合結婚的男人突然想婚但是卻沒將她當成對象。

 

*「我是中庸之人,所以必須靠痛苦換取經驗,愚癡的人是痛苦還成不了經驗。最好做個聰明的人,看著別人的經驗就能了悟,都不需要痛苦。」p.201

*「我是比較保守,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結婚還是比較好,像鈴鐺一樣,兩個靠在一起叮咚響,就不寂寞了。」幻碧想要靠在一起,也得兩個都願意纔行。p.201

*「難道妳這一輩子除了感情之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嗎?這是當年幫助我走出陰影的一句話,每次陷在感情泥淖,我就趕緊回想我生命其他該做的事。」p.202

*腦子裡盛滿一幕幕林振心生冷的影像,她試圖洗帶,但只能從頭洗去,於是她只好前前後後把這一齣變調的戲再次看完。看著她在這由愛生恨的時間長河,自己幾度翻騰、滅頂的痛苦扭曲模樣,「自己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她摸著胸口感到一陣悶痛。p.203

 

<妳說的我都記得>

阿意與阿思在女孩時期是親密無間的閨蜜,然而隨著長大那種同性之愛的悸動也消散不復。

 

*「妳去給她們家做女兒好了。」每當阿意說要去阿思家時,這是她母親總有的反應。當時阿意覺得阿思的母親像是一種會飛五千哩去抓烏賊給小孩喫的信天翁,美得像是一種福份。但和她無緣。p.208

*小火車當時對阿意的意義是喫,每天一截甘蔗的誘惑。她不記得那名司機的長相,但一直記得他的手。那手有一種溫度,她從未體驗過的一種。像剛從鐵板拿下來的成形麥芽糖人,熱度離了板心的剎那,經涼風兒給那麼一吹,溫度恰恰好入口,輕滑柔情的滋味。p.211

*暑假,像愛情,妳永遠渴望著它來臨,可是來了發覺日子還是一式的款樣,除非本體能乘願大改,否則只是一種時序的替換罷了。p.218

 

<誰在回家的路上>

張湘綺在美國漂泊輾轉於各個有魅力卻無生活能力的男人之間,卻總是如無根浮萍,最後還是應母親要求返家。

*我對父親的記憶像是一份菜單,一份必須日日背誦的菜單。p.222

*「各地的土撥鼠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意味著春天還遠著呢。」紐約時報說。我不懂為什麼土撥鼠被人們從溫暖的樹窩裡拖到雪地上來張望自己的影子呢?

所幸我還是可以待在被窩裡,窗外踏雪而過的人急著貯糧備寒,我還是懶懶地過日子。p.225

 

<放狗出去>

當狗仔的男人放棄過往攝影師的尊嚴將狗仔的工作越做越上手,鄙視他工作的情人儘管不時刺傷他最後卻也被同化。最後有點魔幻的狗仔彷彿真的成了狗。

 

*同居多年,彼此都懶得改變,改變就意味著要翻動基地,屆時將塵埃處處無人喜歡,何況改變後將面對的寂寞則更難受。於是女人和他就時好時壞,表面是捨不得分離,但卻很捨得給對方壞臉色看。p.239

 

<十三街>

送包裹的大街與開了家美髮店的十三,一個妻子愛上別人,一個愛上不該愛上的人,兩個人在城市打滾生存互相慰藉。

 

*我用我瘸掉的腿跨上她,就像我跨上破野狼般地騎上一條大街。而十三用她發痠長繭脫皮的手指撫摸我,就像她用吹風機撫摸客人的髮絲般溫柔。p.256

*我們對情愛覺悟得早,用我的殘餘肉軀與她的失敗青春共同一起活了下來。p.256

 

<修剪歲月的女人>

美甲師幫替年華確的婦人和病人們修剪指甲並從中觀看芸芸眾生。

 

