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上只有一個孫悟空，那誰纔是真正的孫悟空？

前兩天，第22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公佈了一張向1961年版《大鬧天宮》致敬的主視覺海報，海報內容是這樣的：

一練傾瀉而下的瀑布被兩隻手擎月牙鏟的小猴子，如簾幕般從中一分爲二，水簾後露出孫悟空一雙眼睛，好奇的看着兩隻小猴子玩鬧。

海報甫一公佈便引來了網友的好評。

的確，作爲毫無爭議的中國動畫巔峯之作，《大鬧天宮》幾乎貫穿了中國60後到00後的童年時光。

但鮮爲人知的，這個堪稱半數中國人半個世紀的時代記憶，之所以能夠誕生完全就是一系列偶然累加的結果，假若其中一環出錯，《大鬧天宮》能否成爲半個世紀半數國人的時代記憶，就完全兩說了。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個在偶然中迸發出來的偉大作品背後的故事。

要講《大鬧天宮》，就先要從一個男人的故事講起，他就是人稱中國動畫之父的萬籟鳴。

萬籟鳴

萬籟鳴，1899年生於南京的一個小康之家，幼年時他沉醉於皮影戲，尤其是孫悟空一根鐵棒掃平十萬天兵的劇目更是讓他欲罷不能，而每當看到神通廣大的孫悟空竟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時候他又憤慨至極，便會帶着幾個兄弟自導自演“孫悟空打如來佛手心”的逆襲劇目。

這種今天看來的兒童玩耍，在萬籟鳴的童年卻是一種大逆不道，往小裏說是褻瀆佛祖要遭報應，往大里說是對慈禧“老佛爺”的不敬，如果被人告發全家都要倒黴。

但大人們的呵斥與責罰並不能阻止萬籟鳴的樂此不疲，甚至到了晚年“孫悟空破如來手心”也是他作畫的一大主題。

萬籟鳴晚年剪紙作品

就在對孫悟空的迷戀中，大人眼裏天生倔強的萬籟鳴到了上學的年紀。學堂中的萬籟鳴不愛念書，筆在他手裏似乎天生就有自己的想法，落到紙上就是一個個孫悟空。上了半年私塾只學了寫一個“馬”字，同學們笑他笨，叫他“馬癡”，而對於這個外號萬籟鳴欣然接受了。

再後來，小萬籟鳴已經不滿足於畫孫悟空，開始在課上偷偷畫同學和老師的肖像。但幸運的是他遇到了一位極其開明的老師，捉到這個“不學無術”的學生後不僅未加責罰，還讚賞有加，說畫得傳神。在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將科舉奉爲圭臬的清朝末年，如此開明的老師可算得上萬中無一。

也正因爲有這樣一位老師的指引，萬籟鳴最終從畫筆裏找到了自己的立身之本。1918年，他投稿給上海商務印書館的應聘畫作被選中，19歲的萬籟鳴便從南京來到上海，成爲了一名職業插畫師。

青年萬籟鳴

那時的上海，租界林立。中國百姓在這座有“東方巴黎”之稱的大都市裏處於社會的最底層，生活於其中的萬籟鳴親身感觸到了在列強的壓迫下，中國人身上的痛苦與屈辱。

在晚年的回憶錄裏，他講述過自己初到上海之時，曾被一個外國醉漢在南京路的光天化日之下搶走了帽子，萬籟鳴衝上去和醉漢搶奪，卻被趕來的巡捕狠狠教訓了一番。

這樣的羞辱讓萬籟鳴無比憤怒和悲哀，但殘酷的現實告訴他，肉體的反抗無濟於事。於是他只能把一腔怒火和麪對底層中國人相互壓榨時的悲憤，全部傾瀉到畫紙上。

他給郁達夫的《唯命論者》畫插畫，畫中男女皆是滿臉逆來順受，全無生氣，似乎生下來便已是行屍走肉。

他畫一個摩登女郎，於觥籌交錯間迷失沉淪，取名爲《犧羊》，寓意這個國度的人早就成了物質世界的祭品。

這樣現實主義題材的沉重漫畫，萬籟鳴畫了無數，可僅僅是畫漫畫對萬籟鳴說還遠遠不夠，他想找到更有力的吶喊方式，想把手中的筆變成孫悟空的金箍棒，捅破頭頂這片密佈了十萬陰霾的天空。

