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鄧曉芒,節選自《哲學起步》商務印書館 / 2017

懺悔與真誠也屬於自我意識結構的應有之義。由自我意識的自欺結構,我們提出自我意識包含一種懺悔的精神,而與懺悔相連的就是「誠」的問題。自我意識無非是要達到對自我真實的把握,那麼對自我的這種把握就是真誠。

什麼叫真誠?真正能夠達到自我意識的真誠,不是孟子所講的「反身而誠」。我們前面講,「反身而誠」可以說是想一想就達到真誠了,往自己心裏面看一看就達到真誠了,或者捫心自問就達到真誠了,這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因為人心不是單一層次的東西,它是一個立體結構,而且是一個無限延伸又不斷深入的結構。

真正的真誠,也不像老子講的「復歸於嬰兒」。人都是從嬰兒長大的,所以老子主張只要每個人想想自己的兒童時代,像小孩子那樣回到純真,就可以做到真誠。我們通常也說,小孩子不會說謊,童言無忌,皇帝的新裝的謊言就是一個小孩子拆穿的。但這是不一定的,小孩子只是還沒有學會說謊的技巧,但從本心來說,他也是想要撒謊的,只要他覺得有必要。只不過他的謊言大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罷了。人是能夠撒謊的動物,連小孩子也不例外。更不用說一個成人完全回到童年是否有可能,除非他得了失憶症。

莊子講的倒是更適合於成人,他主張要「得其環中,以應無窮」。什麼叫環中?門樞轉來轉去,中間那個環是不動的。你們捉對廝殺,爭來爭去都在轉圈,你咬著我的尾巴,我咬著你的尾巴,而智者就站在環中,跳開是非,你們去爭,我不介入,跟我沒有關係。這就是老謀深算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你們互相打倒,我反而永遠立於不敗之地。這就是一個狡猾的態度。那麼這能否解決自我意識的自欺的矛盾,達到真正的真誠呢?顯然不行,這解決不了矛盾,只是逃避了矛盾,而且暗藏機心。

再就是禪宗所講的「難得糊塗」,就是裝糊塗、裝傻。「難得糊塗」是為了逃入虛無,就是什麼東西講起來都好像知道,但是又好像不知道。做事也沒有標準,沒有原則,沒有是非對錯,只要表面上過得去就行。這與莊子有類似的地方,就是價值觀上的虛無主義,而且是一種極無誠意的虛無主義。

那麼如何才能解決自欺的矛盾?應該是在行動中。「反身而誠」也好,走進「環中」也好,「難得糊塗」也好,都只是一種態度,但不是一種行動,都是對生命力的一種壓抑和放棄。行動才暴露你的本質,你是個什麼人,行動起來就知道了,做一做就知道了。人是很容易自欺的,儘管很容易自欺,你還得行動,能夠破除自欺這個「環」的,就只有行動。你要做一做試試,不要老是怕這怕那,防止這防止那,在觀念裡面打轉。你一行動起來發現不是那麼回事,才會暴露出你的真相。當然這隻有在行動中保持一種清醒的認識才能做到,行動是為了認識自我。由此就生髮出一種懺悔意識。在行動過後,回過頭來再看,你會鮮明生動地認識到自己的有限性,及自己在自欺中埋藏著的根本惡。在不行動的時候,待在屋裡、躺在床上,那就沒有什麼好反思的,只會覺得內心一片純潔。而有了行動之後,你就可以對自己的行動加以反思了,於是從這個反思裡面就產生出了一種懺悔精神。

