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01 09:20來源:作者博客作者:翟明磊 2806次點擊:

鮮為人知的是,滿都寶力格正是《狼圖騰》的發生地。98%的傳奇在這兒都能找到原型。我們也找到了《狼圖騰》中智慧的老隊長原型——佳那老人。意想不到的是,採訪中我們進入了牧民為了保存最後游牧權保衛土地的戰鬥,游牧也進入了生死關頭……東烏珠穆沁旗是全內蒙僅存的最好的草原,而滿都寶力格蘇木(蘇木,即牧場,相當於一個鄉)又是東烏旗最好的草原,也是全內蒙草場沒有退化的罕見例外,在這片草場上80%的牧民保存游牧方式,是內蒙最後一片游牧的草原。我們要探訪的是游牧與這片黃金草原的倖存是什麼樣的關係。鮮為人知的是,滿都寶力格正是《狼圖騰》的發生地。98%的傳奇在這兒都能找到原型。我們也找到了《狼圖騰》中智慧的老隊長原型——佳那老人。意想不到的是,採訪中我們進入了牧民為了保存最後游牧權保衛土地的戰鬥,游牧也進入了生死關頭……- 遭遇白毛風 -「不到冬天的草原,你就不可能理解草原。」草原專家劉書潤曾說。草原大部分災難發生在冬天。那時,大自然的嚴酷毫不掩飾,游牧答案也許正在其中。在草原一年中最寒冷的時間,《民間》記者出發。陪同我的是陳繼群,「曾經草原」網站負責人,自然之友草原項目負責人。十三年的內蒙古知青,《狼圖騰》作者姜戎的同包(同一個蒙古包)兄弟。我們萬里走單騎,從北京開往內蒙邊境。直奔陳繼群與姜戎秘密的精神故鄉滿都寶力格——《狼圖騰》故事的發生地。白毛風起來了,下午二點黑色路面開始出現白色的雪的波浪,呼嘯的風夾著雪粒,不一會兒,路看不見了,車子開始有些搖擺,接著只能看到對面的車燈。山頭如同長出白髮,我們沉溺在雪的海洋了。「白毛風有四種:亞布干白毛風,能看見山頭;馬白毛風,山頭看不見;駱駝白毛風,太陽看不見;瞎子白毛風,白天黑夜看不見,分不清。」牧民告訴我。我們現在遭遇的還只是白毛風小弟弟,馬白毛風。「就在這裡,我認識的年輕牧民碰上瞎子白毛風,找不到路,連人帶馬凍死在離家七八百米遠的地方。」陳指了指窗外。隨著草原被破壞,現在夏天沙塵暴,冬天白毛風越來越多了。老天開恩,不一會兒白毛風小了,路顯了出來,我們繼續前行。一路上冬天草原光禿禿的,幾匹瘦弱的牛馬刨開積雪啃食僅剩的草根,陳眉頭緊鎖:「退化,退化,到處是退化的草場。」只有進入東烏旗景像才不同,遠遠望去沒膝的牧草如同淡黃金鋪陳在雪白的山坡上,牛與馬也顯得壯實許多,而進入滿都寶力格,這種金黃更為燦爛,有的地方草有半人多高,「這就是游牧的區域,這是馬兒還未食用的冬季牧場的大餐。」陳繼群笑了。- 零下二十度的馬群 -天已經黑了。我們開進了滿都寶力格牧民白音朝克圖的草場。氣溫已到零下二十度。儘管車子開著足足的暖氣,靠著車門的皮水壺水已結冰,水壺已經凍裂作廢了。人站在車外,一分鐘後裸露的臉開始發痛,肌肉上凍啦。車輪在草原薄冰上行進發出呷呷聲,車子停了,燈光照出一隊馬群,長毛飄拂,我驚呆了,牧民告訴我,草原的馬群就是這樣站立在零下二十多度的草原過夜,地下是堅冰,空中是呼嘯的白毛風,沒有一處可躲風雪的地方,同樣是皮革包著的血液,是什麼讓他們承受甚至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呢?東烏旗的馬最接近野馬,有些甚至是直接抓捕野馬群馴化的。草原的馬眾多,所以二千年來沒有做任何改良。這兒的馬與野馬不僅形似,而且放養也是神似——完全不管。搬場時只需找到頭馬,野放的馬群就隨之移動了。自然留下了最強者?大自然並非如此簡單。陳繼群告訴我:有時最強者不一定能生存。1988年5月,最強壯的馬這時以為春天來臨,率先脫去全身的冬毛,接著下了二天二夜的大雪。最強壯的馬光腚凍死了,那些病弱的反而靠未脫的毛生存下來了。大自然留下的是既強又有智慧懂得天意的動物。草原的冬天是大自然洗牌的日子,面臨災難,人與動物是平等的。