也正在此時，動畫出現在了萬籟鳴的眼前。

20世紀20年代，看電影作爲最時髦的娛樂活動流行於上海灘，當時電影院都會在正片之前都會放一段美國動畫短片作爲開場活躍氣氛。

全世界首部有聲動畫片《威利號汽船》，此片的問世標誌着米老鼠形象的正式誕生

這種在別人眼裏的小節目，卻給萬籟鳴帶來了無比的震撼，自己二十多年來僅在夢裏才見過的紙上畫船追波逐浪，筆下墨馬馳騁奔騰的景象，竟然真的有人給做出來了，而且還能放到電影幕布上讓萬千人觀看。

萬籟鳴着迷了，他決定也要做出自己的動畫來，從電影院出來後他專門寫信向美國的影視公司求教動畫的科學原理，無奈的是並沒有收到回信。於是萬籟鳴決定自己從零摸索做動畫，他和三個親弟弟萬古蟾、萬超塵、萬滌寰合夥在上海租了一間7平米的小閣樓，開始了艱難的探索。

萬氏四兄弟合影

白天兄弟四人出門掙錢餬口，晚上便一頭扎進小閣樓通宵研究四處蒐集來的資料，用一箇舊相機改裝的攝影機做拍攝實驗，終於從一張畫着8條腿野豬的班牙古壁畫裏參透了動畫的玄機。

繼而做出了中國第一部廣告動畫《舒振東華文打字機》和中國第一部動畫故事短片《大鬧畫室》，此時距萬氏四兄弟租下那個小小的閣樓，已經過去了四年的時間。

不過這兩個中國動畫史上的第一併沒能留存下來。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上海成了日本侵略者的炮火地獄，萬氏兄弟的小閣樓在轟炸中化爲了瓦礫，他們自1920年初累積下的所有動畫成果也全部在火海中灰飛煙滅。

然而炮火並沒有摧毀萬氏兄弟做動畫的決心，到了1935年他們居然在小作坊版的工作間裏，解開了歐美有聲動畫中關於配音的商業機密，完成了中國第一部有聲動畫《駱駝獻舞》的製作，震動了上海灘。

但極爲遺憾的是，隨着1937年淞滬會戰的爆發這部“中國第一”也和萬氏兄弟再次創造的其他動畫作品一起毀於戰火。

中國動畫在它孕育到誕生的最初17年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淞滬會戰中的上海

萬幸的是，作品雖沒留下，但萬氏兄弟全都性命無恙。此時，老四萬滌寰決定留在上海的租界區開照相館維持兄弟幾家的生活，萬籟鳴帶着二弟和三弟揮淚告別了妻兒老母，轉移到大後方繼續做動畫，“萬氏四兄弟”就這樣在戰火中變成了“萬氏三兄弟”。

流亡的3年時間裏，兄弟三人先後給11首抗戰歌曲配上了動畫，後來這些動畫被送到在抗日軍隊最前線播放，鼓舞了士氣。

可在這三年裏，最讓萬籟鳴最念念不忘的還是孫悟空和《西遊記》，他在回憶錄中說，幾千裏的流亡旅途，始終陪伴在他就是《西遊記》，書中孫悟空一路斬妖除魔的形象，被他在腦海中一遍遍的作成了動畫。

情況終於在1940年出現在了轉機，那一年人類歷史上第一部長篇動畫《白雪公主》的上映震動了世界，從歐美到亞洲全球掀起了一場製作動畫的熱潮，上海的新華聯合影業公司也成立了卡通部邀請萬氏兄弟前來製作長篇動畫，就這樣萬籟鳴回到了闊別已久的上海，而和他一同回來的還有中國第一部有聲動畫長片《鐵扇公主》。

1941年，這個改編自《西遊記》中孫悟空三借芭蕉扇的故事一上映便引起了轟動，唐僧師徒、牛魔王、鐵扇公主這些昔日只在戲曲舞臺和人們的口耳相傳中出現的神話角色第一次以一種極富幻想色彩的樣子登上了大銀幕，讓觀衆大呼神奇。

在萬籟鳴的導演下，孫悟空帶領着豬八戒、沙僧同牛魔王與鐵扇公主鬥智鬥勇最後成功的闖過了火焰山，這在抗戰中已不只是一部簡單的動畫片。

彼時，抗戰正在經歷最艱難的時刻，投降與失敗的論調甚囂塵上。萬籟鳴便把這種論調俱像爲了一遇到困難便高呼分行李回高老莊的豬八戒，然後讓大無畏的孫悟空用行動證明了只要精誠團結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團結抗戰的理念便就通過如此巧妙的人物關係包含進了一部動畫片裏，在民間極大鼓舞了抗戰的士氣。

很快《鐵扇公主》這部繼《白雪公主》後的世界第二部動畫電影不僅轟動了上海，還傳播到了東南亞甚至是日本，引發了觀影狂潮。許多日本觀衆都在大銀幕前被震撼了，令日本民間爆發了對於日本究竟能否真正戰勝中國的大討論，日本作家小松澤甫就曾在文章中寫道：