魯迅著名的小說《傷逝》,是一篇非常深刻的作品,但是很少有人把它的哲學含義揭示出來。尤其是涓生和子君談戀愛同居一段時間以後,發現生活不像他們想像得那麼美好,每天陷入賺錢謀生的瑣事中,過得極其艱難,愛情最後也逐漸消失了。有一天涓生就對子君說,既然你不顧重重障礙、衝破了傳統觀念來跟隨我,說明你是一個獨立的女性,那麼你現在也可以離開我,獨立地去過自己的生活,總比兩個人纏在一起去死要好。子君受了這致命的一擊,沒有任何生存能力的她只好回到她父親那裡去了,不久就死了。涓生非常後悔,不光是後悔,而且非常痛心地懺悔,他認為是他用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把子君殺死了。當時這種五四青年,人人都用個性解放、人格獨立這樣一套空洞的話語來自欺,還自以為真誠。但正是這種真誠,這種把真相直接擺出來的直率的態度,把子君害死了。最後涓生滿懷懺悔地說:「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為什麼跨進新的生路就必須用遺忘和說謊做前導呢?真誠難道就做不到嗎?真誠還真是做不到。人們意想中那種純粹的、不摻雜任何虛假的真誠,不光是做不到,而且是根本不存在的。如果有,那就是偽善,或者是自欺。涓生自認為很真誠,他要求自己徹底的真誠,他跟子君的關係完全是正大光明的,是按照新的女性、新的觀念的模式建立起來的,他們的結合應該是最幸福的。但是最後搞成這樣一個敗局,他認為最後的責任在他,他把說謊的責任擺脫了,把真話讓對方承擔起來,真話是不堪承擔的。什麼是真話?就是他們兩個之間已經沒有愛了,或者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愛過。什麼是真正的愛?那還有待於探討。但是,為什麼要用遺忘和謊言做前導?涓生實際上是對自己當時的那種真誠加以懺悔:我不該那麼真誠。太真誠了害死人啊!連害死人都在所不惜的真誠,是虛假的真誠,是走向死路的真誠。所以要走出一條生路,就必須用遺忘和說謊做前導,在這種遺忘和說謊的前導的背後,才有真正的真誠。因為我知道這是說謊,知道這是生命中無法擺脫的自欺。

中國人從來沒有反思過自己的真誠,魯迅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他不盲目相信真誠,但是仍然要試探、要探討真誠。真正的真誠不是當下即得的,而是有待於在生命的道路上尋求的。而走上生命道路的第一步,則是遺忘和說謊:要把以前的那種真誠忘掉,以前的那種真誠不值得耿耿於懷,那其實是一種虛偽;說謊不是要騙人,而是指所有自己說出來的東西都不能百分之百地相信,那隻不過是一種試探。說真話是不容易做到的,所有你當作真話說出來的東西,都只代表你有說真話的意圖,而不代表你說出來的就是真話。所以你寧可承認這些話實際上是說謊,承認人擺脫不了自欺這一事實,以便保持對自己的一種懺悔意識。然而,明知自己說謊,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真誠,但是姑妄言之、姑妄信之、姑妄行之,把它當作真的那樣去做,這就是向新的生路邁進的第一步。反之,你自以為你說的話是真的,你自我感覺良好,這就叫自我欺騙而不自知,你就會被自己的實踐行動所駁斥,所以你最好預先就要留下懺悔的餘地。

懺悔和後悔不同,中國人經常分不清這兩者。你說懺悔就是你後悔了吧,當初你就不該那麼做嘛!懺悔當然是事後的,但它不是著重於當時那麼做的後果,而是著重於動機,著重於對自己人性的惡劣本性的自我批判。懺悔與後悔都是於事無補的,已經做過的事情無可挽回,但後悔導致人有一種想做某些事情來將他所造成的後果加以彌補的意向,而懺悔則不是要把自己的過失補救回來,而是要對自己的人性的有限性加以鞭撻。後悔追究的是所犯的錯誤,而不追究為什麼會犯錯誤;懺悔則對罪惡的原因加以反思,它比一般的後悔深刻得多。懺悔不是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不是要改惡從善——比如你以前做了不少壞事,從今以後要只做好事、不做壞事——相反,懺悔就是不認為自己可以重新做個好人,人性的劣根性、有限性是不可改變的,但你願意為自己的有限性承擔責任。這種有限性肯定是會導致罪惡的,要承認這一點,要看清這是人性的本質結構。人性本惡,康德稱為人性中的根本惡。人的有限性就是人的根本惡,一切惡都是從人的有限性生出來的。根本惡是不可能通過懺悔擺脫掉的,但是人們可以通過懺悔而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把握自己的自欺結構,從而成為一個有深刻的自我意識的人。這樣一個具有懺悔精神的人,即使他做了偉大的事業,他也不會盛氣凌人,也不會自封為聖人。他知道自己的有限性,就會更加寬容地、更加人性化地去對待他人。

