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出走季》

第208夜 | 該死的極致之美

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我們許多中國人都不陌生,喜歡文學尤其喜歡日本文學的多半都讀過。而你一讀到他的小說,一定會留下一個很深刻的印象。為什麼呢?即便是翻譯成了漢語,傳到了中國,我們在看的時候仍然能夠馬上就被他的語言打動。

在日本文壇裡面有人形容三島由紀夫幾乎就像是寫日文的海明威,意思是他用的句子是一種很簡潔、有力的日文,但是問題是他很喜歡用這種簡潔有力的日文來表達一種相當複雜的哲學的想像。

就拿這本《金閣寺》來講好了,它原來是一個真實的社會事件。

1. 口吃竟能讓一個人瘋狂

話說1950年代的時候,在金閣寺那兒就有那麼一個失心瘋的和尚,他居然放火燒了金閣寺。當時警察就問:「你幹嗎要做這件事?那可是一個日本的國寶級的文化遺產,對不對?」他的答案居然是說他太妒嫉金閣寺的美麗了。

於是受到這件事情的刺激,當時日本文壇裡面有幾個作家都分別拿這個新聞事件當題材,把它演化成小說。那其中一個就是剛才我們提到的三島由紀夫。

今天的金閣寺是重新修建的

三島由紀夫從這個事件倒推回去,去想像到底一個小和尚是幹了什麼事,是為了什麼原因想要去燒毀金閣寺。

在他的想像世界裡面,這個和尚原來也是一個有天生缺陷的人,這個缺陷就是他自小就口吃(臺灣地區讀作[kǒu jí]),這種口吃對他而言是一個致命的存在的缺陷。此話怎講?

是這樣的,一個人說話結結巴巴說不清,於是他有什麼感情要表達總是慢了。比如說人家看到一個好笑的事,然後馬上大笑,跟著有話要大家分享,要評論要談論,他總是慢人一步才說出來,而那個時候刺激起大家這種感情的好笑的那個源頭早在時間之中跑過去了。

同樣的,他有時候遇到一個自己很喜歡的人或者事物,要用言語來表達的話,他也會發現在他剛剛能夠說出口的時候,那個使他感動的、使他喜悅的那件東西也不一定早就跑到哪裡去了。

所以他總是慢人一步,這種慢人一步使得他沒有辦法跟別人有一個正常的感情交流。不只是這樣,他甚至發現這種慢人一步的狀態使得他對人世間或者這個世界上面所有刺激人感觀的東西都產生了一種距離、一種隔膜。

要知道人是語言的動物。我們跟這個世界也好,跟其他人也好,打交道莫不都要透過語言來進行。如果你的語言表達能力有一個這麼天生的缺陷,彷彿就跟這個世界隔開了。有一層膜把他們相隔開來,使他永遠沒有辦法完全克服。他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是有距離的,或者說他的人生是有終極的缺陷而不完整的。

這個東西當然會使得他非常的自卑。更使得他自卑的是什麼?他還天生長得很醜。而且我們知道在日本人當年那個年代,有很多人的家業是講繼承關係,是很強調到底你家幹什麼。你們家是做木桶的,到你這一代你也應該接著做木桶才對。可是這個小和尚他繼承的那份家業卻是一個寺廟。

他自己家裡面就希望他將來也能夠繼承家業,繼續當和尚把這個寺廟當成他的家產,延續下去。那麼說回來,他家這個寺廟還不是一個十分富裕的、像金閣寺那樣的一份大家大業。而是一個比較鄉下的、一個比較破敗的小舊寺廟。

所以你看他家裡面又窮,他長得醜,而且還有口吃,然後正好是在日本的戰爭年代。在那個戰爭年代到了後期之後,日本因為太過虛耗所以物資也很匱乏。

他從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所以他就更加的自卑。但是他怎麼樣去克服自己這種自卑呢?這種方法很簡單:就是把自卑變成自豪。

自卑怎麼可能變成自豪呢?是有可能的。你把跟這個世界的距離看成不是因為我生理的某種缺陷而被世界丟開去。反過來,是代表我對這個世界不屑一顧——我不跟你們玩,老子不理你們,老子纔不帶你們去玩呢——他把自己對世界的態度轉變成這樣一種態度。

但是即便是在溝口這麼一個我們看起來扭曲的心靈世界裡面,他也存在著一份嚮往。做人不能沒有夢想,對不對?星爺講得多對呀:「要不然跟一個鹹魚有什麼分別呢?」

他的夢想是什麼?那就是金閣寺。因為他的父親年輕時曾經在金閣寺裡面見習過,回來之後就對金閣寺讚不絕口,總是從小就跟這個兒子說:「你一定要去金閣寺,金閣寺是世間最美麗的一個地方。」