陳繼群記得,1977年的大雪,雪與蒙古包頂一樣平,生存下來的羊是靠踩著死去的同類屍體,一步步把自己墊高才最終在雪地中探出了頭,而人靠的是專門的鏟雪車開道,一百輛運煤的卡車隨後,200公里開了五天五夜。那一年牲口死了三分之一。- 說起游牧 -「有人說游牧文化已消亡了,這是胡說八道。」三哥巴圖奧其爾大聲說,「除了牛車勒勒車不用了,其它什麼都在。」圍在燈下,吃著手把肉,一提游牧,蒙古漢子們就來精神了以前,清朝初年以前,1637年之前,烏珠穆沁部落還是在近新疆的阿爾泰山種葡萄。烏珠穆沁的意思就是種葡萄的人。因為與蒙古最後一個大汗林丹不合,部落一氣之下跑到了這兒,那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巴圖奧其爾說,「懂草原的老牧民自己去發現草場,不懂的人也有辦法:跟著黃羊,黃羊群去哪,我們就去哪,准有好草場。」清政府為了控制不好對付的蒙古人才在1646年建了旗,那時滿都寶力格的人只能在旗里游牧,但是生性野放的牧民哪管得了許多。「小時候,這兒草地不行了,跟呼倫貝爾草原的親戚打聲招呼,他們說你們來吧。我們就走上幾十天去呼倫貝爾草原。」1982年分集體草場後,滿都寶力格的牧民就在嘎查(嘎查,相當於一個行政村)範圍內按春夏秋冬四季牧場游牧。1997年各家各戶分草場後,滿都寶力格牧民就在各家範圍內按冬季夏季兩個牧場游牧。為什麼其它地方分草場到戶後不能游牧了呢?這是因為1945年東烏旗的道爾吉王爺在張家口私宅被游擊隊放火燒了,他一氣之下把烏珠穆沁六個鄉的牧民帶走了三個半共2000人到蒙古國。東烏旗因此人少地多,每戶分到的草場也多。「只要每戶在五千畝草場以上,就可以游牧。牧民只要能游牧肯定要游牧,否則草原肯定要完蛋。」三哥說。滿都寶力格,因為有大興安嶺流下的充足水源與黑土,天生的自然條件,加上每戶草場都足夠大,所以80%保存了游牧方式。夜深了,蒙古漢子們開始聽陳繼群說古,講的也是游牧故事:十三世紀的英國學習成吉思汗的烏拉爾推選首領的方法創立了議會制度……沙皇的蒙古血統……外蒙仍全部是游牧,我親眼看到一群黃羊經過,有上萬隻……- 體驗游牧 -三天住在牧民白音朝克圖家,靜謐而獨特。每天清晨,蒙古包里第一個起來的肯定是女人,女人是家中頂樑柱,睡在蒙古包最靠門的地方。夏天凌晨四五點鐘,女人們就必須起床為牛擠奶,這時牛已經急不可待地要撲向草原。過去草原早晚的溫差大,這時已形成了大霧,而凌晨,大霧在草尖上結露,草面有大量的水份,牛吃了可以三天不用喂水。這種獨特的水資源只有在草原的特定時段才有,而沒有草就無法結露。1945年之前這兒的牧民完全不知道打井,全部是自然的水源。而且蒙古人也有不許挖掘的傳統,土地是母親,蒼天是父親,怎可在母親身上打洞呢。1945年日本關東軍來到這兒,侵略者怕人投毒,於是打井取水,牧民才知道:打井可以取水。所有的動物都放在野外生存,滿都寶力格唯一需要保護的動物是人與羊,而出名的烏珠穆沁羊夜晚唯一的保護是幾輛勒勒車一圍,插上一排蘆葦,羊群就在這兒避風。現在也是如此,唯一的變化是蘆葦變成葦席,避風的地方固定了。更重要的是,羊圈每天積下羊糞,羊群每天踩踏,一年下來是厚厚的一層,蒙古包的取暖完全靠它了,羊糞無味無毒,放置一年後就是好燃料。而牛糞燒得快,次一等。人們的需要完全在草原上用最簡單的方式滿足。在草原上蒙古包搬走,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歸還自然,不會留下人的痕迹。冬天實在有些冷,但是用羊氈與馬鬃手工做成的蒙古包,只須五千元左右,結實、暖和。陳繼群與姜戎當年鑽在兩層羊皮做的皮筒里,一覺睡到天亮。 如今白音朝克圖冬天住起了寬敞的磚房,人舒服了,也有了暖氣,變化則是需要大量的煤。而大量的開採煤礦,迅速降低了地下水位。滿都寶力格因此而改變。- 搬場 -五月與十一月是夏冬牧場搬場的季節。