懺悔的目的其實就在這裡,即為自己的根本惡承擔起責任,促成一種人性的寬容性和人情味。同時,正因為懺悔在事後才發生,所以它並不束縛人的手腳、妨礙人的行動,當然也不能消除人的自欺。人在行動中總是有一種自欺,懺悔不能消除這種自欺。但是它能在人的行動中、創作過程中、行為過程中揭示一個永恆的真相,就是人總是有犯錯誤的可能性,但它又總還保留繼續接近真理的可能性。人總是會犯錯誤的,但是人總是可以再努力的,所以總是可以接近真理的。犯錯誤當然是遠離真理了,但是我們犯錯誤也要有進步,不要老是犯低級錯誤,應該從低級的錯誤到越來越高級的錯誤、越來越複雜的錯誤。這就是人性的進化,這本身就是向真理不斷接近。低級的錯誤離真理最遠,高級的錯誤應該說離真理就比較近了!它把人的層次、水平提高了。

一個具有懺悔精神的人或者民族,當然並不能避免犯錯誤,但它不會老是重複犯過的低級錯誤。像納粹所犯的,就是一種很低級的錯誤——種族主義。德意志民族、日耳曼民族的確很優秀,但說它是至高無上的優等民族,其他民族都該被奴役,那就是很低級的錯誤了,稍微有點知識文化的人都會看得出來。這個民族由於有懺悔精神,就不會老是重複犯這個錯誤,如果能夠避免犯低級的錯誤,這個民族就把自己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日本這個民族由於缺乏懺悔精神,只有後悔意識,只是從災難性的後果來反思「二戰」,沒有對人性的劣根性保持警惕,就很難保證不重蹈覆轍。人性本身的自我本質——人類自我意識的這種自欺的矛盾,只有在人類不斷的懺悔過程中,一次次地退回到自己的根本來拷問自己,才會被揚棄,才會從不自覺的自欺走向自覺、走向真誠。哪怕開始顯得非常虛偽甚至偽善,但是只要能夠反省,就會變得越來越真誠。

這樣一種自欺的矛盾,在形式邏輯中是一個矛盾,欺騙的自我和被欺騙的自我在邏輯上是不能並存的,但是在辯證的過程中,這種矛盾會得到揚棄和調解,欺騙的自我和被欺騙的自我在時間中既相互衝突又相互調解。每一次欺騙的自我和被欺騙的自我都不在同一個層次,被欺騙者總是比較靠前台,而欺騙者總是躲藏在後台,被欺騙者總是努力去挖掘出後面隱藏著的欺騙者,從而使人性的層次逐一暴露出來、深化起來。弗洛伊德提出的潛意識學說可以用來解釋這種人性結構,就是在人們有意識的行動中,往往會有潛意識在後面起作用。這是心理學上的一個規律,但是為什麼引起了哲學家這麼大的興趣呢?就是因為它具有非常重要的哲學含義,它揭示出人的自我意識是分層次的,在時間的進程中,它會一層一層地展示出來。最開始是被欺騙者,你當然可以為自己辯解:我被人家欺騙了啊,我上當了啊!但是精神分析學會指出:你潛意識之中是知道的,你並不是完全被欺騙,你在作惡的時候,潛意識之中知道這是惡的,但是你還去做,你騙自己說這是必要的,這是為了一個更崇高偉大的目標。所以,你是被欺騙者,同時你也是欺騙者。而懺悔呢?懺悔就是在這樣一個矛盾中向後不斷地深入、不斷地探索自己:我當時的潛意識是什麼樣的?你鐵面無私,像一個法官一樣對待自己,那你就會拷問出自己背後的這些東西。而當我們清楚地意識到並且承認這些,我們的精神層次就大大提升了一級,就再也退不回去了。所以我們只有憑藉對自己的懺悔,才能使自己的精神層次有所提升,看出我們內心的後台後面還有後台,我們要不斷地深入它。像奧古斯丁講的「人心是一個無底深淵」,你在這樣一個深入自身心靈的過程中是觸不到底、沒有盡頭的。那麼在這裡我們就可以對「我是誰?」這個問題做出一個反思性的回答。