金閣寺,亦名鹿苑寺,原名叫作舍利殿,三層樓的建築上面鋪滿了純金打造的金箔

果然到了後來他的父親去世了,然後因為父親的關係他也能夠去到金閣寺學習,當一個見習的小沙彌小和尚,預備在那邊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而他的母親對他的冀望就是希望他能夠將來不要繼承什麼家業不家業,那個家業也早就沒了,因為他父親病重的時候早就把那個寺廟當抵押拿出去賣了。你去金閣寺,努力地將來乾脆繼承金閣寺,當金閣寺的住持不就好了嗎?

然後接下來在這個過程裡面,我們看到他仍然不是很順利。就是因為他先天的這種缺陷,他十幾二十年來被扭曲掉的一種人生態度,使得他跟很多人的關係是格格不入的。

好,那麼講半天這個金閣寺到底在這個小說裡面代表的是什麼呢?

2. 與極致之美勢不兩立

對於這個溝口而言,這個金閣寺從他小時候聽父親講到就是一個世間絕美之物

到他真的搬到金閣寺住,與這個我們今天俗稱叫金閣寺的這個舍利殿、金碧輝煌的殿堂朝夕相處的時候,他對它產生了更多的想像甚至是推理。

這部小說完全是由他一個人口中自傳體地這麼描述出來,而且這個語言是帶著許多的哲學的思辨。看不慣的人可能一下子不容易消化,但是你看得慣的話,你會發現三島的那種很獨特的哲學獨白是很有魅力的。

比如裡面就說道:金閣寺,他發現金閣寺看起來是一個國寶文物,是一個在京都這座古城總是有許許多多的大火焚燒過,過去是兵家必爭之地,常常有兵災人禍,但是在這幾百年歷史裡面金閣到底延續下來,它彷彿是一個永遠不會被毀滅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面。

然而他認為只要你想一想就會發現,你以為金閣比起我們人是不朽的,我們人才是必朽的嗎?錯了。我們人體其實這種所謂的會朽壞反而是能夠延續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就算我死了,但是我們能傳宗接代。於是我的DNA、我的基因是能夠一代一代繼續往下傳的。

相反的,金閣怎麼樣?它好像是永恆不滅地放在那兒,對著一片池塘美美地展開它金黃色的那個姿態。但是隻要一個不小心一把火就能夠把它燒毀,它狀似不朽,其實卻是極為容易毀滅,而且不可能復甦的。

再來他又發現金閣對他變成一種障礙,這種障礙就是:他好幾次想跟一些女人發生一些感情甚至肉體的關係,但是每到臨頭衣服都脫了他就不行了。他為什麼不行?很奇特的,每到那種時候,金閣寺的那個形貌就會在他的腦海之中浮現出來,然後一下子他就無能了。

彷彿金閣寺要用它的美麗來告訴他征服他,讓他明白眼前你所見到的這一切的女子肉體,都只不過是會被蒼蠅圍繞的即將會腐壞的肉塊而已,只有腦海中的那個在水池前面展開它輝煌姿態的金閣寺,纔是永垂不朽的。

於是金閣寺開始變成他跟世間的障礙,就像他的口吃一樣,他的口吃已經是一個他跟人世間的障礙,是他的缺陷。而世間最美之物這時候又變成了一種他心靈上的障礙,阻斷了他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到了後來他幾乎整個人就是為了金閣而活著,他也很想當這個寺廟的住持,那隻不過就是為了完全地擁有它。

好,到了故事的最後,終於發展到一個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覺得他跟金閣——這個他朝思暮想然後終於住進去,希望有一天能夠徹底奪取它、佔有它的這麼一個對象,已經變成一種勢不兩立的關係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覺得只有毀滅掉金閣纔能夠讓自己在世間回到一個正常的活人狀態。反過來講,只有毀滅掉金閣,纔能夠把這個好像不朽的金閣,一次地收歸到自己的身體裡面,以後徹底地成為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沒有任何別的人能夠從他身上奪走金閣。

所以就在一個晚上,就在他當時已經被驅逐出這個寺廟的時候,他點了一把火,把金閣焚毀。

原來他想的還是要跟金閣同歸於盡,盡焚於這場大火之中。但是到了最後,他逃生的慾望出來了,他告訴自己:我還是要活下去的。看著山下大火焚燒的噼裏啪啦作響的金閣,然後他自己就能夠苟活下來,好像到了最後果然是要透過金閣寺的毀滅,他纔能夠生存,以一個活人的姿態。

