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凡洪

書生杜天經喜歡遊山玩水,吟詩作賦。這一天,他帶着書童小詩子出外遊玩,貪戀美景,竟然錯過了宿頭。

天色漸暗,遠遠地看見一處亮光,杜天經和小詩子急忙奔到跟前,卻是一所大莊園。

老莊主劉翁見是讀書人投宿,欣然迎進客廳,以禮相待。

酒飯已畢,劉翁陪杜天經品茗閑坐,杜天經滿嘴都是吹噓自己如何喜歡詩,如何寫得好,還把自己的手抄本詩集遞給劉翁指正,言語神態十分自戀,沒有一點自謙之意。

這時,猛然聽得後院一陣喧嘩聲,隱隱聽得有人高叫“翠紅”,緊跟着一名家人慌慌張張地跑來,稟告道:“老爺,少爺的文章寫完了,該給新題目了。”

劉翁一拍手,自言自語道:“哎呀,來了客人,把這茬兒給忘了。”說罷,隨手拿起書桌上的一本《論語》,翻到其中一頁,指着“君子務本”四個字,對家人說道:“告訴少爺,這就是新題目。”

家人領命而去,纔出得大廳,就聽見劉翁喊道:“且慢。”家人轉身回來,恭立在劉翁面前。

疏忽的抄襲(民間故事) 新聞 第1張

劉翁拿起杜天經的詩集,指着其中的一篇題目“聽月”,說道:“去,叫少爺以此為題,先寫一首詩,立等。”

家人進了後院,也怪,喧嘩聲立馬沒了。家人給杜天經的茶盞續了水,半盞茶還沒有喝完,家人就拿着一頁宣紙出來。劉翁接過,也不觀看,直接遞給杜天經,用一種謙和的語氣說道:“還請公子多多指教。”

杜天經客氣了一句,接過詩稿,吟哦完畢,那嘴巴就無法合攏起來了。這真是傑作,和自己的同題詩比起來,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當然,在地下仰望的是他杜天經。杜天經心裡明白,劉翁是拿兒子的詩才,來戳一戳他的高傲之氣。他也顧不得羞愧,急忙對劉翁表示,希望見一見少主人,一表渴慕之情。

劉翁笑眯眯地站起來勸道:“杜公子,天色已晚,先歇息吧。”接着吩咐家人帶杜天經主僕下去歇息,也不顧杜天經的懇求,徑自去了。

杜天經只得跟着家人去了客房,可他的一顆心卻被這首詩勾了魂,忍不住細細地推敲了一遍,對正在整理牀鋪的家人誇贊道:“想不到,你家少爺詩才如此了得!”

沒想到家人“撲哧”一笑,脫口說道:“看被你誇的,那就是一個神經病!”

杜天經一驚,急忙追問道:“你說什麼?你家少爺是個神經病?”

家人忽然大驚失色,幾步跨到門口看了看,纔回頭說道:“小的該死,說漏了嘴。”

他告訴杜天經,少爺受了刺激,瘋瘋癲癲的,但是奇怪的是,只要寫詩作文,他就能安靜下來。所以,老主人總是給少爺隨手出個題目,讓他做文章。文章寫完後,趕緊再給一個題目,不然,少爺就會吵吵嚷嚷地鬧個不停。

杜天經好奇心頓起,急忙問少爺是如何瘋癲的。那家人再也不肯多說,匆匆忙忙地走了。

臨走時,一再叮囑不要把他剛才講的傳了出去,如果老主人知道了,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夜深了,小詩子已經發出了鼾聲,可是杜天經毫無睡意。他的自尊心被擊傷了,自己常常自負詩才了得,聽到的都是贊賞之言,卻不如一個神經病寫得好,如何能夠心靜!他決定會會這位強過他許多倍的神經病高人。

出了客房門,杜天經悄悄地直奔後院而去。後院有家人守夜,好在守夜的家人正在屋裡打盹,杜天經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後院。

後院有一處房屋亮着燈,杜天經湊近窗戶一看,一名清瘦的書生正在秉燭書寫。杜天經輕叩門扉,書生打開門,愕然地看着他。杜天經急忙說,想與他談論詩文。

待到進了房屋,杜天經這才發現,書生的眼神確實有點癡癡獃獃的,看着他傻笑兮兮。杜天經看見書案上的一篇未寫完的文章,題目正是“君子務本”,再看旁邊的草箋上,密密麻麻地寫滿“翠紅”二字。聯想到當初喧嘩聲中有人高叫“翠紅”,想來眼前這人定是劉家少爺了。

杜天經好奇地問道:“敢問翠紅是誰?”