四哥的兒子蘇立圖是個馬頭琴的學習者,他從小對游牧搬場的印象就是凌晨三四點鐘被拎起來,迷迷糊糊套上衣服就被塞進了牛車,之所以要那麼早,道理很簡單,大家都要搶一個好草場嘛。因此性急的人家也有二點三點就起來的——大傢伙都摽勁呢。最早出發的是羊倌,三點就要趕著不肯挪窩的羊群出發了,誰叫小羊兒腿短呢!六點鐘,三四個人動手花一個小時就拆下了蒙古包,快的二十分鐘。七點鐘浩浩蕩蕩的牛車排成一隊,總共有七到十輛之多。出發的時間到了,且慢,勒勒車的排列是有講究的,第一輛是女人與孩子坐的,第二輛第三輛裝滿食物,第四輛上是裝滿新衣服的木箱子,第五輛是裝著夏天或冬天舊衣服與地毯的,第六輛是裝羊糞的車,第七輛是水車,第八輛裝哈那(蒙古包圍欄),第九輛裝陶瑙(蒙古包頂架)。如果家裡有老奶奶,順序則是老奶奶與糞車,水車在最後。坐在牛車上是什麼感覺呢,「和風吹來,四周是綠色蒼穹,牛車緩緩地走著,你會產生錯覺,你一直在圓圈中央原地走著。就這樣,上千年,安全又自在的勒勒車一直會走下去。」陳繼群畢竟是畫家,細膩地說出那一刻的感受。一般四十公里要走十個小時,隔五個小時,人們就停下來喝茶吃肉。終於到了夏牧場,人們花二小時搭起了蒙古包。儘管出發時各家都會競爭,但到了草場,同時到的幾戶人家也會相隔百米,友好共牧。草坡上開滿了紅百合與白百合。夏牧開始了。一般夏牧場在水源充足的地方,冬牧場則選擇牧草較高的草場,這樣羊群在雪上可吃到草。在夏季牧場,蘇立圖家還要搬四到五次,以半徑為四公里劃區,每十天搬一次。這樣一片草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被羊群啃食也只有十天,其餘三百五十多天,都在自由生長。夏牧的日子是迷人的,以前滿都寶力格的夏牧場是美麗的奶林高勒河畔,如今承包後,大家只有在各自的牧場放牧了。寧靜的牧場,時不時傳來犬吠,蘇立圖家的牧羊犬叫「速度」,大黑狗沒有一絲雜毛。能咬死狼,也和狼一樣,從後背將人撲倒,許多客人都被咬過。客人單獨外出,鐵皮包頭的打狗棒不離手。夏牧中唯一惱人的是一到時間,會出現大群的蚊蚋,嚴重時會咬死人與馬匹,放牧時須頭帶網罩。五月來十一月離開,六個月期間冬季牧場草也長起來了。如今滿都寶力格的牧民也是如此搬場,唯一的改變則是牛車變成卡車。- 富足的牧民 -白音朝克圖一家三口有一萬二千畝草場,二季游牧。有1200隻羊,一年賣400隻。還有40頭牛,30匹馬。一年收入二十萬,這在滿都寶力格還僅是中等收入。二哥全家有三萬畝草場,分為春夏秋冬四季牧場,四次大搬場。據統計,游牧程度最高的滿都寶力格蘇木(蘇木,即牧場,相當於一個鄉)在全東烏旗的蘇木中人口不是最高的,卻是牛、山羊、綿羊頭數最多的,五百頭以上戶數與一千頭以上的戶數比例均是東烏旗平均數的二倍,在自然條件近似的蘇木中,游牧是關鍵因素。還有一個數字能說明問題,全旗有14%的牧戶沒有牲口,相當於草場嚴重退化的比例,滿都寶力格僅有6%。幾千年來剩下的是唯一適合這個脾氣暴躁的草原的牛羊品種。意想不到的改變也有,卻來自政府,2005年開始,當地政府出動公安局、畜牧局人員幹了一件這樣的事:將當地牧民家所有的種公牛都騸了。目的是為了引進西門它耳牛改進當地牛品種。騸到白音朝克圖家,白音朝克圖說了一句話公安就嚇跑了——「你要騸我的牛,我就把你騸了!」結果這場改良給草原帶來的是災難,當年母牛出欄率只有50%,牧民損失巨大。1970年農業學大賽時,當地政府也曾引進新疆細毛羊,結果這些生活在熱量充足地區的羊當然不適合零下四十多度的滿都寶力格草原。為什麼我們政府總是犯常識錯誤呢?值得思考。草是美麗的,也是災難的,草原是堅強的,也是脆弱的,所有的生物鏈都建立在脆弱的自然平衡上,一點破壞帶來的是難以想像的災難。《狼圖騰》一書中曾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狼群在白狼首領的帶領下在大湖沼澤中設下了埋伏,讓八十匹軍馬陷入泥沼,狼群蜂擁而上,對軍馬開膛剖肚,全軍盡沒,在勝利之後狼群跳起了圓圈舞。