到底這個金閣的永恆之美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理解它的呢?不妨讓我們來讀一讀這一段文字。這是遠在他只是從父親口中聽說過、還沒真正見過的時候,就對金閣寺展開的一段很有名的幻夢般的描述。

我又想起那隻立於屋頂,經受長年風吹雨打的金銅鳳凰。這神祕的金鳥,既不報時,也不奮飛,一定忘記自己是一隻鳥吧?然而,以為它不飛是錯誤的。別的鳥都在空中飛翔,這隻金鳳凰也應該是展開光明的羽翼,永遠飛翔於時間的海洋裏。

時間的波浪不住地撲打著這雙羽翼,接著向後方流逝。只因為正在奮飛,鳳凰只要顯示出不動的姿態,怒目而視,高展羽翼,翻動羽尾,用金色的雙腿穩穩站立,這就夠了。這樣一想,我覺得金閣本身就是一艘渡過時間的大海駛來的美麗的航船。美術書上所謂「壁少而通風的建築」,就是想像為船的結構,以複雜的三層屋行船面臨水池,也就是引發人們的想像,把池水當做海洋的象徵。金閣度過了眾多的夜晚,這樣的航海無窮無盡。而且,白晝裏,這隻奇異的航船停泊下來,供俗眾任意遊覽;夜間,藉助周圍的黑暗,鼓起屋形的船帆,繼續啟碇航行。——《金閣寺》

3. 三島的自殺演出

雖然我平常不是太喜歡隨隨便便地把一本小說裡面的情節故事跟寫作這本小說的作者的生平事蹟聯結在一起,但是在很多人看來,剛才我們講的《金閣寺》這本獨白的自傳體的這種哲學小說,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也表達了三島由紀夫自己的一個對於人生的想法跟感受的總結。

三島由紀夫的自殺是尤其的戲劇化,有些人可能覺得是壯烈,有些人覺得是搞笑而愚蠢,有些人則是不屑一顧。

1970年的11月25號那一天,三島由紀夫帶著一羣他的小團夥們,這些小團夥是他組織起來的一個準軍事組織,叫作盾會,這個盾會就是抱持著一種我們今天叫作日本的極右翼的那種想法。

然後他們衝進了日本自衛隊的其中一個基地,用各種的藉口騙了這個日本自衛隊的陸上自衛隊東部的總監,綁架了他。綁架了他之後,這個三島由紀夫就衝到基地的二樓陽臺,頭上綁著一個白布,那個白布上面寫的什麼呢?「七生報國」——就是他頭胎七回都要以他的生命來報國,這樣一個想法。

然後對著臺下傻傻地看著他不曉得這個人在幹嗎的這些自衛隊的隊員們,慷慨激昂地陳詞——各位,你們都是武士,你看我們現在接受了美國給我們寫下的這個憲法。這個憲法裡面不承認我們要有軍隊,擁有軍隊的權力。連我們自己組織軍隊要當一個正常國家的這種權利都要否定掉,難道你們身為武士願意效忠這樣的憲法?為這樣的憲法低頭嗎?

那想幹嗎呢——他說,我們應該發動政變,推翻掉現在這個政府。

然後幹嗎呢——我們要擁護天皇,恢復到真正的、傳統的、健康的、有著神國思想的這麼一個日本的王道政治上面,這纔是正確。

當他講了這番話,臺下那些自衛隊隊員看著他都傻了眼,有些人忍不住大聲地噪囂起來,訕笑他。然後他就知道,自己要發動政變的企圖失敗了。跟著他回頭馬上上演的就是策劃已久的一個終極的演出,這個演出是幹嗎?他要切腹自殺。

我們知道日本人的切腹方法:插進腹部之後,把這個短刀插進腹部之後,是要往橫著劃過去,然後看著自己的腸子流出來。這個時候身邊你應該早就安排好有人要幫你做介錯。

所謂介錯是什麼呢?就是因為你切腹這麼流腸子出來就死得很慢,那麼這個過程很痛苦,而且一時三刻也不一定死去。於是這個時候你就請你的,多數是你的朋友,要不是門人弟子幫幫忙。在旁邊拿著武士刀,一看到這個動作完成,啪一下刀下來把你首級砍斷。

