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在陳丹燕寫奧地利的遊記裏,女孩趴在貓眼上日日夜夜凝視心愛之人緊閉的門扉,此番畫面早已成為與維也納咖啡的橘皮香味一般,籠罩在城市街巷中的揮之不去的經典意象。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孟京輝導演的獨角戲。題圖中是少女堅定的悸動,在舞臺上卻顯得詭異,讓人心驚。如果同去的夥伴不說,我甚至沒有辨認出那個場景:少女穿著幼時的衣裙,赤腳站在舞臺前端的廚房推車上,激動又寒冷,渾身顫抖;推車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冰冷的戰慄。

  不知是否因為當初讀的是臺版譯本,總覺得繁體字更厚重些,因此書中的女人也更深情些,不似舞臺上這般癡狂瘋癲。

  全劇所講述的是一個暗戀的故事:作家W先生(小說中稱為R先生)收到一封字跡陌生的信,二十多頁寫滿一個女子的告白,獨白自己苦苦暗戀的一生。

  女主演開場時的德語唸白,或許是全劇最貼近原著的部分:「你的孩子死了,你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她訴說那個孩子的音容笑貌。炫耀的讚賞,忐忑的描摹,全都堙滅在失神絕望之中。

整個故事中,女人與W先生共有過三次真正的相處,因此也經歷了三次別離。其一,童年時W先生搬到了她的隔壁,直到母親改嫁,她不得不搬家;其二發生在少女時,她回到維也納,設計了與他的重逢,並終於得償所願,將處女之身獻給他,然而未過多久,作家便謊稱要去出差,與她斷絕了來往;其三,二人在社交時重逢,一夜旖旎過後,W先生將女人當做應召女郎,使她幾乎失態敗走。

  德語唸白之後,她套上明顯是童裝的小白裙,將原本的衣裙和皮鞋褪去,赤腳走在舞臺上,來回奔跑跳躍,講述與W先生的第一段相處。

  舞臺前端的廚具是話劇特意加上的,如見面會上所說,將氣味引入舞臺。她談起初遇,急匆匆地切起了黃瓜;說起相處,又暴躁地剁開了檸檬。那些清淡與青澀,那些明媚與痛楚都揮發在空氣裏。她所有的侷促與忐忑,都濃縮在與W先生面對面時停不下來的噴嚏中。

  初次分離後,少女經歷了情慾的覺醒。然而我卻覺得她的性意識並非來自對W先生的慾念,而是來自母親的改嫁。她描述自己的痛苦,身體隨著音樂扭曲,手臂一次次插入雙腿之間,像是某種具有象徵意義的破碎。她抱著吉他呻吟喘息,我總以為她在哽咽,幾乎淹死在思念裏。

  舞臺上有一張牀。燈起燈滅,女人從牀上起身,她與W先生短暫的情事便在這牀上一筆帶過。W先生對她說要出差,她仍像小時候一樣在他面前打噴嚏。W先生一去不復返,也未曾捎來隻字片語。她一點點絕望,瘋狂地烹飪著牛肉,將紅酒和香料生生地淋上去。鍋子裏發出爆裂的聲響,急促熱烈。女人也越來越癡狂,將牛排猛烈地倒掉,就像被丟掉的自己。

  然後女人發現自己懷孕了。舞臺上的孩子是一個會自己爬行的塑料玩具,背景音樂全部停止,那玩偶順著舞臺上的斜坡趴下來。劇場中爆發出笑聲。儘管在閱讀小說時從未有此疑心,當時我卻真的幾乎懷疑那個孩子是女人的幻想——從此她將注意力與愛意放在了孩子身上,不再困囿於無疾而終的愛情。這像是一種救贖和解脫,像是命運對她的補償。然而固執和深情,連同這樣的付出之心所帶來的喜悅和痛苦,卻仍然烙在她的生命裏,始終不曾改變過。

女人講述自己生育孩子的過程,是全劇最恐怖的部分。由於沒有錢,她不得不與妓女和棄婦為伍,忍受「屠宰場」的折磨。她抱著吉他坐在椅子上彈唱,仍是剛才盛放少女情慾的那張椅子,如今卻打著綠色的聚光燈。她瘋魔地重複著幼時目睹母馬產仔的經歷,一遍一遍,雙目失神。

  她愛孩子,因此需要錢去養育他。她不願用孩子惹W先生心煩,因此選擇出賣自己的身體。她穿著高跟鞋,婀娜多姿,西服外套裡面是黑色的內衣。她站在舞臺正中間,將內褲一層層褪去,丟到一旁。

  女人說自己丟掉了廉恥。但那廉恥與落成一團的黑色內褲一樣,縱是難堪,仍取之不盡,蔽體遮羞。她成為有錢人的情婦,仍然出入高級的社交場合——除去偏執的愛情,在旁人的眼裡,她大抵是個美麗優雅的女子,包養她的人也紛紛願意娶她。然而女人仍然心存奢求,守著那一絲關於W先生的幻想,不願屈就。

