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華軒

  在官場混了一輩子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退休回家,平安着陸後,本該享受清閒自在;看閒書逗愛孫,享天倫之樂,輕名利悟人生,做散淡之人,在夕陽餘暉中安度晚年。

  可是在清朝乾隆年間,有一個退休老頭,叫尹嘉銓,退休後不在家老老實實待着,沒事找事胡折騰,最後把老命折騰沒了!

  這件事的起因,都是因爲他死去的老爹,下面先把他的老爹簡要介紹一下。

  尹嘉銓死去的老爹,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名字叫尹會一,是直隸博野(今河北省保定市博野縣)人。他是雍正二年進士,在博野這個平原鄉村,能出一個進士,很了不起了。尹會一先在工部任職,從主事升到員外郎,雍正五年外放襄陽知府,雍正九年又調任揚州知府,在任上加固堤防、賑濟災民、興修水利,做了些好事。此後,他歷任兩淮鹽運使、兩淮鹽政、河南巡撫,政績都還不錯,尤其是重視農業、關注民生,稱得上是個好官。雍正駕崩,乾隆繼位,到了乾隆四年,尹會一當上了左副都御使,後來他請求回家奉養老母,得到批准。到了乾隆十一年他母親去世,待到服孝期滿纔回到官場,被任命爲工部侍郎、江蘇學政,乾隆十三年改授工部,繼續任學政,不久死在任上。

  這就是老爹尹會一的履歷表,看他這一生,的確乾的不錯。所任最高官職,大致相當於如今省部級幹部。

  作爲兒子的尹嘉銓,科舉考試就沒有他老子考得好了,只中過舉人,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做官,也許因爲是宦官世家吧,他先是在刑部做主事,又升爲郎中,後來歷任濟東道、甘肅布政使,最後官至大理寺卿(相當於最高法院院長),並於乾隆四十二年光榮退休,可以說是功成身退,能夠在家享清福了。 尹嘉銓雖然科舉考試不如他老子,畢竟是書香門第、儒士家風,他平時酷愛讀書還勤於寫作,他在大理寺卿任內負責在旗子弟的教育,編了一本《小學大全》,自己又寫了不少書,也算是個名士了。

  已經退休回到家賦閒"隱居"的尹嘉銓雖然很閒,但他有一顆閒不住的心,他依然密切關注着"國家時事",觸角靈敏得很,閒而不隱。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他聽說乾隆帝出巡五臺山,駐蹕在保定府,覺得時機來了,頓時興奮起來,於是他備下了兩份奏摺,讓他的兒子去呈遞給乾隆皇帝。

  這兩份奏摺都是什麼內容呢?據《清代文字獄檔》記載,第一份奏摺是"尹嘉銓奏爲父請諡折",就是說這個老頭請求皇帝給他死去三十多年的老爹封一個諡號。爲什麼呢?因爲他老子是個孝子,乾隆帝曾說過以孝治天下,而且尹會一當年請求回家奉養母親的時候乾隆帝還曾經寫了一首詩贈給他,褒獎他的孝道。尹嘉銓覺得那就是乾隆帝早就認可了他老子是個名臣的證據,所以他寫這個奏摺請求皇帝賜諡,他心裏覺得實在是再順理成章不過了。

  奏摺裏有這麼一句話,"實堪垂爲萬世準則,非獨臣家之私榮也。"就是說,我老爹實在是可以稱爲萬世楷模,皇上給我老爹弄個榮譽,並不是我家獨有,也說明了皇上以孝治天下。你看看,他還滿心爲皇帝考慮,認爲給了皇帝一個垂範的機會呢。

  至於第二份奏摺,則是"尹嘉銓奏請將伊父從祀文廟折",也就是求皇帝讓他老子享受名臣的待遇,供到孔廟裏去接受祭祀。在這件事上,尹嘉銓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直說,所以先大講了一通本朝儒家名臣只有一個陸隴其從祀文廟,其實還有很多人有這個資格,並且列出了湯斌、范文程、李光地、顧八代、張伯行這幾個漢人重臣的名字,說他們都應該從祀,最後才羞答答地說:"至於臣父尹會一,既蒙御製詩章褒嘉稱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從祀,非臣所敢請也。"道出了他的真實意圖,還是要給他老子爭個名! 求諡也好,請從祀也罷,就是要個榮譽,要個虛無的榮譽。尹會一死了三十多年了,要這個虛名做什麼呢?光宗耀祖?其實作爲兒子的尹嘉銓自己想要圖名,老子得了諡號,又配享孔廟,他自己臉上自然就有了光彩,而且他自己將來同樣可以蒙賜諡、諭從祀也說不定,這纔是他真實的意圖。

  這樣一個老糊塗蟲,想出名想昏了頭,本來也就是個笑話。有識之士聞之,必定掩面竊笑。對於乾隆帝來說,不理睬他也就算了,最多批評兩句、諷刺一下,那也不算太過分。但天心難料,誰知道這兩份奏摺觸動了乾隆帝哪根神經,他的嚴厲硃批,立刻讓這件事變得不同尋常,性質完全變了。

  話說這兩份奏摺是分別呈遞上去的,乾隆帝看了第一份求諡的奏摺雖然生氣,但還沒有發作,只是批覆"與諡乃國家定典,豈可妄求?此奏本當交部治罪,念汝爲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追矣!欽此。"就是說賜諡號這種事國家是有條文規矩的,怎麼可以提出非分要求呢?你老老實實在家過日子吧,不然就罪不可恕了!語氣雖然嚴厲,但還是講點人情的。

  但是緊接着,第二份請從祀的奏摺又遞上來了。乾隆帝一看就發火兒了!你這不是踩鼻子上臉嗎?朝廷沒讓湯斌、范文程、李光地等人從祀文廟,你就說什麼"似與聖門四科先德行而後文學之意有間"(就是說儒家應該先講德行再論文學),就是說我做錯了唄?還提出你的父親理所當然要從祀,這還了得嗎?