但是他組織的這個準軍事集團盾會來的幫他做介錯的這兩個小兄弟,其實都是沒有什麼膽量的小夥子,而且也沒有這個經驗。以前的日本人據說還會操練這玩意兒,他們早就不行了是不是?於是兩個人拿武士刀砍這個三島由紀夫的頭,砍了幾次砍不斷。終於後來他忍著痛就喊著,他試圖想嚼舌自盡還是不行,他就喊另一個人上來,那個人倒是學過劍道,這才一劍把他的頭,首級砍了下來。

這就是三島由紀夫的死。

這個死亡死得是這麼像一個舞臺演出,乃至於瞬間就震動了全日本社會,跟著甚至成為當年世界各大新聞媒體的一個頭條新聞報道。

因為那個時候三島由紀夫已經非常有名了,好幾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小說被翻譯成好幾國的文字,尤其在歐洲跟美國他們簡直認為他就是日本文學的代表,地位相當於今天的很多年輕人心目中的村上春樹一樣。

但是三島由紀夫怎麼會這麼個死法呢?於是在中國有很長一段時間,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都引起很大的爭論。主要就是因為在我們的解讀當中這當然就是一個極右翼的人,這是一個主張日本應該重新擁有軍隊,要重新擁護天皇。

我們知道日本的天皇在二戰期間恰恰就是一切的罪惡的軍國主義的一個根源之一,他們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是借著天皇的名義。他們真的非常相信天皇是一個神,是神的兒子,而日本這個國家則是一個神國。

那麼要擁護天皇的這個體制,就表明要否定掉現代社會裡面的種種加在日本身上的觀念,比如說一個立憲的民主制度,甚至還包括了各種西方帶來的市場經濟等等。三島由紀夫認為這一切都是一個對傳統文化精神的腐朽和敗壞,不能夠接受。

所以我們就覺得這不是一個極右翼的作家嗎?如果他右翼到這個程度,為了這樣一個他所謂的理想,而做了這樣一次這麼愚蠢的自殺行為死掉了,那麼他的小說我們還能讀嗎?

4. 三島就是那個失心瘋的和尚

我們就用《金閣寺》這個小說回頭來瞭解一下所謂的三島由紀夫之死是怎麼回事。他的這個事件以及他很奇特的一生,變成了後來各國很多文學學者或者是文學家的一個材料,大家都來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作家,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生。

我們知道三島由紀夫他年輕的時候其實就跟金閣寺小說裡面的這個溝口一樣,是一個很自卑的人。他怎麼自卑呢?他身體很貧弱,小時候到了長大一點,差不多在二戰期間應該那很多成年男子都被應徵要去入伍了,要去打仗了,但是他就沒去成,因為他體檢不合格,他非常的文弱。所以他一直對這件事情很不滿,於是長大(到了)昭和三十年之後他就拚命健身,把自己練得是雄壯威武的一副軀體出來。他還跟人開玩笑說他自己是腹肌先生,因為他尤其驕傲的是他的腹肌特別發達。

然後他極端的自戀,找了很多攝影名家跟他一起拍照,把他那個健美的身材在鏡頭前面展現出來,而且都還帶著一種變態的色彩。比如說他把自己扮演成是那個傳說中的羅馬天主教的聖人——聖塞巴斯蒂安,就被綁在樹上為了基督信仰而遭受羅馬軍隊的酷刑萬箭穿心而死。他把自己打扮成那個樣子,打扮成虐待狂與受虐狂之中的這樣一個角色。

終於他鍛煉這個身體就是為了要突破年輕時候那種障礙,然後他開始迷戀肉體,他不止迷戀人家的肉體,他也迷戀自己的肉體,彷彿自己的身體跟自己的小說一樣都是自己的一件藝術品。

那麼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作家,而且我們看到他很喜歡當時在日本曾經引起轟動的法國的一些暗黑文學,像薩德侯爵的作品。

薩德侯爵就是今天我們講性虐待跟被虐待,SM這個S就是來自法國的薩德侯爵,他喜歡講這些東西,在今天我們角度來看是非常的不正能量。

OK,話說回來,在所有的關於他的人生跟他這個死亡事件之中,我覺得最能夠說服我的一個講法是來自於他生前的一個畢生的好友,也是另一位文學家,也是薩德侯爵研究的專家跟把它翻譯到日文的翻譯者——那就是澀澤龍彥。