「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我就是那個「誰」。「我是誰?」本來是一個疑問句,現在我們可以把它變成一個陳述句:「我就是誰。」我就是那個對「誰」的追問。我不是任何「東西」,我是一個問題。任何一個獨立的人、任何一個有人格的人都不是一個「東西」,但他是一個問題,他是一個自我反身的問題,要反過身來問自己:我是誰?如果沒有達到反身自問,那麼我就還不是我,或者說我就還沒有自我。而假如有一天,我把這個「誰」追問到了,我們對這個「誰」加以定義、加以規定,使它是一個「東西」了,那我也就失去自我了,我就不再是一個問題了,就只是一個「東西」了。所以,這個對自我到底是誰的追問過程,也就是懺悔的過程,自我追問就是自我懺悔。我就是要看看我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內心中、潛意識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在潛意識後面還有潛意識,要將它一步步揭示出來。這種懺悔意識,揭示的是人的虛偽,體現的卻正是人的真誠,只有真誠的人才會懺悔,才會面對自己的虛偽。真誠的自我既不是欺騙者,也不是被欺騙者,而是懺悔者,是這個對「誰」的追問。

但對「誰」的追問在人這裡是不能完成的,因為人永遠是有待完成的,只要你還有一口氣,你就有待完成。有些老人,或者自己還沒有老,或者還沒有太老,就說這一輩子完了,這一輩子沒有什麼希望了,就自暴自棄了。但實際上呢,每個人在臨死之前,只要他還沒有咽下這口氣,他都是有希望的,他可以在臨死之前重建自己的一生。比如,有的人也許他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好事,但是他在臨死之前吐露了一個真相(大笑),他這一輩子就了不起!他就發揮了他這一輩子的價值。所以人在死之前都不要給自己下結論。我們講「蓋棺論定」,就是蓋上棺材板子,才能給一個人下定論。在沒有蓋上棺材板子之前,人是不可預料的,是不可預先判定的。

這樣一個無窮無盡的追問就是一種懺悔精神,它永遠不能夠完成。通過這樣一種懺悔,人的自欺的過程就變成一個尋找自我的過程。尋找真我是一個無限的過程,這個過程永遠不會有最終的結果,但它可以使人變得日益深刻,使人變得日益真誠。這個真誠的話題,應該這樣來解決:如果你想做一個真誠的人,你就要懺悔自己的虛偽,懺悔就是一個必修的功課,懺悔是一個真誠的人的必要素質。每個人都有虛偽,不要迴避這個詞,只要你有理性,你就會虛偽,而懺悔自己的虛偽就是真誠。「反身而誠」是不能做到真誠的,因為「反身而誠」的預設就是人性本善,人性本善的預設就是認為人的本心不會說假話,比如小孩子不會說假話,小孩子生下來是真誠的,所以,大人要回到小孩子去,要返回到「赤子之心」。人性本善,凡是惡,都是受到外來的影響或污染,這是中國文化設定的一個前提。但是這樣的一個前提是未經反思的。小孩子怎麼不會說假話?小孩子當然會說假話,大人如果縱容這種假話,他長大了就更不知道什麼是假話了,他的不誠實就會惡性膨脹起來,這就叫作把小孩子「慣壞了」。當然小孩子不一定是有意說謊,他是在試探大人的尺度,大人通常也不會過於在意,往往還會覺得這是一種幼稚的可愛。但如果超出一定的度,讓小孩子誤以為不存在任何客觀的標準,那就麻煩了,他將來有可能把做任何壞事都當作撒嬌或兒戲,笑嘻嘻地去做。所以人是有可能真誠地去做壞事的,甚至可以真誠地去犯罪。