抱着輕視眼光去看中國第一部動畫長片的人們，看到這部影片如此豪華，如此有趣，驚得目瞪口呆。一看就能清楚，這是一個體現反抗精神的作品，粗暴地蹂躪中國的日本軍遭到了中國人民齊心協力的痛擊，這部影片的意圖是一清二楚的。

這也使得日本軍部不得不下令在日本禁映《鐵扇公主》。

雖然《鐵扇公主》被禁了，但它已經影響了世界。

當時，時年十四歲的手塚治蟲就是在看到《鐵扇公主》後立志走上了動畫道路，最終成爲了享譽全球的日本動畫之父。

手冢治虫

1978年，中國終於迎來了對外開放，隨後手冢治虫帶着他的作品《鐵臂阿童木》來到了中國，當時這位日本動畫之父對中國之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便是去會見自己少年時的偶像萬籟鳴，有人問他爲何這麼迫切的想要見到萬籟鳴，手冢治虫是這樣回答的——我就是孫悟空，四十年來無時無刻都想要從萬籟鳴先生那裏早日取到真經。

終於，在1981年，《鐵扇公主》上映40年後，中日兩國的動畫之父在上海完成了這次歷史性的會面。

萬籟鳴與手冢治虫

見面後，兩人一見如故，共同創作了一幅漫畫作爲紀念，畫中手冢治虫筆下的阿童木與萬籟鳴筆下孫悟空攜手攬腕，恰似一對闊別多年後重逢的摯友。

這幅畫中的孫悟空也早已不是《鐵扇公主》裏那個迪士尼卡通畫風的矮小孫悟空，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孫悟空，是在萬籟鳴心中孕育了一輩子的那個能用一根鐵棒大鬧天宮的孫悟空。

1942年，太平洋戰爭徹底爆發，上海的租界完全被日本佔領，剛剛成功製作了《鐵扇公主》的萬籟鳴爲了生存不得不和全家一起避難香港，這一走便是十二年，他的動畫生涯也由此中斷了十二年。

避難香港的這十二年，對萬籟鳴而言充滿了遺憾，雖然《鐵扇公主》已經把孫悟空搬上過大銀幕，但萬籟鳴覺得真正的孫悟空還在他心裏，這個孫悟空纔是所有中國人心中的那個無法替代的孫悟空，可以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一根如意棒掃平十萬天兵天將，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旅居香港的萬籟鳴

就在萬籟鳴心灰意冷的時候，一次偶然的大陸之行讓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1954年，香港組織了一次文化界精英訪問大陸觀光團，萬籟鳴因爲機緣巧合參團訪問了當時的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此次美影廠之行讓萬籟鳴極爲震驚，他未曾想過原來新中國的動畫硬件設備已經有了世界級的規模，當下便決定重返大陸製作動畫。

到了1960年，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終於決定籌拍動畫片《大鬧天宮》，萬籟鳴作爲導演，感覺到自己一生的夙願終於要實現了。

但是將《大鬧天宮》的原著改編爲動畫劇本是一項非常艱鉅的任務。

《西遊記》原著中《大鬧天宮》前的情節十分鬆散，孫悟空先拜師學藝，後鬧龍宮、鬧閻羅殿，還和羣妖嘯聚山林結拜，若要無腦照搬到動畫裏，情節必將拖沓散亂。對此萬籟鳴對原著做出了大膽的改編：刪去和“對抗天庭”這條主線無關全部情節，而後來的成片也證明，這樣的改編是相當正確的。

大鬧天宮分鏡腳本

劇本的基調定下後，下一步的工作便是設定人物和場景，萬籟鳴請來了漫畫家張光宇擔當這一重任。

漫畫家張光宇

之所以會請張光宇，是因爲萬籟鳴自覺，在改編《西遊記》人物的功力上，這位漫畫家比自己更勝一籌。

早在1940年代，張光宇就曾創作過名爲《西遊漫記》的政治諷刺漫畫，這一系列漫畫無論是故事內容上還是造型設計，都有一種超脫了時代的前衛大膽。

著名藝術家陳丹青就曾這樣評價過張光宇：早就知道張光宇好，沒想到這麼好。且不說漫畫、裝飾畫，張光宇的水彩風景寫生、肖像寫生一點都不在徐悲鴻、劉海粟之下，跟西方大師是一個水準……是真正的民間文脈。