這個故事是真實的,發生地就是滿都寶力格的阿爾肖特湖。可是在2006年,這個湖乾涸了,乾涸的原因竟是微不足道的小失誤:當地修公路,涵洞設計的高了一點,這在草原上卻是一場災難,結果季節河水無法流入阿爾肖特湖,這個一萬三千畝水面的湖乾涸成鹽鹼地,一到大風日子,颳起鹼塵暴,殃及草原。目前韓國的NGO在此治理,預期要恢復生態,需投入一億二千萬左右。途經錫林郭勒盟時,陳繼群告訴我,在清朝時,錫林郭勒盟僅是蒙古各部落會盟的地方,會完盟就走,沒有任何建築,現在卻學內地興起了城市,而草原承受不了這種負擔,為了向15萬人的錫林浩特供水,流淌上萬年的錫林河乾涸十年了,現在又興建了引哈拉哈河(黑龍江源頭)、烏拉蓋河而成的250平方公里的水庫,專門為城市供水。而1300平方公里的烏拉蓋濕地卻面臨毀滅。工程帶來的災難固然可怕,卻是局部的,而政策的失誤則是毀滅性的。1982年內蒙開始將牛羊分配給各家,這本來是個好政策,但政策規定只要戶口在當地滿二十年的居民都可以分得羊群,結果一大批在草原做木工,趕大車的非牧人口也分得了羊群,完全破壞了當地的習慣。那些不會養羊的人口加重了草原人口承載,他們不會放牧,或者將白得來的羊群超載放牧,很快將草原啃完,或者手足無措。陳繼群還記得一個叫德格西的趕大車小伙,分到羊群後,不會放牧,又體力不支,只好酗酒,見人就送羊,最後離婚上五台山當喇嘛。這些人不少在承包後將土地租給外來人口,而那些外來人,本身不是草場的主人,按28畝一隻羊的標準,只能養五百隻的一片草原,他們可以養上五千隻。啃完草,長了膘賣掉,草場徹底完了,他們就退租,到另一片草原去破壞。政府也根本無法查處。僅2003年東烏旗一個蘇木就清理出十萬隻超載放牧的羊,全部是外來者租地偷養的。1997年一項分草場到戶的政策又出台了,各家各戶在自己草場安上鐵絲網。這個政策帶來的是災難性的後果。- 不游牧只有死亡 -草原為什麼會退化,專家們百思不解的事,在滿都寶力格的牧民看來,實在是一件常識。在陳繼群的幫助下找到了三位老村長,他們的結論驚人的一致:「1982年分羊,沒有分草場,從那時到2000年是草原發展最好的日子。我們過上了以前王爺才能過的日子,但是1997年各家把草場分了,我們就開始走下坡路。」而到今年惡果更是全部顯現出來了。「草原最關鍵的是5、6月份,草長出來了,羊吃了長肉,8、9月份草籽長出來了,羊吃了長膘,其它時間讓羊不餓死,渴死,活著就行。」因此5、6月份,8、9月份是進草的關鍵時期。分了草場後,各家只能讓羊在自己的草場啃食草,無法游牧的結果是災難:草場得不到休息,有的連草根都啃光了。而更大的問題是秋天,在同一片地方啃食的羊吃光了所有的草籽,新草無法長出來。這一年兩年看不出什麼,因為草原的牧草是七年生草本植物,七年下來後,老草死亡,新草沒長出來,草原自然退化了。這也是為什麼1997年分草場後,前三年草原大發展但六年後普遍出現退化的原因。游牧的草場不存在這樣的問題,或多或少總有草原得到了休息。劉書潤等專家曾在滿都寶力格的草原進行草種調查,結果讓專家們興奮地大聲叫好,原來在滿都寶力格草原,一畝草原有698種草,是真正的百草地,當地的羊與牛甚至可以根據自己病情自己啃食草藥,自我療傷。啃百草的牛羊肉質鮮美在全內蒙出了名。游牧的優勢顯示出來。在東烏旗凡是不游牧的村莊或家庭無一例外——草場退化,或陷入赤貧境地。錫林郭勒盟北部曾是最好的草原,但因為人口多平分草場後,每戶只有二千畝,無法游牧,七年後,他們成了生態難民,被迫禁牧。白音寶力格蘇木也是同樣原因,最好的草原1998年成了禁牧區。同樣在東烏旗,我們也找到一個沒有游牧的嘎查——額爾登烏拉嘎查,和我們見到的其他富足的牧民不同,嘎查的老書記眉頭緊鎖,「我們額爾登烏拉嘎查總共170戶人家,其中有60戶是南邊搬來的農民,本來我們每人可以分1500畝草場,這樣一來只有1000畝。1997年之前一個嘎查還可以游牧,分草場以後,每家都不夠游牧,我們只有坐以待斃。