懺悔精神主要是由西方人特別是基督教建立起來的。奧古斯丁、盧梭和托爾斯泰都寫過《懺悔錄》,以奧古斯丁的最早,也最著名。奧古斯丁原來不是基督徒,成為基督徒後,他對自己的一生,包括他的兒童時代,都進行了懺悔。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最有震撼力的恐怕還是他在《懺悔錄》里所舉的一個例子:他年輕的時候和朋友們在街上玩,看到附近的梨樹上掛滿了梨,就趁深夜把樹上的果子都搖了下來。當時只覺得好玩,現在想來覺得很奇怪,他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偷梨呢?我並不是想吃梨,最後還拿去餵了豬,我到底是為什麼?他反覆想這個問題。最後想到了,因為這勾當是不許可的,人生來有一種作惡的愉快!人幹壞事就有一種愉快,這是從小就有的,沒有人教他。你要是說他有什麼私心,他的確沒有什麼私心啊!他又不是想吃那個梨子,他又不是想占什麼便宜。但是呢,他有一種作惡的愉快,在作惡中顯示出他的能耐。小孩子嘛,他的生命力需要尋找發泄的渠道,如果能讓他發揮最大的效果,哪怕是最大的破壞力,他也會感到很愉快,並且感到自己很偉大。有沒有私心並不能決定他做的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還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就是《聖經》裡面講的,說是有一些人,把一個賣淫的妓女帶到耶穌面前,要對她採用「石刑」——就是用石頭把她砸死。這個石刑至今在某些國家裡還被保留著。耶穌就說,你們誰要是覺得自己沒有罪,就可以用石頭去砸她。結果那些人面面相覷,紛紛扔下石頭走掉了。於是耶穌就對那個女人說,我也不判你的罪,你回去,今後好好做人。這是一個很著名的故事。讀到這個故事,我經常有一種感動,就是說,這些人的道德水平很不一般!他們肯定都是耶穌的信仰者,他們抓到一個人送到耶穌這裡來讓他來判,肯定他們是經過耶穌的教誨的,他們都具有懺悔精神。當耶穌說,你們若是誰覺得自己沒有罪,覺得自己心地是乾淨的,就可以用石頭砸她。他們都覺得自己不幹凈。我想,要是換做某些中國人的話,那就非把她砸死不可,因為不砸死不足以證明自己心地純潔。看到壞人,你不去砸死他,那你也是一個壞人了。我們今天講「善惡分明」、「疾惡如仇」,就是看到壞人壞事就一定要和他們做堅決的鬥爭,勢不兩立,否則就是同流合污了,就會被別人鬥爭。這說明我們缺乏這種懺悔精神。西方人的這種懺悔精神主要是在基督教裡面。

