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時間:2018年7月8日下午

  訪談地點:陳丹路家中

  訪談對象:陳丹路, 68歲

  他在64歲那年,拿到駕照,並買了一輛嶄新的大衆轎車。鄰居們紛紛讚歎:“你可行了啊!都六十幾歲了,還買車開!你可行了!”陳丹路心中樂開了花,同時泛起一股酸楚,幾十年來曲曲折折,是不滅的希望與堅持,最終讓他證明了自己,也證明了人生。

  2014年5月28日,陳丹路拿到了駕照,在他64歲的時候!

  一個月後,一輛嶄新的黑色大衆小汽車停在陳丹路家門口,店集村的老街上。四方鄰居好奇地看着,只見陳丹路喜氣洋洋地從駕駛座上下來,鎖上車,進了家門。過往的鄰里鄉親禁不住好奇,紛紛前來打探,紛紛讚歎:“你可行了啊!都六十幾歲了,還買車開!你可行了!”

  陳丹路心中樂開了花。30年了,自己像一隻春蠶,辛勤地勞作吐絲,今日終於結成了繭。買了一輛體面的車,他終於證明自己並不比別人弱。上一次受到這樣熱烈的稱讚,還是1992年,他用開飯店的第一筆收入蓋新房時。

  想着想着,陳丹路的心中泛起一股酸楚。幾十年來,自己沒少面對過命運不公的對待,沒少負擔過特異獨行的苦痛,沒少承受過鄰里的輕視與傷害,幾度輾轉,他終能把握契機翻身成人,雖然有些遺憾無法補救,希望與堅持還是讓他證明了自己,證明了人生。

  一 “黑五類”的歷史包袱

  陳丹路的母親15歲時便嫁給了父親,19歲有了他。土地改革時期,因爲被劃定爲地主階級,祖父被鎮壓,僅剩下祖母。經歷了家庭巨大變故的父親,感到自己唯有讀書這一條出路,便下了苦功上學,終於考到蕪湖的安徽銀行學院,三年後畢業分配到靈璧縣銀行工作。工作不到一年,上海財經學院招生不足,從銀行的新人中補足生源,父親趁此機會來到上海唸書。假期父親回家,發現妻子竟然與母親矛盾不斷,一氣之下提出離婚。隊裏不問女方的意見,直接發出離婚書,母親只好帶着八歲的兒子回到老家。丹路九歲生日過後,隨着母親改嫁,有了繼父,從姓趙改姓陳,在店集村落下腳來。

  1968年,一個村只有五個學生上高中,陳丹路在列。爲響應“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口號,那年的高中改爲兩年學制,陳丹路1970年就畢業了,在家等待推薦跟讀的消息——如果能被推薦去跟讀,畢業後就可以轉正做老師,拿穩定的工資,可謂前程似錦!然而消息來了——同村出去的五個高中學生,其他四個都被推薦了,唯有他落選……

  難過、痛心、不甘……沮喪中他又感到悲涼,是啊,自己既沒有關係,也沒有錢,傻傻地等待結果,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仍然繼承了祖父的地主成分,政治身份這道坎怎麼能隨隨便便跨過去呢?——可地主的後代就要遭受這樣的對待嗎?自己難道真的比同村另外四位青年差很多嗎?難道因爲背上了地主的成分,自己就真的與各種各樣的機會無緣了嗎?