草原退化,上面檢查團來,政府只帶他們參觀最好的人家。其實現在我們有一半的人家一頭羊都沒有了,一半的人成了貧困戶。」走訪二十多戶牧民,百分之百的牧民都贊成游牧而且希望更大規模的游牧。「草原十里不同雨,十里不同風。」陳繼群說,草原每一年氣候差異巨大,同一個地方,一年可能是雨水成災,第二年可能是旱災,氣候分布也不同,以前一塊草原乾旱了,牧民可以躲到沒有受災的草原,現在被困在每一家的草場,一點辦法都沒有。即使是滿都寶力格,雖然在一戶草場範圍內還能游牧,但也存在這樣的危機。「草原是動態的,草原的氣候,雷霆萬鈞,每一年都在變,每個季度在變,草原生物不停地在奔跑,草原的牧民當然應當是動態的,游牧就是這樣一種動態的生計方式,所以我說一個詞,動感草原。可是我們現在所有的政策都在讓牧民靜下來,定居,分草場,這害苦了牧民啊。」草原專家劉書潤一針見血。- 見到了《狼圖騰》的老隊長 -「我能在偶然的機會到了內蒙最好的草原,我與姜戎一直認為這是老天的安排,現在能讓我們為游牧文化回報些什麼。」陳繼群告訴我,《狼圖騰》98%的內容都是真實的,就發生在滿都寶力格。在書中有一位老阿爸畢利格,姜戎大部分對草原知識與狼的智慧的了解都來自於他。沒想到陳繼群告訴我真的有這樣一個老隊長原型存在,還活著,他叫佳那。老佳那已七十三歲了,曾是滿地寶力格蘇木長,已搬到東烏旗鎮上居住,但一見客人他還會把手罩在眼上方,彷彿在草原上遠望。佳那笑咪咪地看著我們。讓我們聽聽歲月帶來的滄桑與智慧。「1984年到2000年,我們草原發展得不錯,大家羊都多了,財富也多了,2000年以後越來越不行了,滿都寶力格恐怕是內蒙保護得最好的草原。「分草場以後,天越來越旱,天也變了。以前不用打草,不用吃飼料,羊馬都胖,雪災,旱災都不怕。以前嘎查有專門的馬倌,羊倌,一年分四季游牧。游牧時18畝一隻羊都沒有問題,現在28畝一隻羊。所以有人說牲畜多了,草原退化,這說法不對。「人多了,草原退化,這說法對。「人多了,要每個人養的羊減少,純粹是謊言。「人是怎麼多的,當然1986年草原才實行計劃生育,我們生多了。還有的就是亂占草原的人。「草籽需要一定密度才能長出來,現在草籽不夠,小草頂不出來。「草原的牛羊肉,肥肉是黃的,瘦肉是深紅的,圈養的肥肉是白的,瘦肉是粉紅的。天然胖才是真的胖。我們現在的東烏珠穆沁天然羊肉價格太低,要在這上面做文章提高羊肉真正的價值。「把牧民從草原上趕走,我們不同意,要以人為本。天氣乾旱是整體水位下降,休牧也沒有用。「游牧要靠天吃飯,只有靠天吃飯人才不累,不靠天吃飯是不行的。」佳那提出,現在東烏旗14%牧民已沒有牲口了,應當讓他們把土地租出來,但只能租給當地牧民,讓會放牧的放牧,這樣土地多了以後才能恢復大面積游牧,草原才有救。因為當地牧民祖祖輩輩要靠草原吃飯,他們才是最愛護草原的人。老佳那的話聽上去相當簡單,在隨後採訪中,我才慢慢體會其中的深意。在隨後的四天里,我走訪了二十多戶牧民家庭,發現凡是草盛羊肥的草場全部是當地牧民,而一些草稀稀拉拉,甚至被啃完的草原一問就知是外來租用草原者的草場。- 游牧的未來 -阿音在當地是個人物,小夥子是科爾沁的蒙古人。從1998年開始為了記錄內蒙僅存的游牧文化,他舉家搬至東烏旗,為了忠實了解游牧文化,他花了五年遊歷草原,為各村做村志。「到牧民家中,也許會覺得牧民對你很冷漠,其實這就是游牧文化的特點,他們的感情特別的沉靜,長年見不到陌生人,游牧人感情孤獨而深重,客人來了一杯奶茶,沒有很多的話,相當沉默,這些特徵只有這兒的蒙古人才有。游牧的人對生死非常達觀,家中死了人,沒有什麼大哭,非常平靜。」「千年,牧民習慣了牛馬羊野放,粗放省力,沒有計劃。政府推行的方式需要精細,計算成本,牧民無法適應。」「你看那個長發的孩子是男的女的。」我一看,長發的小姑娘很漂亮。「小女孩啰。」「其實他是男孩,這兒的人是馬的文化,蒙古人兒馬(公馬)是從不剪馬鬃的,怕傷了公馬的神氣,公馬一碰到狼,長到地面的馬鬃根根都豎起,在月光下泛著光,相當雄壯,可以嚇退野獸。