但我們也有我們的「懺悔」,不是向上帝懺悔,也不是自己內心的自我懺悔,而是向別人,特別是向在自己之上的有權有勢的人表白和認錯。其實這只是一種生存技巧,當然不是出自內心的。阿Q在遇到王胡的時候說:「我是蟲豸——還不放么?」阿Q內心想的也許恰好相反。但這種被逼之下的生存技巧,有時候竟然會成為一種自輕自賤的競賽,甚至是一種標榜,好像說:你看我多麼會懺悔。很長時間以來,每一次搞運動的時候,都有一些人寫了檢討書在大會上念,而且痛哭流涕。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也提到這種作態,並且對此非常反感。他說懺悔不是要一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中痛哭流涕,那都是假的。今天我們流行的說法是:要求某人向某某人道歉。動不動就要求某人向自己道歉,實際上就是要求某人在你面前服軟,這樣你就特有面子了。懺悔當然也包含歉疚的意思,但並不是向別人道歉,道歉是很表面的,也不光是對被你傷害的人進行補償和安慰。你傷害了某一個人,你當然應該給他道歉,你賠償他醫藥費,你到病房、到他家裡去看望他,這都是應該做的。但這是不是就說明你懺悔了呢?未必。這離懺悔還遠得很,如果你把這理解為「服軟」,那就更是和懺悔南轅北轍了。這些外在的行為可以是內心懺悔的一種表現,但是它們本身只表明了一種民事或刑事糾紛的正常調整,與內心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可見懺悔是純粹個人的事情,它不一定要說出來、寫出來,它是一個人內心的事情。懂得了這一點,一個人就不能要求另外一個人懺悔。作為一個凡人,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沒有權利要求另外一個人懺悔。《聖經》上說:「你懺悔吧!」那是耶穌基督說的,上帝才有權利說這句話,世俗的凡人,沒人有這個資格。你要懺悔,你就自己先懺悔,你沒有資格要求別人懺悔。懺悔應該是在內心進行的,一個人承認自己的有限性,為自己做過的事羞愧,這樣才有可能排除自己的驕傲。但是我們中國人通常會覺得自己本性純潔啊,覺得自己當時天真爛漫啊、一片真心啊、美好的青春啊……現在很多知青回憶當年,打出的口號是「青春無悔」,覺得自己當年很光明正大。我提過好多次不同的看法,我認為這種論調不值得宣揚。你要唱那個時候的歌可以,你在屋子裡唱唱,或者和幾個當年的朋友一起唱,作為對自己過去的回憶,但是不足為外人道,不應該去向別人標榜炫耀,更不應該把它搬到舞台上去做「紅歌」唱,都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老爺爺了,舞台上蹦蹦跳跳的像什麼話!(大笑)他們不聽我的,他們都覺得那是一段值得懷念的青春。我寫過一篇文章,叫作《走出知青情結》,你不要總時時想著自己是個知青,你要首先想到自己是個人,要用人的標準來看待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不要以為你的青春就那麼值得驕傲。每個人都有青春,每個人的青春都值得懷念,但是回過頭來,都是需要懺悔的,不要毫無悔過、毫無懺悔地去標榜自己的青春如何輝煌。只有這樣才可以消除一些驕傲。

更重要的是,真正的懺悔精神可以使我們在今天擺脫一種戾氣。戾氣就是一種凶暴乖張的氣質,這已經是我們現在國民的共同氣質了。現在打開網站,看看微博的跟帖,我們就會發現到處都是戾氣。每個人都顯得那麼義正詞嚴,哪怕是滿嘴髒話,也都是出於正義感,動不動就說人家「腦殘」之類,好像「世人皆醉我獨醒」,別人都是那麼愚蠢,只有我聰明絕頂,只有我深明大義。實際上,微博上的跟帖表現的才是中國人心底的東西。你在日常生活中跟這些人打交道,他們好像還是彬彬有禮、很通人情的,但是到了網上,反正他們又不留名,你不知道他們是誰,那才表現出了他們真正的心智。中國人心中都有一種戾氣,都想贏在別人之上,都想發泄一下殘暴,想要罵娘,罵這個罵那個……但是如果一個人有懺悔精神,那他就可以使自己心態平和,富有慈悲和愛心,能夠通情達理、諒解別人。

真正的懺悔是承擔自己的責任,原諒他人的過錯和傷害,使自己更加具有寬容精神,更加具有對人性的缺點的包容性。懺悔是對人性真相的一種揭示。人都是有限的,都需要寬容,這才是真相。這也是對聖人情結的一種擺脫,不要去迷信聖人,也不要想去當聖人,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是平凡的人,任何你所崇拜的聖人其實都是普通人。消除聖人情結,回到人性的真相,就是要回到人的有限性。馬克思最欣賞的一句名言是:「人所固有的我無不具有。」人所具有的,無論是優點還是缺點,我無不具有。承認這一點並不低人一等,而正是一種平等思想的體現。我懺悔不等於說只有我是壞人,別人都比我好,承認自己有罪並不就是低人一等。誰沒有罪呢?只有意識到和還沒有意識到之別。