張光宇筆下的《西遊漫記》

而張正宇先生確實能擔得起“中國民間文脈”這個評價，不僅他筆下創造出的《大鬧天宮》角色，大到玉帝小到一隻花果山的毛猴，全部形神兼備，散發着一股從中國古典元素裏挖掘出的超越了時代的張力。

就連影片背景中一閃而過的瑤池怪獸，也是在傳統的威嚴中透着幾分前衛的詭祕，讓劇組所有的藝術家都驚歎不已。

而類似將傳統中國元素和現代設計感通過動畫手段達成高度統一的例子，在《大鬧天宮》中實在不勝枚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各種祥雲。

那時在歐美動畫中，雲常常被處理成一坨棉花的感覺，就連迪士尼的動畫也未能免俗。但萬籟鳴覺得這種雲太醜了，不是《大鬧天宮》中雲該有的樣子。於是他便帶着劇組到故宮和名山古剎採風，收集了各色雲紋圖樣，然後再用高超的想象力將這些雲紋融入到了動畫中。

這各種各樣的雲，不僅是各路仙人腳下飛騰的工具或者建築上的裝飾。

還是天馬的鬃毛和尾巴，這就讓《大鬧天宮》裏的天馬跳脫出了肋生雙翅的俗套窠臼，顯得無比靈動有生機。

更絕妙的是，這些雲還是一種被賦予了生命力的存在，時而化作仙鳥起舞，時而化作仙女奏樂，將仙境中歌舞昇平的奇妙幻景演繹的淋漓盡致。

而且雲不但有生命，還充滿了個性，在孫悟空腳下便輕靈飄逸、在李天王腳下便殺氣滾滾、在太白金星腳下便如老牛拉破車，平時不用的時候還會被主人敝帚自珍般的收到長袍底下，相當有生趣。

可以說，這些雲已經成爲了一種貫穿全片的標誌所在，爲《大鬧天宮》注入了一縷無法替代的靈魂。

而在所有設計工作中，讓萬籟鳴最犯難的還是孫悟空的設計。漫畫家張光宇先後設計過三個版本的孫悟空，第一版沿用了自己《西遊漫記》中的孫悟空形象，類似京劇小丑，戲謔有餘威風不足，讓萬籟鳴看了搖頭。

第二版則霸氣溢出，孫悟空頭戴雉雞盔，身穿竹編甲，滿臉獰笑着大碗喝酒，透着一股匪氣，而且線條太複雜不適合動畫，萬籟鳴仍不滿意。

第三版，張光宇刪減了線條，簡潔了造型。但卻讓孫悟空變成了一個手長腳短的小矮子，雖多了幾分猴氣，卻呆板木訥，萬籟鳴依舊覺得不好。

就在主角形象設定陷入僵局的時候，萬籟鳴向共同製作《大鬧天宮》的藝術家們闡述了自己畢生都在參悟的一個問題——“美猴王”究竟“美”在何處？

“美猴王”的“美”何所指？

“美”絕非單單是孫悟空的“外觀之美，聲容之盛”，更體現是他的“才能和高尚品質”。孫悟空在花果山與羣猴合契同情，不以統治者自居奴役衆猴，以才德深孚衆望。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孫悟空對於天庭森嚴等級制度的不屑，在玉帝前不行跪拜，僅只“唱喏”；封官後，他玩弄紅袍與紗帽，渺視神權、蔑視富貴……

這樣孫悟空綜合了神的法力、人的情感、猴的機靈，是“神、人、猴”的統一體，是美之根源所在。

神的法力、人的情感、猴的機靈，這三個定義一語道破夢中人，《大鬧天宮》的首席設計師嚴定憲以張光宇的設計爲藍本，最終修改出了一個令導演萬籟鳴極爲滿意的美猴王孫悟空

這個孫悟空的身形基本沿用了張光宇第一版中的造型，身材修長，頭頂黃軟帽，身穿黃上衣，腰圍豹皮斑點短裙，下身紅褲足蹬黑靴，頸上系一條藍色護肩軟巾，英姿勃發恰似一個縱橫天地間的大英雄，也爲此後幾十年裏多個版本的孫悟空造型定下了基調。

而最大改動出現在了孫悟空的容貌上，原來的長臉被改成了上大下小的尖圓臉，臉上白色做底，中間有個紅心，緊湊的鬥雞眼被拉大，兩個眼珠也變的炯炯有神起來，再配上兩根綠色的粗眉毛，宛如一隻水靈飽滿的仙桃，顯得神完氣足。同時孫悟空的嘴角邊被加了兩條細線，一張尖尖的猴嘴立體了起來，神、人、猴三種靈魂就此完成了統一。

見到這樣一個美猴王，萬籟鳴相當滿意，給出了“神采奕奕，勇猛矯健”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