這兒的男孩不到七八歲,甚至十三歲是不剪頭髮的。蒙古人對男孩子相當愛護,因為這兒氣候惡劣,我跑遍這兒的草原,1949年前女人的生育率只有50%,因為冬天的嚴寒與勞累。定居後,人們生活的確舒適了,生育率也提高了,人口迅速增加。」游牧改定居,人口是增加了,帶給草原的卻是無盡的困惑,人們為了更好的日子則要養更多的牲口,而有限的草場……現在草原也實行了計劃生育,更多的牧民還想恢復更大範圍的游牧,這需要把大家的土地合併起來,白音朝克圖有五個兄弟,他們已有把五兄弟二十萬畝草場合起來游牧的打算。但承包制給草原牧民帶來從未有過的草原權屬的問題,大家心中有了你的草場,我的草場概念,合起來可不容易,巴圖奧其爾向我解釋:如果有五戶牧民都同意合起來游牧,但中間地塊的一戶不同意,這五戶也沒辦法,你想,其他人鐵絲網拆了,中間那一戶放出自己的羊群去吃別家的咋辦?所以游牧一定要大夥都同意才行。有的嘎查長則提出以嘎查範圍來恢復游牧。或者在嘎查保留20%公用牧地,牧民要用要交租金。- 到底誰是草原的破壞者 -儘管每個人提出的建議不一,但我見到的所有牧民要求恢復更大範圍的游牧的要求是一致的。但這並不是政府的觀點,政府的觀點是牧民是草原退化的原因,只有把牧民轉移出去,圍封轉移才行。「減少一個牧民就是減少一平方公里的生態壓力。」這是錫林郭勒盟原盟委書記劉卓志的原話。因此休牧成了萬應的法寶。「長年圍封轉移對草原不利,休牧二年的草原只瘋長一年生的蒿子桿。」劉書潤認為,「那草長得一米五高,對土地地力損害很大。草原沒有牛羊是不行的。」「這道理很簡單嘛。」牧民巴圖奧其爾 告訴我們,「每年春天,老的牧草吃完了,新的牧草還沒長出來,這段時間牲口就啃食這些平時不吃的蒿草,否則這些蒿草長得可狂了,現在休牧,沒有牛羊,這些草當然一統天下了。」道理如此簡單。又是同樣的問題,官員們為何視常識為無物呢?「以前牧民農業稅佔了財政的三分之二,現在不交農業稅了,牧民也成了沒有用的人群,養不了官,所以只有多開礦,多租地。」一位官員私下裡告訴記者。「牧業只能讓牧民有收入,對社會貢獻少,要奔小康,只有搞工業,提高產值。」這是當地幹部最愛說的話。「即使是蒙古族,現在也是380萬農民,只有20萬牧民,牧民成了弱勢者,他們的聲音發不出來。」陳繼群說。而專家,特別是學院的專家,恢復游牧是拿不到課題經費的,於是劃區輪牧等方法被專家推出。所謂劃區輪牧就是把草場分片,還要有專門種飼料的地塊。這方法,牧民不感興趣:「劃區輪牧吧,要喂二個月飼料,我200元買頭羊,喂它200元都不夠,二年下來就成貧困戶了。」- 怪事 -採訪中,我們碰到了這樣一件怪事。錫林郭勒盟要求所有旗關掉蘇木的小學,把所有的學校併到旗里。這意味著什麼呢,東烏旗面積4萬7千平方公里,相當於瑞士國土面積,好比規定全瑞士的鄉村學校關掉,所有人到首都上小學。牧民要從一百多公里外送孩子上學,路上要一天。更荒唐的是這規定連幼兒園都不放過。老牧民巴拉慶憤怒地拍著桌子,「你們究竟為牧民著想了沒有,這麼小的孩子衣服都不會洗,老人只有跟著去,在旗里租房子一個月最少200,加上水電煤,一年增加一萬元開銷。中學讓孩子去旗里,我沒意見,但一年級到三年級應當留在牧區,我不希望孩子失去自己的根。小時候一定要多接觸游牧的傳統。否則蒙古包也不認識,電視放的那個鄂多科前旗十三歲的小姑娘,只見過圖片上的馬,老師上自然課牽了一匹真馬,竟然喊:啊,真有這個東西!」在採訪中看到東烏旗十一個蘇木小學大多是近五年新蓋的樓房,每個學校固定資產都在五十萬左右,如今全部荒棄。我看到有牛在教室里吃草,國旗如同破布。政府稱:並校的原因是計劃生育後學生數量減少,教學質量不高,並校後可提高質量。滿都寶力格蘇木小學校長青格勒土不同意這個看法:「我們學校學生數量沒有減少,反而吸收了其它學校的學生而擴大了,蘇木小學的老師與旗里的老師學歷與質量是一樣的,區別僅在於有沒有每月三十元的補貼,現在旗里一個班五十三個學生,蘇木學校是三十多個,你說哪個教學質量好一些。」