盧梭也寫了一本《懺悔錄》,懺悔自己一生做過的種種壞事,他誘姦了誰啊,偷了誰的東西啊,說了什麼謊話啊,騙了什麼人啊,自己多麼虛榮、多麼下流齷齪啊……他全部都坦白出來,寫了很厚的一本。可是寫到最後,他來了這麼一句:我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原原本本擺在你們面前了,沒有任何隱瞞,但是,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壞人,我想有一天大家都會站在上帝面前,我會說,請大家看一看,有誰比我更好![這段話是盧梭在《懺悔錄》的一開始就說了的,但在最後結束的時候也有這個意思,前後呼應。]他實際上是通過懺悔來說明自己其實比那些人還好一些,或者說至少不比那些人差。儘管他做了那麼多壞事,但他懺悔過了,而很多人還沒有懺悔。

只要沒有對人性這種自欺本質加以懺悔,我們越是標榜自己的赤誠、標榜自己的真心、標榜自己的純潔,就越會落入偽善。真正的真誠不是自我感覺良好,不是無愧怍於天地之間,而是反思或者懺悔自己本質上的不真誠。反思不真誠才是真誠。但這個反思是一個過程,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條道路。這條懺悔之路通往某種理想或者更高的東西,我們叫絕對真理也好,叫絕對精神也好,叫絕對自由也好,叫絕對理想也好,或者乾脆叫上帝,都說明它雖然是無窮無盡的,但它是有方向的,它是不斷深入的。而且不是深入了以後就不再上來了,看了自己的內心一眼,又馬上跳出來,不敢看了;而是直面自己的人生、直面自己的內心。這種懺悔實際上是給人提供信心的。在這一過程中,我看到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更深化了一個層次,既然我能夠做到這種自我深化,我就可以指望自己不斷繼續下去。人在陷入無可奈何的自欺狀態之中時,就可以通過這樣一條懺悔之路走向真誠,使自己得到拯救。所以說人做到真誠並不是毫無希望的,絕望之為虛妄正和希望相同,雖然天真幼稚的希望破滅了,人生還不至於絕望。而懺悔所體現的自我意識的不斷後退、不斷審視自身和深入自身的結構,最終導致了一種對彼岸的信仰。

中國人的信仰,由於沒有個人的自我意識的獨立性做支撐,常常淪為對現實社會關係的一種服從,甚至一種功利性、實用性的機會主義的考慮。而自我意識的獨立性就體現在對自我的反思以及自我懺悔精神中,這是中國人從來所不習慣的。中國人只要在現實生活中有一個權威供他崇拜就夠了,他不需要有一個彼岸的信仰,他的心靈不需要有一個純粹精神性的對話者。而西方人需要一個上帝是有來由的,在歷史發展過程中,西方人逐漸意識到自我的獨立性、人格的獨立性以及每個人靈魂的平等這樣一些問題,他只能通過自己後退一步來認識自己,而不能通過自己在社會關係中的等級地位來把握自己。在這樣一種不斷後退、不斷從旁審視自己的過程中,他需要有一個終點,因為不斷後退對於想要給自我一個確定性的人來說是一種煎熬,通常的人是很難忍受的。於是西方人就設立了一個上帝作為最終的知人心者,作為對自己失去歸宿的心靈的一種安慰。所以西方人的上帝本質上是一種精神性的歸宿,而不是物質上的祈求對象。