  事實告訴他,的確如此。不僅僅是高中畢業後的一個跟讀名額,即便在他過了這道坎,決定應聘新的工作、尋找新的出路的時候,他也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地主成分”四個字打倒在地。因爲有政審,年輕的他無法參軍,幾乎所有工作單位都拒絕將他聘用爲正式工。畢業後幾年,除了種地他沒有任何收入來源。可是在家種地實在難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繼父過世,家裏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等他養活,他不能就這樣完全放棄了啊。“好吧,正式工不用我,臨時工總可以吧!”這樣想着,1976年經熟人介紹,陳丹路來到鳳臺縣水泥廠,成爲了一名臨時工。

  “鳳臺縣水泥廠裏有國營的工,有大集體工,俺們臨時工待遇最差。沒啥福利,開會都沒你的份。人家一開職工大會,國營集體的,就坐在大禮堂裏面開,俺們臨時工呢就沒這門子。”陳丹路如此回憶水泥廠做工的日子。臨時工做的都是推石頭這類極耗體力的苦活,一天一塊五毛錢,幹八小時。日復一日,沒有休息,一個月工資45塊錢。拼了命想掙錢的陳丹路,沒什麼可挑可撿的,不僅自己不休息,還常常主動幫有事請假的工友頂班,掙一點額外的收入,一月這才能到五六十塊錢。可是在廠裏吃食堂一天就要花一塊錢,有時候到街上買件衣服甚至會變成“月光族”,也就勉強補貼一點家用。陳丹路回憶道:“我在那兒幹了八年臨時工,腰裏從來沒有100元,沒有這個數字。腰裏裝100塊錢?沒有啊!”持續拮据的生活讓他對這份工作充滿了失望,腦中開始盤算新的活計。

  1984年,他辭去水泥廠的工作,學會了裁剪的手藝。不過他和其他人不同,學裁剪不是爲了做裁縫,而是爲了開裁剪培訓班。裁縫是個穩定行當,可在陳丹路看來弊處太多,在街上租個門面,除去吃喝,一月下來同樣落不了幾個子兒,只比水泥廠輕鬆一點而已。相比較而言,辦培訓班雖然不是長期的活兒,短期的收入還能支撐一筆花銷。他一期收20個學生,每人學費15塊錢,合計一期能掙300元。一期結束後,他便回家勞動,做農忙時該做的事。不過這短期收入通常也只能支撐農忙時的開銷,以及家裏小弟小妹的花費。一年到頭仍然攢不下來多少錢,陳丹路愁歸愁,卻也沒什麼好辦法,一晃自己竟然快40歲了。

  20歲高中畢業之後的20年間,陳丹路的人生可謂失意至極。作爲“地富反壞右”這“黑五類”的一分子,那個時期他受盡嘲弄與白眼,不僅在高中畢業後失去了教師工作的機會,而且幾乎所有正式工作都將他拒之門外。家庭貧寒、成分不好、家庭負擔重,到了該成家的年齡,卻沒有哪個人家願意將女兒嫁給她,就這樣一直單身下來。

  二 轉運

  1991年的一場洪水,竟然成爲了陳丹路“轉運”的契機。

  五六月份暴雨連綿,壓垮了店集老街上陳丹路家的兩間住房。後面帶磚塊的兩間土房子硬朗一些,扛住了暴雨襲擊,能夠勉強住人。“不能在家中再待下去了!”陳丹路想。房子亟待整修,需要一筆錢,於是他開始聯繫這些年來交好的熟人、朋友,試圖找份能掙錢的活兒幹。

  20世紀90年代,陳丹路有個當兵的朋友,轉業到鳳臺縣的新集煤礦開車,他介紹陳丹路到新集煤礦邊上開飯店。陳丹路便拎上行李,隻身來到新集煤礦,做起了淮南牛肉湯等各種小吃。礦上的工人幹活累,下班後想吃點實惠又可口的,陳丹路的小飯店正對他們的胃口。煤礦邊上的地租金不貴,陳丹路的收入明顯好轉,他慢慢看到了生活的轉機,於是越幹越起勁。他一邊攢着錢一邊美滋滋地想:“等過年回家就有錢翻修房子了!”