他說,「80%的家長都反對上旗里讀小學,20%的家長有錢,不反對,也不支持。」牧民說:「許多牧民可能因此不讓孩子讀書了。」陳繼群則說:「國家義務教育法規定,學生在戶籍所在地就近上學,牧民的戶口所在地是蘇木。錫盟的規定是違反教育法的。義務教育要滿足貧窮牧民的需求。」阿音認為:「也許並校是個現代化趨勢,我不便評論,但這絕對是游牧文化的災難。」這種天怒人怨的事,為什麼要做呢,陳繼群出示了劉卓志的講話:「從根本上解決草原生態問題,主要依靠農牧民的轉移,轉移農牧民的關鍵是基礎教育。2006年我們要把蘇木學校全部撤併到城鎮……」原來他想通過並校把牧民轉移出來。而東烏旗的打算則通過一個官員之口不經意說出來了:「很簡單,我們烏里雅斯台鎮城市升級人口不夠,通過這個方法多集中些人口。」- 90萬畝土地不還給老百姓,沒有和諧可言 -2004年滿都寶力格三個嘎查拿到了集體土地所有權證,三個嘎查長一對,發現不對啊,少了90萬畝,再一查統計局的數據,更奇怪了,滿都寶力格整個蘇木的面積少了90萬畝,更奇特的是他們翻看了中國地圖出版社的全國分省地圖,滿都寶力格的形狀居然缺了一個角。是誰這麼大膽,敢改中國地圖啊?一查,偷偷把滿都寶力格90萬畝拿走的不是別人,其中60萬畝是東烏旗前旗長東戈,從1998年到2005年每畝地租金每年五毛錢,只有市場上租地價格的四分之一。其餘三十萬畝分別是三個單位。90萬畝有多大,600平方公里。請閉眼想像一下,你來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你視力所及的草原統統都是,然後你開車半小時30公里,你所經過看到的所有土地,就是這麼大。就在《狼圖騰》的故鄉,發生了全國最大的非法侵佔土地案。至今政府仍在扯皮中。「不把90萬畝草原還給老百姓,沒有和諧可言。」老蘇木長佳那大聲說。這90萬畝全是內蒙最好的草原啊。他緊鎖眉頭,對手比當年的狼群還要狠。據了解,東烏旗五十七個嘎查,僅有十個拿到集體土地所有權證。正是吃准牧民沒有土地權證,不少幹部非法佔地。僅2005年內蒙古自治區就清查出1000名幹部非法佔用的牧民草原325萬畝。這麼多非法侵佔的土地大部分是再轉給外來人放牧,這种放牧等同於掠奪:200隻羊的草原可以放上2000隻,反正不是自己的土地撈一把就走。還有的則開墾成農田。經衛星測量,現在內蒙已成為中國耕地面積最大的省份,1億9千萬畝,已遠遠超過排行第二的黑龍江。這些農田原先全部是草原,內蒙遠古曾是海洋,黑土下半米就是沙漠。一開墾就是沙化。一失去草面,土壤迅速旱化,這才是沙塵暴的真正原因:那些浮土是北京下土的真禍首,這也是為什麼休牧越多,沙塵暴越厲害的原因,牧民休牧,非法佔地者用更多的土地來種田,情況能好轉嗎?而大面積草原佔用後,每個蘇木的草原面積就縮小了,一縮小,每戶的草原必然減少,而每戶的草原一旦少於五千畝,游牧就不可能了,草原只有退化,這就是惡性的系統循環。「那些幹部拚命佔地,外來者不停地租用草原開礦,種田,卻將草原退化的根源歸結為當地牧民。天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嗎?」陳繼群火了,「小兄弟,你還在採訪什麼恢復游牧文化,你知不知道游牧文化正面臨著毀滅嗎?」陳繼群更像個孤獨戰士,他不停地向牧民訴說集體土地證的重要性,一遍又一遍。一天晚上,我突然被陳繼群吵醒,原來他在夢裡仍然用蒙古語說著同樣的話。陳不停地向牧民發送蒙文普法手冊,還有精美的掛曆,上面有東烏旗各蘇木的地圖。也寫著成吉思汗的名言,不要喝酒什麼的,不過「最重要的是這一條」——陳繼群眨眨眼睛念給我聽——「一個人,一個民族不能太軟弱,也許在軟弱時,他就失掉了自己的生命。」在陳繼群的努力下,老佳那拍板,滿都寶力格牧民要起訴那些非法佔地者。