西方人需要一種這樣的歸宿,但是中國人不需要,中國人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在世俗生活中得到解決,哪怕暫時不能解決,頂多就是推到未來的世俗生活、推到歷史中去解決。未來的世俗生活就是歷史,所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中國人的理想。中國人的信仰就到這裡為止,這實際上相當於一種日常的信念,就像相信死後太陽還會升起一樣。「汗青」也是世俗的,「天道」也是現實生活中的,沒有超越、沒有彼岸的東西,「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都是此岸的。所以,從超越性的角度來看,這不能算是真正的信仰,它只是一種信念(慧田哲學公號下回複數字該題講座)。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需要有一種信念,但它還不是信仰,信仰應該是超日常生活的。這也體現了自我意識的超越性。我們前面講到自我意識的兩大特點:一個是反思性,一個是超越性。前面講的超越性就是人與人之間憑藉自我意識超越各自的肉體,彼此能夠在精神上相通,那是橫向的。而這裡的超越性是縱向的,就是我可以超越當下,把我的過去和我的將來打通,用我的將來刷新我的今天和我的過去,用今天的我來審視過去的我,又用未來的我指導今天的我,而這未來的我就通向了永恆的上帝。這是一種縱向的超越性,這種縱向的超越性是讓我們產生真正彼岸信仰的一個必要前提。

當然我們不一定要信上帝,但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有一種真正的信仰,相信純粹精神性的東西呢?只要我們建立起一種健全的、立體性的自我意識結構,這應當不是什麼難事。上帝就是純粹精神性的東西,西方人用上帝這樣一個權威來代表純粹精神性的東西;我們不用這個權威,但是我們也應該有對人類純粹精神生活的信仰,以便為自己的自我意識建立起精神的殿堂。

我前面講的人的精神生活的起源,「知、意、情」,或者「真、善、美」,都起源於人的自我意識,它們構成有限人類的無限的精神追求目標,成為人類超越自己的有限性之上的理想。我們即使不信上帝,也可以信仰「真、善、美」,絕對的真、絕對的善、絕對的美。當然這是人所達不到的,但是正因為這樣,人才可以藉此安身立命,可以不斷追求而永無終結。無神論者也可以有一種宗教情懷,所謂religiousness,也譯作「宗教性」,我更傾向於把它翻譯為「宗教情懷」,這是美國的實用主義者杜威提出來的。他其實也不相信上帝,但是他認為,我們可以不相信上帝,但可以有一種宗教情懷,也就是像對上帝一樣的一種情懷、一種追求,即對純粹精神的一種追求,這樣我們就不會被物慾所限制,就可以成為真正的自由人。人都是要有理想、有追求的,這種追求是超越一切、高高在上的一種精神的目標,雖然你永遠達不到,但是它時刻鼓舞著你。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成為自由的人,不為我們的日常生活、物質條件所束縛。

最後,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人的自我具有一種擺脫不了的自欺結構,這是必須承認的,這也是自我意識的本質。即使你以各種辦法去抹殺它、遮蔽它、無視它,但實際上你並沒有擺脫它,相反你恰好坐實了它。你抹殺它,這本身就是一種自欺;你努力想擺脫這種自欺,但要完全擺脫是不可能的,你只有走出一條路來,離它越來越遠。這就只有一種辦法——正視它,直面這種自欺的結構,並且反思它,使你的懺悔成為你生活的常態。當然,我們中國人很難忍受像基督徒那樣每天晚上都要對上帝祈禱,每次吃飯之前都要雙手合十感謝上帝給我們帶來麵包,每個禮拜都要去教堂裡面默想禱告。一般中國人是做不到的,中國人喜歡的還是自由自在,不願意受精神上的束縛。但是,你心裏面要有這個維度:你不會那樣做,但有些人會那樣做,而且對他們來說那是一門功課,完全放任自己了,那就容易墮落了。只有通過這樣一種結構才能夠建立起人格獨立的模式,才能具有擔當精神和進取精神。擔當精神也就是敢做敢當,有懺悔精神你才敢做敢當,習慣於懺悔、習慣於拷問自己的靈魂,你才有擔當精神。自我批判和自我懺悔是建立獨立人格的基本要素,也是偽善的剋星。

這裡講的是關於自我意識。自我意識是比較難的,自我意識是涉及每一個人生存的東西,如果我們平時沒有做過深層次的反思,那就會感到很難很複雜。但實際上這是必需的,今天的大學生應該有這樣一種反思能力,應該經過這樣一種訓練。


推薦閱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