  新房子在街邊上蓋了起來,鄰居們跑來觀看,笑嘻嘻地誇着:“哎呀你發財啦!”那時候外出的人少,村裏沒幾個人能掙錢蓋房子,陳丹路蓋起的這棟房子還屬一流。雖然是自己一手出錢蓋房,弟弟們也早已成人,新房蓋好後他還是叫來弟兄一起住。身爲大哥的他從來沒有多少私心,像父親一樣牽掛着弟弟妹妹的生活。後來他又託那個朋友將二弟招到新集煤礦上當礦工,自己則繼續賣小吃。

  可到了1997年,門面租金上漲,徵稅也更嚴格,小飯店賺不到什麼錢了,於是陳丹路再度回到店集。雖然是停下了飯店的生意,但陳丹路賺錢的心思沒停,他又開始想新的法子了——那個時代農村人的生活已有些許改善,集市上什麼都有,還有唱戲這類熱鬧的活動,陳丹路便到集市擺攤。他做的是套圈兒的玩活兒。來趕集的人們掏錢套圈,套中了玩具就送給顧客,套不中則他贏利。徵稅風頭稍緩,陳丹路還回到新集開飯店。徵稅風頭一緊,他就回老家繼續擺套圈兒。這樣來來回回,他合計在新集煤礦開飯店八年,在集市上擺攤四年。多年的打拼總算有了一些積蓄,在跨進新世紀的大門之前,做大哥的陳丹路是給兩個弟弟都娶了媳婦。將家人都安頓好後,他這才安下心來。

  三 抱養了一個閨女

  家人都安頓好了,新集繁忙的飯店生意也告一段落,就剩陳丹路和母親兩人住在1992年蓋的房子裏。單身四十幾年,陳丹路已經不抱娶媳婦的心思。農閒沒有集的時候,他常常坐在房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街上追逐打鬧的小孩發愣——“我是不是也可以有一個孩子呢?”

  在當地,年紀大的單身漢抱養一個女嬰並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人到中年,尤其即將邁向老年時,哪怕是想賺錢,心靈上也總想有個寄託,而最好的寄託便是孩子。陳丹路很快如願抱養了一個。初見女兒時,她水靈靈的大眼睛一下子就博得了這個單身老漢的全部歡心。

  2003年,阜陽市潁上縣的劉莊礦開工建設。有新礦就有工人,有工人就有生意。於是在2004年,陳丹路帶着閨女和老母親,來到了劉莊。這一次陳丹路細細謀劃了一番。礦邊上有門面出租,是樓上的房屋,看起來基礎設施、衛生條件都好。但是陳丹路想,這些來礦上打工的工人,經濟條件往往很普通,平日裏不會在吃飯上花多少錢。如果把飯店開到樓上,一方面房屋的租金貴,另一方面工人們也會覺得樓上的飯肯定賣得貴,不願意來吃。陳丹路就在礦邊上租下一塊地皮,一月僅幾十元,自己用石棉瓦、毛竹搭了一個簡易的棚子,四米寬,七八米長。前面擺鍋做飯、招待客人,後面住家。設施雖簡陋,但工人們喜歡這種大排檔似的小吃店,三塊兩塊也行,十塊八塊也有,很是實惠。

  那會兒他只准備午飯和晚飯,生活規律,早晨七點多起牀買菜,晚上十點多收攤休息。母親幫他看門、摘菜。女兒已經十歲,平時在潁上縣古城鎮的小學裏唸書,放學回家便給他搭把手。十歲的小丫頭,還幹不了重活,雖然端不住碗、掌不住勺,卻能在父親的指點下摸得清牛肉湯的調料,父親炒菜時,她便負責兌湯、燒湯,還有點菜。湯快開鍋了,小丫頭喊着:“俺爸!俺爸!湯好了!”父親便將湯舀進碗裏,給客人們上桌。有了自家姑娘的幫忙,陳丹路大可放心炒菜,不必擔心着燒湯的事,節省了不少時間。閨女一天天長大,端得住碗了,就幫忙上菜,能承擔的活兒越來越多,陳丹路也越來越省心,生意也越來越好。

  女兒唸到初中時,還是決定放下學業,回來一心給父親幫忙。父親雖然有所不滿,但心裏清楚,一來女兒本身不是讀書的料,二來自己也的確顧不過來,倒不如父女倆安心做好這飯店的生意,好好努力,爲女兒攢下嫁妝錢。

  2014年,潁上縣啓動農村環境綜合整治活動,陳丹路的小店面被作爲違章建築拆除了。經歷了六十多年沉浮的他,早已對命運的陡變安然處之。他想,生意停了便停了,反正已經在這裏打拼了十年,不如回老家安穩待一陣子!