  名流的社交圈並不大,她與W先生很快得以重逢。作家並不認識她。她縱然失望,卻仍然對他流露出的一絲情意飛蛾撲火。這一次,她沒有再打噴嚏。她在W先生面前說了許多話,虛偽客套,熱情洋溢;W先生一遍遍禮貌地回答:是的,是的。她願將真心化作他所青睞的露水之情,捧著一點點親密的回憶喜不自勝,卻仍然敗給了他的陌生感和輕侮,敗給了自己的奢求與癡心。

  在我看來這是全劇最悽婉的一幕:她強掩自己的失態,匆匆離去,卻在門口撞見了他的管家。老人認出了她,認出了多年前鄰居家的小女孩,她將作家塞在她口袋裡的錢塞給了管家,管家驚慌失措。她說:「就是這一秒鐘,這位老人對我的瞭解,比你一輩子對我的瞭解還要多!」

 這一幕包含著某種沉悶的深情,女主演悲傷的吶喊像是一種嚎啕,像是宣洩自己所有說不出口見不得光的苦痛,像是宣告壓死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若是隻有苦悶便不足以顯得苦悶,唯有曇花一現的貼心才讓剩餘的情節顯得那麼涼薄。

  在其他時候,話劇採取了戲劇化的表達和時尚的審美。女主演留著凌亂的齊耳波浪短髮,在舞臺上始終保持著某種誇張的天真。她穿寬鬆的顏色冷淡的休閑服裝,或是光腳,或是穿一雙棕色的大皮鞋。她顯得偏激而瘋狂,悲傷至極會失神或會大笑,筋疲力盡、歇斯底里。

  道具同樣是是某些具有當代時尚風格的象徵物。話劇接近尾聲,舞臺上一地狼藉:最右側是她發現自己懷孕時丟了一地的生菜葉,中間是一灘黑色的內褲,左側是與W先生最後一次相逢時扔下的一大堆白色枕頭。

  無論是散場後的見面會,還是網路上的評價,都有人說:徐靜蕾所拍的同名小說解讀得不好,孟京輝的話劇才體現了原著的精髓。雖然對其他人不得而知,但現場發言的那位觀眾卻又說自己其實從未讀過原著的小說。

  即使沒有看過電影,我也並不讚賞這樣輕浮的對比,他們做出選擇的標準不過是與自己的心意相合。話劇誠然是表現力極強、也富有張力的好作品,但其缺陷也昭然若揭:茨威格筆下的女人體現出明顯的教養與理性,在孟京輝的話劇中卻以激烈和絕望代之。

  茨威格常常被譽為最擅長描摹女性心理的作家,我想,在一定程度上,孟京輝所展現的是一種男性視角的審美:女性是偏執的,為愛情所困的,難以自持的;優雅的西服外套下,女性是性感的,嫵媚的;在刻畫孩子的段落中,類似的偏見則更為明顯:孩子幾乎完全淪為W先生的替身,作為道具的塑料玩偶,它是生硬的,沒有靈魂也沒有溫度的。

  又或許是因角度不同。文藝作品中往往如此:站在主角的立場,便覺得與之同悲歡共喜怒;文字中所談的,俱是第一視角的主觀感受,除《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之外,但凡影視劇作,卻要將人物全面呈現出來。如《七月與安生》,小說原文中善良美好的七月,在電影中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恣意張狂的安生,在熒幕上也有了自己的天真溫柔。

  然而不論話劇與原著有多少相同或不同,觀眾們都會喜愛舞臺中心唯一的女主角:胡蘭成曾寫:「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觀眾瞭解她,無論是偏執瘋狂還是孤獨情深——一如她瞭解她的W先生。

「我就是愛你這個人。」她說。她知道他風流瀟灑放蕩不羈,她不奢求他會改變。若說她有什麼願望,便是希望W先生能想起她來,即使不是無端想起,哪怕在照面時能認出她也好。因為太過瞭解,所以想要成全;因為太過深愛,所以想要索取。正是這樣的矛盾,支撐了整個故事的起落與悲喜。

  想起前兩年選修的古代漢語的課程,老師講到《詩經》,曾說:世界上有兩種痛苦,一種是《蒹葭》,另一種是《氓》。故事裡的這位陌生女子,怕是將兩種痛苦一併經歷了。

  • 原著中,女人因為照顧孩子而心力交瘁,終於在寫完信之後,隨著孩子一同死去了;在話劇的舞臺上,女人拿起刀和紅酒,走到斜坡的最高處,紅酒瓶倒下,意喻她割開手腕淌了一地的血。

  • 廚具架子上仍然放著一瓶白玫瑰,是與原著一模一樣的情節:第一次歡愛的早晨,W先生送了她一支花瓶中的白玫瑰;從此每年W先生生日,她都會差人送去一束白色的玫瑰花。重逢時,W先生說:因為不知道是誰送的,所以我喜歡。即使是「喜歡」,她向他討要,他隨手便給。亦不知當年,花瓶中的玫瑰花從何而來。

  • 在散場後的見面會上,女主演表現出沉穩與成熟;在舞臺上,卻又呈現出某種高亢和幼稚。觀眾提問總是問及各種道具的意義,她總是說: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我們只是覺得合適,就拿來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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