- 荒唐的剪綵 -前面提到的額爾登烏拉嘎查因為草原退化,一半的人家成了貧困戶,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旗里非法佔了他們五萬畝草原,使他們無法游牧。這五萬畝佔用的故事是個荒誕劇。老嘎查長班德拉奇告訴我與陳繼群時,我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裡實錄如下:「一天,旗長額爾登比列與書記烏里基跟我們說要五萬畝種樹,我們說如果五萬畝種樹我們就給,做開發區我們就不給。這個事就不了了之了。一天,在我們的草原上突然敲鑼打鼓說是開發區剪綵。牧民們都很奇怪,互相問:你把土地給開發區啦?大家都說沒有。我就找我的兒子,嘎查書記,說你這小子,什麼時候把地給旗里了,兒子說,沒有啊。我們90個牧民按手印,堅決不給土地。向旗里交涉,旗里開了個會說:啊牧民不知道啊,這不好嘛。第二天,他們又剪了一次彩,邀請我們去,說是真正剪綵,我們一個也沒去。牧民一個也沒有同意。但他們就是在我們草原上做開發區了。沒有任何手續與合同。」接下來,他們說要給我另一塊地做補償,這是另一個嘎查的地,我們很奇怪就去看了,那個嘎查的人一看見我們,就要揍我們,原來旗里佔了他們十五萬畝沒還,把其中五萬畝給了我們,這不是古話說的:兩條狗中間扔塊肉嗎?」「後來他們把我們的失地牧民遷到牧民新村去了,你們想看看牧民新村嗎?」- 悲慘的牧民新村 -我們開車到了蘇木寶里格牧民新村,巴特爾朝魯家。外表看牧民新村還是整齊的,但一進門就發現房間狹小,和草原上的牧民屋子完全不能比。蒙古包的圍欄沒用了拆下來在小院的一角養了幾隻羊,三隻病怏怏完全看不到乳房的黑白花奶牛。巴特爾朝魯一家正倚在桌前生悶氣,全家了無生意,我們的心沉了下來。原來巴特爾朝魯一家4500畝草場被開發區強佔後,僅獲得2萬元補償,這2萬元補償牧民還拿不到手,到了一家牛奶公司手中,然後牧民又被迫貸款14850元,加上那2萬元再掏出多年積蓄共4萬2千元,買了牛奶公司的三頭奶牛,新村的一個房子。買奶牛時,還不準挑,抓鬮,抽到幾號就是幾號。如果不買奶牛,二萬元補償沒有。公司說奶牛肯定配了種,懷了小牛,結果去年9月至今6元一捆的飼料花了3000元,一頭小牛都沒生下來,沒有小牛就沒有奶,分文未收,而每月還要還990元貸款,至今他們一分錢還不起。而按合同,公司有權收回奶牛,房子,和2萬元抵押金。這合同是公司單方擬訂的,條款上公司沒有任何義務與責任。現在巴特爾朝魯面臨著被趕走流浪的命運。一家人像是一群被困的野獸,喊也不是,哭也不是,我掉過頭,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破敗的傢俱,破敗的衣服,臉上只有愁苦的印痕,他們已失去了游牧的天堂,等待他的是……內蒙古電視台報道,包頭達茂旗多勒熬包鎮烏蘭嘎查吞土斯夫婦,失去草原後,三年補貼,300隻羊圈養只剩20隻,2個孩子要借高利貸上學。我明白什麼叫生態難民。- 尾聲 -回北京的路上,我和陳繼群都沒有說話,心情沉重。風雪停了,白毛風很弱了,我們正對著萬丈夕陽,草原的霞光鋪天蓋地如此大氣,而白毛風在路面上宛如輕波流轉,我們彷彿走在朝聖之路上。游牧是否如同這個夕陽?美麗而短暫?我發現自己不再是旁觀者,對游牧懷有深深的同情,也許如一位西方人士說的,「游牧就是你可以在任何時間到任何地方去,呆在任何你喜歡的地方」。這撥動著一個自由人的心弦。「游牧必將恢復」卻是劉書潤的觀點,也許土地給了他和陳繼群更堅實的承諾。天不早了,陳繼群加速,我們徹底融進了草原的霞光。責任編輯:耕霞散人聲明:凡註明來源"共識網"文章的,轉載請註明出處、作者、原文鏈接。本網站作為互聯網言論交流平台,所刊發文章並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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