  四 買輛小轎車!

  實際上,陳丹路回家後並不“安穩”。他琢磨,他這大半輩子已經過去,前40年幾乎沒能擡起頭來,這後20年做飯店總算掙了些錢,改善了生活。攢着這些錢,除了給姑娘準備嫁妝,還有什麼意義呢?閨女已經20歲,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嫁人以後她便成了婆家的人,雖然相信閨女有孝敬自己的一份心,但他不想閨女太費心思,家庭不和。膝下又無子無孫,沒有必要新修房屋或者買樓。像他這樣的單身老漢,在農村最受人歧視,沒有兒孫就像一個國家沒有軍隊一樣孤立無援,很容易受人欺負……思緒萬千的他突然看到鳳臺縣駕校的廣告,靈光一閃:“有了!買輛車!”

  於是,陳丹路擠在年輕人堆裏,開始考駕照。他到縣城裏的大駕校報了名,學費花了五千多。駕校離家百十里路,他每天早早起來踏上去往縣城的班車,再轉車到駕校練習,每天一個來回就花掉50塊錢。但是,看見駕校像一所大學那樣寬闊的場地,幾十個教練員穿梭在車輛之中,某種自豪感在陳丹路心中油然而生。比起未來要買輛車的花費,這點花銷算什麼呢?況且打定主意要學好車、買好車了,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去做。他無疑是駕校裏的高齡學生,駕校的教練員和學員總是稱讚他的勇氣和毅力,他也覺得待在學員中間,自己也彷彿年輕不少。那些年輕時沒有實現的受人尊敬的感覺,如今在一點點地撿回來。

  陳丹路記得很清楚,2014年的5月28日,是自己拿到駕照的日子;6月27日,是自己擁有一臺小轎車的日子。這輛車從買下來到上路,一共花掉他積攢的18萬元。難怪鄉親們看了他的車都讚不絕口。這車每天停在自己家門口,就像是陳丹路的一個孩子一樣。他感到自己多年的付出終於獲得了回報,多年的失意終於轉變爲得意。這輛車清清楚楚地擺在他眼前時,那些心酸、苦累、不甘即刻消散,留下的是自己結出碩果的明證。

  生活並沒有在2014年就止步不前。買車後的陳丹路又帶着家人到阜陽市潁東區口孜東礦邊開了三年飯店。2017年底,陳丹路回家整修了老房子,又花三四萬元給母親治了病。

  自從到劉莊礦開飯店以來,閨女一直是自己的貼心幫手。一轉眼,她就到了選人家的年紀。陳丹路心想,決不能讓她像自己一樣被耽誤了,於是決定收手不幹,專門給女兒說婆家。陳丹路明白,這意味着飯店事業的終結,女兒人生新階段的開始,而自己的老年生活也自然而然地來了。

  “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陳丹路一生坎坷,事事曲折。時代給了他重證自我的機遇,他也憑着自己的努力和倔強找回了自尊。

  撰稿人:王思凝(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本科生)

  指導老師:呂亮明

  摘自《四十人的四十年——中國農民工口述故事》

  中國文史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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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以實際行動書寫歷史的人,他們自身的經歷應該被書寫,他們的聲音應該被聽到。這些普通人的“微觀歷史”,爲我們認識和思考改革開放提供了一個自下而上的角度。

  ——北京大學教授 盧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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