澀澤龍彥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講法,在他看來,三島由紀夫,沒錯,他最後幾年變成一個極右翼,他的很多言論在我們看來是大逆不道,就是一個為我們最痛恨的那種日本軍國主義跟皇國主義為虎作倀的這種講法。但是事實上你仔細看一看他的那些言論,會發現他常常自相矛盾,自己都是站不住腳,也就是說其實他在政治上面恰恰是很幼稚的。

果然,他曾經在死前幾個月,跟他的好朋友澀澤龍彥說:「再過幾個月也許我會演出一齣戲,在世人眼中是極端愚蠢的行為。但是我不得不這麼幹,你要了解我。」也就是說他可能自己都知道自己乾的這件事,在世人的眼中是一件愚蠢的事情,那麼他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

與其說他是為了一個政治理想而犧牲,倒不如說,他是為了一種審美的理想而要自殺。

5. 毀滅性的「美的存在」

他不是那種極端地沉迷於自殺的想法,覺得自殺本身就很美,或者就像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家加繆所說的,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就是自殺。不是,而是什麼呢?

他跟澀澤龍彥曾經長期地討論過肉體的內跟外的問題,而他過去很多作品甚至在《金閣寺》,我們都看到同樣的一番思想反覆浮現——什麼叫肉體的內跟外?

是這樣的:由於他從小身體弱,因此就像這個小說裡面的溝口一樣,因為自己身體上的某個侷限,在小說裡面是個口吃,在三島那裡是一個貧弱的身體,他跟這個世界是有隔膜的,是有距離的。他一個有病的人、身體不好的人,會特別對自己的身體有感受。

我現在腳受傷,拿著一根柺杖走路,以前我走這段斜坡上來可能完全沒有感覺,但現在我每走一步都會特別有感覺,至少我要意識到我不能走得急,不能走得快,也就是說我的身體在提醒我它的存在。那同樣的對於年幼的三島由紀夫跟小說裡面這個小和尚溝口而言,這是一個同樣的情況。

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存在,他知道他的身體侷限了他,然後他就開始認為,人世間最重要的存在,所有的東西的基礎,莫過於肉體。

那後來三島由紀夫苦練他的肉體,但是他仍然覺得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就像小說《金閣寺》這個小說裡面的溝口而言,是一個虛幻的、不現實的。他不是太肯定這些東西一切都存在嗎?眼前我看到的東西是真的嗎?我這個身體我那麼苦練它,練得滿身健美的肌肉,充滿了一種雄性氣概,但是它是真的嗎?他覺得可能還不是。那真的東西是什麼,真的東西可能是在身體裡面打開纔看得到。

怎麼叫打開身體?他在另一本名著《太陽與鐵》裡面曾經講過這樣一件事,他說一個肉體,如果沒有辦法流鮮血出來,那就太可惜了。因為只有鮮血都由內而外地在這個肉體的肌膚上面流淌的時候,這個身體內外的隔閡纔能夠完全打穿,你纔能夠完全知道這叫作「美的存在」

同樣的在小說裡面我們也看到,溝口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這麼一個想法。他說二戰的時候日本後來被轟炸,看到滿街上一些死掉的人的屍體腸子往外翻出,很多人覺得很噁心很可怕,他就想為什麼我們覺得這個腸子往外漏是可怕的事呢?腸子往外漏豈不就更加證明瞭一個人的肉體的存在嗎?因為這是內跟外徹底打穿掉了,彷彿只有這樣子纔是最理想的狀態。

再進一步澀澤龍彥甚至講起了三島由紀夫曾經這麼講過,他說一個人的肉體只有在最痛苦、備受折磨,比如說切腹那一剎那,那種極痛的狀態,你就(會覺得):啊,原來我的身體是存在的。

三島由紀夫一直要追求這種實在的存在感,他覺得世間都是虛幻的,他沉湎於一種古怪的哲學思想。他要追求那一剎那。但是他對這一剎那的追求,其實就跟小說裡面的溝口對金閣寺的追求一樣。那是一種對美的理想的追求,也就是說他的自殺其實是一個美學的表演。他對國家的那種極度的熱愛,對右翼的那種皇權的想像,對軍隊的那種雄壯威武的外表跟腰上系的短刀長刀的崇拜,其實都是一種出於美學的感受。

這種美是絕對的,而且有毀滅性的,就像金閣寺一樣。這種金閣寺的美那麼的絕對,那麼的崇高,它會把你一切的自主性,把你的人生都摧毀掉。

在三島的一生當中,我們很可悲地見到了,他到了最後,對於肉體的存在感的追求,轉化成了一個對國家的極端的熱愛跟盲目的推崇,這個東西也是他的「金閣寺」,終於把他徹底壓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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