*這些有點年齡的貴婦都穿得很像女兒,每個母親都在模仿她的年輕女兒,而所有的女兒卻都在避免成為她的母親。p.259

*她想為什麼人一旦老了,一切的失色就顯現於外,可是貓啊狗啊總是怎麼看也不會老,除非你得扒開牠們的牙齒一探虛實。可她邊修指甲邊想著人類可就不一樣啊,上了年紀就露出半生淒涼光景,頭髮灰白,指甲鈣化,牙齒鬆脫,肌肉下垂,表皮生皺⋯⋯了無激情,無一光采,動作變慢,身上沾黏著歲月長久以來不散的濃濃老人味。p.260

*她開始想著將他們的手腳浸在溫水裡,溫水慢慢柔軟那些被歲月硬化鈣化的屍片,已經徹底成為物質性的東西還不斷抽長在那些渴望健康活力的病體。她常常有一種衝動,想要抽出隨身攜帶的指甲修剪工具盒蹲下身為這些人剪指甲,被她剪過指甲的人都曾經流露出一種舒暢快感的表情,她知道那種清爽與舒服。

但是大多數的家屬都認為剪指甲這樣的工作是微不足道的,但她總想,愈是要激勵生命愈是要從細微的枝節著手,因為那意味著一種尊嚴,一種美好。

但這多半也還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在醫院這樣的生態結構裡,有沒有她的在場都不會影響其他個體生命的存有與否。然她還是寧願相信自己的這把指甲剪具有魔力,她多回看見病人張揚著修剪得光亮美麗的指甲,像望著上帝的指環般地在光源下把賞著,同時發出一種宛如孩童的微笑。p.263

 

 

#後記專訪

在後面附的專訪裡,鍾文音提到這些小說是青春哀傷茫然想飛翔的產物,多是在她出國前完成的,那時候應該是不管去哪都沒有歸屬感,覺得自己能飛得更高卻被束縛住翅膀。

然而我在讀的時候反而覺得這些故事不像青春叛動下的產物,每則故事都有無可奈何世事無常的缺憾,像是經歷了滄桑,對未來一再失望卻無力挽狂瀾所產生的哀嘆。也或許她的青春比我早熟得許多,對於人生各種別離早已有深刻見解。

 

*青春時不會意識到自己青春,而哀傷是因為意識到自己要成為什麼纔有所掙扎,為要接受被社會馴化而留下眼淚而哀傷。鳥會在籠子裡掙扎是因為牠知道自己有翅膀卻無法飛翔,年輕時我有翅膀但一直無法飛翔,於是辭了工作決定飛去紐約,現在想來那是一個任性(卻很重要)之舉。年輕時我非常固執且任性,任何人事物都留不住我,如果當時有人對我說,給我錢讓我好好寫作也未必我會留下來。我想如果我不去經過這些大風大浪,或許我不會看到前方的風光,那個前方風光是必須靠自己去尋找的,而不是別人畫給我看的。這本書的作品大多寫在我去紐約之前,小說的主角感受著自己飛翔的能力,不安,或者想依附別人等種種情節,也許可以說是我當年翅膀還沒長硬至可以飛翔時的心境折射。270

 

 

#節錄一段網路上看到的誠品對鍾文音的訪問

我喜歡小說有感情,溫度與人味,藝術技巧容於其中,但卻不是直接彰顯才華。這本小說的場景都是我親身經歷過的,故我寫作訓練的基礎來自於「現實」,一個封閉的小說家不可能走得太遠寫得太久(除非天才)。當然寫小說也未必要親身經歷,但我以為作為一個人其實想像有限,如大量運用想像會流於「魔幻」寫作,真正的好小說是能植基於現實,又有超越現實的想像力。

  經歷場景也是讓小說有更多圖像思考的可能。所以寫《一天兩個人》之後,我意識到自己生活的薄弱,故花了十多年旅行上路,其實不是我喜愛旅行的本身,是我喜愛文學與為了體驗生活的諸多滋味才上路的。

  有了體驗,很自然的就會融入筆墨之中,當一個寫作者的所感所知已經大過於他筆下的題材時,那寫起來是很順手順心的事了。如一口井,如聚寶盆,用之不完。故體驗仍是重要的一環,光靠谷歌大神(google)寫出的東西,就會少了個體體驗與細節,還有最重要的觀察與人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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