劉少爺聞言,眼淚就流下來了,嘴裡念念叨叨地說着:“翠紅,你在哪裡?”

看那樣子像是要犯病,唬得杜天經急忙指着“君子務本”的題目,把話題轉到做文章上面。

沒想到一談到做文章,劉少爺就像換了一個人,眼裡沒有絲毫癡呆之色,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兩人接着論詩,劉少爺的見解和心得,讓杜天經耳目一新。

待到劉翁臉色鐵青地進來,杜天經這才發現,天色已經大亮。這時守夜的家人早上醒來,聽見少爺屋裡傳來說笑聲,看見是杜天經,急忙去稟告了劉翁。

杜天經急忙賠笑告罪,說是愛慕少爺的才氣,纔打攪了少爺的清靜,沒想到和少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劉翁看了看兒子的臉色,確實正常了不少,神色才緩和下來,招呼杜天經到客廳用早膳。

杜天經洗涮完畢,來到客廳,客廳的餐桌上早已經擺好早點。

見事已至此,劉翁也就不再隱瞞,邊吃早餐邊對杜天經講起了兒子的情況。

劉翁四十才得子,取名劉天賜。劉天賜天資聰穎,年少便詩名遠播,很得知府大人喜愛。知府大人便請人說媒,將獨女許給劉天賜。哪裡想到知府的女兒福薄,及笄之年得了急病去世了。

劉天賜是多情之人,心裡放不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變得瘋瘋癲癲起來。家裡請了不少醫家診治,卻不見好轉。偶爾有一次,有位學友來訪,談及詩詞文章之時,劉天賜對答如流,與常人無異。於是,經過多次觀察,劉翁得出結論,只要劉天賜大腦思索之時,就不會瘋癲。打這以後,劉翁就出題目給劉天賜作文,來穩住劉天賜的病情。

聽完劉翁的講述,杜天經也很訝異,這種奇特的病症,他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他打心眼兒裏佩服劉天賜的詩才,那是天賦,不服不行。

杜天經向劉翁請求,想在莊裡小住幾天,和劉天賜談論詩文。

劉翁心想,或許有杜天經陪着說幾天話,兒子的瘋病會好轉一些,於是點頭應允。

接下來的幾天,杜天經和劉天賜吃住都在一起,沒日沒夜地談論詩文。杜天經把他詩集裏的題目拿來讓劉天賜作詩,寫出來的詩往往具有鬼斧神工之妙,杜天經自嘆弗如。

杜天經也另出了一些題目,讓劉天賜寫詩。臨走時,還悄悄地捲走了劉天賜以往的一些詩作。

杜天經回到家裡後,閉門不出,將劉天賜所寫的詩重新抄了幾遍,署上自己的名字,裝訂成冊,據為己有,對外宣稱是自己的詩集。

這就是杜天經的狡詐之處,他以與劉天賜談論詩文為名,其實是想剽竊對方的詩作,以此提高自己的名氣。果然,杜天經把“自己”的詩集送出去幾本後,深得名士們的好評,漸漸傳誦開來,名氣大增,被人譽為“鬼才”。

接着,杜天經拿着詩集,到山陰侯的侯府自薦。山陰侯讀了杜天經的詩作後,大為贊賞,把他留下來做了幕僚,專門書寫往來公函。

過得幾年,新皇登基,冊封皇後娘娘的家人,她的親叔叔申知府被封為王爺。

申王爺在老家擴建府邸,招聘幕僚。杜天經探得消息,急忙拿着詩集到王府應聘,圖謀更上一層樓。

申王爺看過詩集,點頭微笑,招手對家丁說:“快快去請郡馬爺,就說故人來訪。”

家丁去後,杜天經心裡直納悶,自己怎麼就和郡馬爺成了故人?

待到郡馬爺一進來,杜天經傻了眼,竟然是劉天賜!

劉天賜沖杜天經一抱拳,毫無一點瘋癲之意,朗聲說道:“杜兄別來無恙?”