  這次乾隆帝的批覆簡單多了,就十一個字:"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欽此。" 一條瘋狗在狂叫,怎麼可以饒恕呢?堂堂天子這麼一句話,尹嘉銓立刻一隻腳就踏入了鬼門關,他大概做夢都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吧?不過,負責承辦皇帝批覆下來的奏摺的軍機處官員們可是聰明得很,皇帝已經御筆硃批這是一條瘋狗在狂叫,當然要馬上嚴查,揪出他的所有罪行,再施以懲處了。 就這樣,正在博野老家做着美夢的尹嘉銓等來的不是御賜諡號、詔令從祀的巨大榮譽,而是冰涼的鐐銬。硃批一下,軍機處立刻先逮捕了他的兒子,然後馬上派人到尹嘉銓的老家將他捉拿歸案,同時查抄家產。

  就在這時,乾隆帝也下旨革去尹嘉銓頂戴花翎,命交刑部治罪。在這份乾隆帝的聖旨中,乾隆帝再次聲明尹嘉銓這麼做完全是"喪心病狂、毫無忌憚",彷彿他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一般。可憐老糊塗蟲尹嘉銓,求的是榮耀,得的是禍端,轉眼間從一個退休國家高級幹部成了階下囚。 這就是"官迷""榮譽迷"們的下場!正如魯迅先生對這件事的分析,按照"乾隆的意見,是以爲既敢'狂吠',必不止於一兩聲,非徹底根究不可的"。所以這邊抓人,那邊就是抄家,但是抄家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抄財產,而是蒐集罪證。乾隆帝的聖旨上就明寫着:"如果有狂妄字跡詩冊及書信等件務須留心搜檢、據實奏出……" 這次負責抄家的一個是清朝第一位漢人大學士英廉,另一個是當時的直隸總督袁守侗。他們當然是"深體聖意"的,所以就查抄得非常徹底,彙報得非常仔細,審查得也非常認真——他們把從尹嘉銓老家和北京寓所裏搜到的所有書籍、字畫、書信和刻版都詳細登記在冊、查清數量並向皇帝做了彙報。

  同時,英廉派出"通曉文義"、"詳慎"、"查辦過書籍之事"的翰林學士在尹嘉銓的書稿、詩作和書信中逐行逐句地尋找"狂妄字跡"。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果然在尹嘉銓的文字中找到不少"狂吠","罪證"很多(據奏共131處)。面對如此多的罪證,主審官問他:"你書寫的這些話究竟是何意思?"他辯解了半天,最後只好說:"然我書內妄生議論就是我的該死處,還有何可辯?" "皇上聖明,臣罪當誅",乾隆帝十一個字的硃批早已給他定了案,判了死刑,他還有什麼可以辯解的呢? 但還有兩段好玩的話,是關於尹嘉銓怕老婆和他老婆爲他娶妾博"不妒之名"的兩段問訊和供詞:

  "問:你當時在皇上跟前討賞翎子,說是沒有翎子,就回去見不得你妻小。你這假道學怕老婆,到底皇上沒有給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

  據供:我當初在家時,曾向我妻子說過,要見皇上討翎子,所以我彼時不辭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誇耀。後來皇上沒有賞我,我回到家裏,實在覺得害羞,難見妻子。這都是我假道學,怕老婆,是實。" "問:你女人平日妒悍,所以替你娶妾,也要娶個五十歲女人給你,知道這女人斷不肯嫁,她又得了不妒之名。總是你這假道學居常做慣這欺世盜名之事,你女人也學了你欺世盜名。你難道不知道嗎?供:我女人要替我討妾,這五十歲李氏女子既已立志不嫁,斷不肯做我的妾,我女人是明知的,所以藉此要得不妒之名。總是我平日所做的事,俱系欺世盜名,所以我女人也學做此欺世盜名之事,難逃皇上洞鑑。" "討翎子不得"和"娶妾不成"這兩件事不論怎麼樣,和"狂吠"似乎都不搭界。但是一說到假道學,大概總算是罪狀了。所以要論起來,總還是尹嘉銓自己不夠"謹慎",沒有防範到這樣兩件事也會成爲他的罪狀,落下了話柄。

  但有一件事,也是尹嘉銓最大的罪狀之一,那就是他自稱"古稀"。尹嘉銓生年不詳,不過到乾隆四十六年的時候,他的確有七十多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是中國民間的慣用熟語,他自稱古稀老人,真的沒什麼不妥。可惜他遇到的是乾隆帝,乾隆帝活得久,這時也早過了70歲了,而且他寫了一首御製詩,詩中把自己比作古稀老人。這下"古稀"成了乾隆帝的專用詞,要避諱,用了就是大罪了。所以這一起"尹嘉銓大肆狂吠案",又叫作"古稀案"。 幸好,乾隆帝最後也是秉承着"好生之德",來了個"重罪輕判"、寬大處理,沒有滅門。這樣轟轟烈烈的一樁案子,最後只絞死了尹嘉銓一個人,沒有殃及家人。

  平安着陸的退休老幹部,本來應該安度晚年,就這樣沒事找事,榮譽鬼迷心竅,掉了腦袋。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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