杜天經急忙站起來抱拳說:“原來是劉兄,果然是故人。”

劉天賜呵呵一笑,拿起案幾上的詩集,開門見山地說道:“杜兄來得正好,終於可以了結這樁張冠李戴的抄襲是非了。承蒙杜兄厚愛,將詩文傳於當世,不過署名應當歸我,畢竟這些都是我寫的。”

杜天經豈能輕易承認抄襲劉天賜詩文的醜事,一旦被戳穿,就會斯文掃地,從此擡不起頭來。

他當即說道:“好笑,這本詩集是我嘔心瀝血之作,怎麼又成為你的了?這話從何說起?”他承認曾經和劉天賜一起切磋詩文,但是詩文都是出自自己之手。杜天經其實是有底氣的,這些詩文是自己拿出來率先面世的,無憑無據,劉天賜是無法追究的。

劉天賜不急不惱,笑眯眯地翻開詩集,指着其中一首詩說道:“杜兄,你能解釋此詩中的‘翠紅是誰嗎?”這首詩是一首悽美的情詩,以比喻的手法,寄情於物於景,含蓄地表達了對翠紅的情意。

杜天經大驚失色,當初重新抄寫時,他就曾經猶豫過,要不要丟掉這首詩。可是這首詩寫得實在太美了,他心中揣測,劉天賜是個神經病,不一定會好轉起來,就算好轉起來,也不一定記得這首詩作,就算記得,這輩子也不一定能夠碰見他。於是,他就收錄了這首詩。不承想,今天,他偏偏就遇見了劉天賜,而劉天賜偏偏就拿“翠紅”想戳穿他。

不過,這個也難不倒杜天經,當即就將劉天賜與翠紅的悽美愛情講了一遍,然後強調,他就是聽說了劉天賜與翠紅的愛情故事,心有所感,才寫就此詩。

兩人曾經在一起論詩,杜天經知曉劉天賜的愛情故事,這個解釋在情理之中。最後,杜天經言之鑿鑿地說:“翠紅,就是你未成婚的妻子。”

劉天賜卻說:“錯,翠紅是我未成婚妻子的丫鬟。”

這話語驚四座。申王爺說道:“這事還是由我來講吧。”那時候,申王爺還是申知府,愛女去世後,劉天賜思念成疾,臥牀不起。翠紅是申小姐的貼身丫鬟,感念劉天賜對小姐的深情,主動要求去服侍病重的劉天賜,並且用言語開導他。沒想到一來二去,劉天賜把對申小姐的深情,轉移到了翠紅身上,向劉翁提出,要迎娶翠紅。

劉家是大戶人家,劉翁怎麼會同意兒子迎娶一名丫鬟,當即將兩人分開,劉天賜氣病交加,才變得瘋瘋癲癲的。

就在杜天經借宿劉家後的第二年,愛才的申知府深知,解鈴還須繫鈴人,當即認了翠紅為乾女兒,派人上門提親。如今門當戶對了,劉翁自然不再反對,就給兒子成了親。

漸漸地,劉天賜的瘋癲病痊癒了,他就留在申大人的身邊,幫忙處理事務。

杜天經的詩集在文人圈子裡流傳時,劉天賜當然認得是自己的詩作,雖然當時在病中,可是心智並沒有完全迷失,只不過一直沒有機會與杜天經對質。沒想到,今天,杜天經自己撞上門來了。

聽完申王爺的講述,杜天經當即面如死灰。杜天經借宿劉家時,劉翁羞於啟齒,就隱瞞了劉天賜愛上丫鬟這一節,只說是兒子思念未成婚的妻子,才變得瘋瘋癲癲的。杜天經當晚聽見劉天賜高喊“翠紅”的名字,又見草箋上密密麻麻地寫滿“翠紅”二字,就理所當然地認為翠紅就是劉天賜未過門的妻子,沒想到,後面還隱藏着一個故事。

事實勝於雄辯,杜天經的抄襲,就這樣被意想不到的“翠紅”戳穿。他腸子都悔青了,悔不該當初抱着僥幸的心理,沒有丟棄那首詩。

杜天經當即面紅耳赤地退出王府,身上背負着的“文賊”二字再也洗不掉了。

選自民間文學2018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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